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重新给苏和一次选择的机会,在十五六岁人生的岔路口,他应当会坚定选择念书。
读书考大学,是他离开这个小地方的唯一办法,也是他见到丽龙之外风光的唯一途径。
可惜的是,小地方教育资源匮乏,师资力量薄弱,苏和足够聪明,却也不是天才的程度。
他的上限,或许还不如林双和赵徐之这种在教育资源雄厚的地区考学的人的起点。
这话题聊着聊着,就显得苏和有些可怜见了,也显得林双他们这种毫不珍惜自己学习氛围与机会的人太狂妄了。
林双和赵徐之对视一眼,决定等从这部落出去,这学期一定要发两篇期刊,不能再这样浑水摸鱼地混日子了!
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年轻人七嘴八舌聊着时,路峥一直沉默,他不插嘴,活像群聊已掉线。
但实际上,路教授捕捉到了苏和所讲的每句话。
他对苏和有好奇,甚至对苏和背后的丽龙族传统也生出了些兴趣。
向来很少对别人的经历共情的路峥,有帮苏和继续上学的念头。
以苏和的年纪,本来就该是坐在课堂里规矩读书做题的时候,而不是在这远离人烟的雨林部落中,活成一尊丽龙文化的活化石。
但路峥没来得及开口,因为卡旭端了熬好的药汁进来,张罗让赵徐之趁热灌下去,还有丽龙主的红糖姜汤。
被丽龙主辛苦摘来的獐牙菜洗净后整颗下水,大火煮,什么佐料也不加,沸腾两次后盛出来,黄绿色的汤闻着是一股植物清香。
林双说看着像菠菜汤,还是绿色有机的,眼一闭就下肚了,但赵徐之不敢喝。
“这——”赵徐之是西医党,能吃胶囊打针挂水,就绝不考虑苦涩的中成药,而且这直接用植物煮水,也不像是中医的作风,反倒像部落传统中属于糟粕那一部分和怪力乱神牵扯的‘巫医’,“这真的能喝吗?”
“可以的,我们丽龙医书里有记载,”苏和鼓励地看着赵徐之,劝道:“少量的须白牙煮水,可以健胃,对肝也有好处,喝下去你的肚子就不疼了,也不会一直拉肚子了。”他的搭襟也能少些担心了。
苏和是心疼路峥。
虽然丽龙主压根不知道“心疼”是什么意思,但顿沙说他做这些事,就是在心疼搭襟。
“导儿——”赵徐之向路峥求助。
上午在顿沙提起这件事时还不耐烦的路峥,这次选择忽视了他学生的呼救,“试试吧。”
路峥不清楚獐牙菜的药效,但清楚这种植物肯定没毒,吃进肚子里也不会怎样,所以才敢开口叫赵徐之喝,万一有效呢?
赵徐之意识到自己今天注定是烽火戏诸侯的牺牲品,他们导儿妥妥是色令智昏无可救药!
只能深呼吸一口气,捏起鼻子把那一碗草汤子灌下去。
又热又苦又涩的汤水填充了他隐隐作痛的胃,放下碗,赵徐之还撑的打了个嗝,一股草味。
体会了一把牛马味觉的赵徐之蔫哒哒躺回矮榻,在被信任的导师“背叛”的悲苦中闭上眼。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不过二十几分钟,刚刚还绞痛翻涌的胃,只剩下暖洋洋、水喝多后的饱胀感。
不痛也不想吐了。
神奇嘞!
见赵徐之肉眼可见气色红润,也不捂着肚子哼唧了,还使劲擤鼻涕的林双立马扑到神子的膝头,求丽龙主赐他一颗能治鼻塞的仙草。
他原本就有鼻炎,一发烧感冒,这鼻子堵的活像是牛蹄子塞进鼻孔,一点气不带透,说话瓮声瓮气,脑袋也痛的不得了。
路峥想叫这打蛇随棍上的林双别来烦苏和,因为依照他对苏和不多的了解,这小神子有可能真为了林双的诉求背起篮子进山。
果不其然,苏和道:“有,叫青荆子。但是林子里很少见它,可能要去河谷找,摘来新鲜的也不能入药,有毒。用风干的青荆子,兑香油煸炒,炒出来的油外敷,能通鼻窍。”
这一听就是偏方的程度,但有赵徐之的成功例子在先,林双也觉得说不定真的有用,但他不知道苏和嘴里的青荆子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学植物的,能知道植物的正确科属种就不错了,地方的别称对他来说就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研究生把期望的目光投向了他的导师,“导,您知道青荆子是什么吗?”
