楚晋正自动作的手一僵,有点愣神。这样明晃晃的邀请在对方身上实在少见。
“我的手没有力气。”然而沈孟枝下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想法,要求合理并且没有半分私情,“帮我沐发。”
楚晋望着对方理所当然的神情,半晌,扯了下唇。他好整以暇道:“你要当今的摄政王替你沐发?”
“当今摄政王刚刚还在帮我按摩。”沈孟枝看着他,加重了语气,“不行么?”
“……”
楚晋自言自语着脱下衣服,跨进了浴桶里,“我是不是把你宠坏了?”
他在对方身后坐下来,撩起眼前人湿淋淋的头发,露出素白的背和上面斑斑点点的吻痕,像是雪地上遍落的梅花。
楚晋用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打湿他的发,忽而听见身前的人开口道:“我打算将龙血骑交给你。”
楚晋手指一顿,问:“为什么?”
“萧琢死了,之后你要打回封灵了吧。”沈孟枝垂着眼睫,手指轻点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有龙血骑的话,会快一些。”
天底下没人能拒绝这样一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精兵,有了这样的队伍,不仅实力能增幅不少,胜算也会大大增加。
龙血骑在他手里已经没有作用了,沈孟枝觉得没人比楚晋更适合接受这支精兵。
发丝缠在指缝,上面凝结的水珠坠落,发出淅沥水声。楚晋慢慢将他的发都用温水淋湿了,才开口道:“不用。”
“你以为我除掉萧琢,是为了燕陵故地,为了龙血骑?”他缓慢地,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想你开心。”
他只想让他放在心尖的人不再受委屈,不用被世人误解。他的心上人是意气风发的雁朝将军,哪怕被人所害,内力尽失,也能自由自在地策马执剑,万军之中夺人首级。
他的开心,就已经胜过其他一切。
“龙血骑是你的。”楚晋顺着对方的发丝,“也只属于你。”
“可……”沈孟枝蹙起眉,还想说点什么。楚晋却出乎意料地坚决,低声道:“之后的事,我会做好打算,不用担心我。”
“……”
沈孟枝双手扶在木桶边缘,微微仰起头,脖颈扬起,与身后垂眸的人对视了片刻,道:“……好吧。”
“反正我也是要和你一起的。”他重新低下头,语气倒很平静,“我会带龙血骑与你一起去封灵。”
楚晋一愣:“你要和我一起?”
“嗯。”
这件事沈孟枝早就打算好了,无论对方去哪里,他都会陪在对方身边:“说好了会陪你。”
“你胜了,做了大秦的皇帝也好,开辟新朝也好,我陪你。”他轻声道,“哪怕败了……我也陪你。”
——生死相随。
这是他的心甘情愿,也是他给对方的承诺。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直到沈孟枝的耳垂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那样你会开心吗?”楚晋手指蹭过他的脸颊,“你不喜欢纷争,不喜欢朝野,不喜欢勾心斗角。”
他放缓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我成了大秦的皇帝,你真的会开心吗?”
这个问题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沈孟枝恍惚了一下。
他会开心吗?
他会为楚晋而高兴,但扪心自问,他真的开心吗?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像风雨中随波逐流、支离破碎的小舟,再也受不起即使最微弱的风浪。
自始至终,他只想要过平淡宁静的生活。像沈恪希望的那样,平淡,平凡,平安,远离沈家的宿命。
他抿起唇:“我……”
下一刻,身后的人将温凉的唇贴在了他的后颈上,沈孟枝眼睫一颤。
“你不开心。”楚晋笃定道。
“我不开心。”沈孟枝喃喃着,“可我想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他语气透着茫然,摄政王叹了口气,把他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抬手去抚摸对方的脸颊,道:“谁说我想要皇位了?”
沈孟枝蹙起眉:“不是吗?”
“冤枉啊。”楚晋笑了一声,“我已经很累了。”
“你知道,我身上流着的不是皇室的血。连我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他顿了顿,“那个位置不应再属于楚观颂。同样,也不属于我。”
沈孟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问:“它属于谁?”