路峥:……
他也不知道。
不过,可以推断。
路峥问苏和:“青荆子一般长在哪里?大致什么样子?”
“山脚下河谷到山林入口那片,草多的地方,它也是草,不过长得不高,田边也能见到。”苏和比划起来,一大片草里常能见到青荆子。
那是草本植物。
“夏天才开花结果,只有这时候能摘,平时没有的。”
大概还是一年生。
“叶子呢?”
“叶子有巴掌大呢。”
路峥不是问大小,“形状呢?”
苏和有些匮乏的语言似乎无法描述青荆子崎岖的叶片,蹦出几个类似叶子的植物名称,但都是当地的俗称,路峥更不清楚了,于是他摊开手,让苏和给他画。
苏和睨他一眼,这不是之前摸摸手背就要躲开的时候了?
路峥主动给他摸,那不摸白不摸。
丽龙主一手虚虚托住搭襟的手背,另一只手在他掌心描摹青荆子叶的形状。
路峥的注意力都在苏和画出的叶片走势上,完全没感觉自己被吃了豆腐。
神子画的有些像枫树叶子,不规则的起伏呈现掌型叶片的特征,但少有这样的草本,更可能是边缘有锯齿的三角形或心形叶片。
“它的果实是什么样呢?”路教授循循善诱。
“带刺的,拇指肚大,像一团刺猬,有时候还会扎到衣服上。”画完苏和也没松开路峥的手,而是顺理成章两手捧着。
他体温低,手也冰凉凉的,路峥的手很暖,有温差的皮肤相触舒服极了。
丽龙主上次这么喜欢、爱不释手的活物,还是普尔萨带来的一只橘黄胖猫,直到普尔萨要回家,丽龙主才依依不舍把那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还回去。
如果不是怕唐突惹路峥害羞,苏和会希望用脸蹭一蹭这只手,又或者路峥在他脸上、身上摸一摸。
苏和新提到的这个特征很明显,路峥福至心灵,瞥了眼等待结果的林双,“你搜一下苍耳。”
菊科苍耳属一年生草本植物,苍耳。
碧绿果实浑身带刺,叶片以三角状卵形、心形为主,边缘呈现不规则锯齿,七八月开花,九十月结果。
林双一搜,将图举到苏和眼前,小神子猛点头,“就是这个,青荆子。”
“原来是苍耳。”赵徐之凑过来,“我还猜是蒺藜。”
比起多分布于北方的苍耳,蒺藜在热带亚热带气候更常见,也是果实带刺。
“蒺藜的茎是平卧地上的,羽状复叶,小叶对生。”这两种东西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它们都是一年生草本。
赵徐之这种错误就等同于数学专业的学生背乘法表三九二十八,简直让路教授心寒。
窗外猛打了两个雷,雨下的更大了。
卡旭阿姆在另个房间高声催着卡旭关灯断网闭电视。
寨子里的习惯,雷雨天气,要少用电器。
其他人钻进被窝里就该入睡了,但丽龙主还在这呢。
卡旭阿姆大手一挥,不叫苏和冒雨回去,“丽龙主就留一晚吧,带着搭襟住丽娅空下来那屋子,矮榻我都收拾好了。”
丽龙主在这,总不能跟路峥继续和那三个大电灯泡同睡,卡旭阿姆单给布置了二人小屋。
林双也上道,催路峥跟着出去睡,省的他的感冒传染给导师,贴心极了。
在丽龙主看来,这是丽龙地盘,路峥是他的搭襟,睡一个被窝,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借此机会滚一滚矮榻,就更好了。
只是今天,丽龙主精力不济,去找那堆獐牙菜,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而路教授被安排的明白,他想婉拒,卡旭阿姆却正慈爱地盯着他,看样子阿姆的好意,不容拒绝。
第17章 共枕
路峥抱着被卡旭阿姆塞手里的枕头,跟苏和钻进了另一个屋子。