楚晋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一个成长得足够厉害的小家伙。”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听夏?”
楚晋纠正了他:“楚听夏。”
沈孟枝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很惊讶吗?”楚晋道,“我以为你早就有所觉察了。”
沈孟枝揉着眉心:“……我是想过你为什么会对听夏要求这么严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问:“他是谁的孩子?”
“公子。”楚晋道,“旧秦真正的世子。”
“他是楚观颂唯一的嫡子,是个有惊世才略的疯子。”提起这段过往时他语气杳无波澜,透着冷意,“所以天嫉英才,他自幼便孱弱多病,活不了太久,但想害他的人却很多,因此才需要‘魄’,一个名义上的世子,作为替代品替他出面。”
沈孟枝低声道:“是你?”
“在我之前,还有几任‘魄’。”楚晋道,“我是活得最久的。”
公子会选中他,无非是因为他与自己长得最为相似。
那个人救下当年的他,教他课业武功,让他成为自己的‘魄’,去替他承受日复一日的刺杀。
在王室的眼中,“魄”只是消耗品。死了,再找新的,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但是楚晋活了下来。他作为“魄”,彻底取代了主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那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我继承了他的一切。”楚晋道,“包括听夏。”
“听夏的出生是个意外。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把他雪藏在府上,除了他的亲信,没有人知晓。”
“后来他死了,派出赵裕和来杀我,一来永绝后患,二来作为借口,攻打燕陵。”他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冷,“……那个人,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
“那之后你就将听夏带在了身边?”沈孟枝问。
“我再见到听夏已经是很多年后,他也已经长大些了。”楚晋道,“没人告诉他他的身份,我就让他做了我的随身侍卫,借此锻炼他。”
这一路有意无意的打压或鼓励,足以磨砺出一颗坚韧正直的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善恶恩仇,世间疾苦,有心才能看见。
“听夏很好。”沈孟枝眼里染上浅淡笑意,“他会成为一个明君。”
楚晋挑起眉,靠在了浴桶边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你这样夸他,那小子会得意忘形的。”
哗啦破水声响起,沈孟枝微微支起身,在对方下颌上亲了一下。
“他能像今天这样,是因为有你。”他温声道,“你很好很好,楚晋。”
夜已深,外面的篝火也熄了。
沈孟枝泡得浑身没劲儿,迷迷糊糊中被抱出了浴桶,安安分分坐在板凳上,半阖着眼皮,睡意朦胧地看摄政王给他擦干身体,又擦头发,一副认认真真、任劳任怨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要称帝吗?”
楚晋手握着他的脚踝,闻言微微一愣:“称帝?”
沈孟枝嗯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大秦最年轻的权臣,位极人臣的摄政王,没有人知道他是用尽多少气力、走过多少坎坷,历经过多少次命悬一线,挣扎着从万人之下的泥淖,走到万人之上的云巅。
明明曾经连活着都如此艰难,不受伤都是奢望,被抛弃、被利用、被当作王室的替代品。他本应厌恶痛恨,甚至如苏愁一般肆意报复这对他不公的世间,可他却救下了仇人之子,把他带在身边养大。
他可以将全天下据为己有,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九五之尊,可他平定天下乱象,烧尽阴暗龃龉,殚精竭虑肃清了前方的阻碍,又在最后心甘情愿地放手,将唾手可得的皇位让与他人。
“楚晋,”沈孟枝垂眸看着他,涩声问,“你甘心吗?”
楚晋半跪在他身前,微微仰头,眉眼专注,望着对方不自觉为自己而蹙起的眉,抬手,珍而重之地抚上他的脸颊。
“曾经想过。”
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他渴望权势,渴望活着。作为世子的那段时间,他曾数次出入王宫,目光流连在最高的那个位置,用顺从遮掩住阴暗冷漠的眼神。
“那曾经是支撑我活下来的目的。”楚晋道,“但现在不是了。”
“从你吻过我的那一天起,”他屈起手指,蹭了蹭对方微红的脸,“我为之而活的,就变成了你。”
沈孟枝的心跳很快,他按上心口,恍惚中轻笑了一下:“那我一定要长命百岁。”
楚晋嗯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吻过指尖,缓慢而认真地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湿热的气息拂过手指,有点痒。沈孟枝想缩回手,但手腕却被人紧紧箍在掌心,困意让他实在支撑不住,低声问:“不睡吗。”
攥着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大,楚晋垂着眼睫,看不清眼底神情。
他低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部分晚点发~
第161章 八年·错过的八年
大秦六年,萧琢起兵,占玉膏、江临、听松等数城,自封为王,意图复辟燕陵。
同年,原燕陵沈氏,率龙血骑大败叛军,于玉膏斩萧琢,平定燕陵叛乱,后归顺大秦,为摄政王所用。
……
此后半月,秦延帝楚观颂复位,重掌大权,废摄政王之位,打为逆贼,派大军讨伐。
太尉徐瑛,追随楚晋,遂反。部下及亲卫军队,皆并入楚晋麾下。
……
楚晋吞并萧琢势力,占燕陵故地,率兵应战,又攻占毗陵、石城、临淄,将入梁溪,势如破竹,直取封灵。
秦延帝震怒,派大军于梁溪城死守。两军僵持数日,尚无胜负。
*
沈孟枝坐在窗边,看万山飞鸟惊动,半空盘旋后往北飞去。
短短几月,大秦已经天翻地覆。他与楚晋一路北上,又在途中终于找回了多日杳无音信的宋思凡齐钰两人。
找到两人是在石城,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两人灰头土脸东躲西藏的,也都瘦了不少。齐钰看见沈孟枝的一瞬间就哭了,被后者无奈地拉到食肆里,边哭边干了三碗饭。
……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风扰发丝,沈孟枝垂下眸,将随飞鸟一同游离往北的思绪收了回来。
“守城的将领探出来了吗?”他问。
“还没有。”徐允道,“我们在梁溪城外徘徊了数日,对面竟然一丝动静也没有,只有守兵,将领却从不露面。”
沈孟枝淡淡应了一声,看向一旁戎马装束、默不作声的徐瑛。
他们一路打到梁溪。沈孟枝清楚自己没有了内力,已经不适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攻打玉膏时,是因为楚晋在他身旁,陪他一起征战。可战事四起后,两人聚少离多,他怕楚晋担心,便主动撤去了军衔,心甘情愿居于营帐做一个临时军师。
现如今,沈云言带着齐钰他们和其他将领在后方守城,楚晋听夏也与他们暂且兵分两路,他手边能用的人只剩徐允和徐瑛。
沈孟枝看向这位沉默寡言的将领。这么多天下来,他对对方仍然不是很了解,实际上,徐瑛也没给他多少深入交流的机会。
沈孟枝轻轻叹了口气,道:“徐太尉,倘若贸然进攻,胜算有多少?”
徐瑛微微抬起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回答道:“五成。”
“五成啊。”沈孟枝并不意外,垂眸思索,“楚观颂派了三万人守城,我们只有两万。主将未知的情况下,的确不好决断。”
他不知道对方的用兵习惯、脾性好恶,而对方则对他们做足了准备,这样一来,他们只会处于劣势。
沈孟枝习惯性地想要询问楚晋的意见,张口的瞬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如今不在他身边。他揉了揉眉心。
必须尽快拿下梁溪。这是去往封灵的最后一道关卡,楚晋还在等着他。
徐瑛却突然开口:“沈公子。”
沈孟枝应了一声,抬起眼。徐瑛望着他,语气平静道:“对方是在消耗我们。梁溪在赌我们不敢进攻。这样下去,军中士气也会受挫。”
“倘若能知道主将,胜算是几成?”沈孟枝问。
徐瑛顿了顿,道:“八成。”
他神色笃定,丝毫未因人数差距而露出犹豫,而说出的话,也下意识让人深信不疑。
“……”
沈孟枝收回视线,了然道:“我知道了。”
“徐允,传令下去,全军至梁溪城下。”他缓缓开口,“……逼主将现身。”
徐允一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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