新屋面积不小,但从矮榻墙上的掉色明星海报、地上的木衣柜和刷漆成粉色的带镜梳妆台,这里之前住的应该是姑娘。
苏和说是卡旭的大阿姐,只是阿姐出去读书后也在外地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除了过年几乎不回来。
如卡旭姐姐这般的年轻人,在丽龙也不少,外面的生活的确比丽龙远离人烟、避世又封闭的生活吸引人的多,这也是这寨子里,要找出几个年轻人愈来愈难的缘故。
除却老人和还没有独自生活能力的孩子,极少有正值青壮年的劳力甘愿留在这里。
苏和也一样,心都往外跑。
矮榻被卡旭阿姆堆了厚实的被褥,甚至林双没好意思用的兽皮也翻出来了铺在中央。
之前路峥住在母屋时,同吉木四人是一人一个窄窄的棉被做铺盖,并排铺中间余留缝隙,各自独立且留有余地。
而非眼前这种,大而宽敞足够两人同躺的鱼戏荷花被面。
如果这样他和苏和,得躺在同一个铺盖上,盖同一床被子。
路峥下意识想出去把自己的铺盖卷拿进来,至于这红艳艳的鱼戏荷花,就给苏和躺好了。
苏和却拉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去?外面都要关灯了,还不睡吗?”
丽龙主都已经洗漱干净,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今天上午起的太早,下午听了顿沙提起路峥为学生忧心忡忡的样子,丽龙主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怕路峥因为这件事就要离开,午觉都没能顺利闭眼,满脑子都是要尽快去摘草药才是。
长在河谷地区的獐牙菜前两年被外来的药贩子薅的连根都不剩,但苏和知道,在林子深处偏南靠近溪流的地方,还有一小片硕果仅存。
只是那地方常见竹叶青出没,运气不好还能遇到搭窝的过山风,被后者的毒牙撩一口,就得在家里等着吃席了,于是少有人往那边去。
苏和不能在白天出门,也不能把这桩有点危险的事托付给顿沙,眼巴巴守着太阳下山。
日头一落,丽龙主就夺了顿沙的斗笠背起小篮子离开了木屋,冒雨进发,火急火燎,争分夺秒。
现在已然很累了,连滚一滚矮榻的心情都消失了。
“你困了?”
“有点,你还不困吗?”苏和卖力撑了撑眼皮,如果路峥不困,他可以再陪路峥聊聊天。
见小神子都快困到冒泡了,路教授不再磨蹭,说出自己的诉求:“这只有一条被子。”
“这是双人被,够大,我们两个盖也合适。”丽龙的铺盖卷是有分别的,单身狗和有搭襟关系的爱侣怎么可能睡同一种?
路峥被苏和的坦荡打败了,这小神子是真不把他当外人,对同床共枕这件事没有半点抵触。
相反,路峥自己倒成了别扭又矫情的那个,他想说再拿一床铺盖更好,也想说自己不习惯和人同睡。
但对上苏和过于真诚清澈的目光,这些话好像显得路教授多思多虑,自恋似的想太多,好像神子对他有别的企图,蓄意为之一般。
路峥倒是没想多,能和他同床共枕,苏和心底里乐开了花,都躺在一床被子里了,摸一下,碰个嘴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有这样雄心壮志的丽龙主眼下是真的困了,他存着和搭襟滚一滚的念头,也是真的熬不住。
席卷的困意如潮水般淹没了丽龙主,叫他只想快点见周公。
窗外又紧着打了几个闪,卡旭阿姆的声音从偏房传来,还是催着卡旭断网断电,省的一会打雷把电视烧了。
不等卡旭阿姆来唠叨,苏和先一步拉灭了屋里的灯,灯光熄灭的瞬间,一室漆黑。
不是所有人都有丽龙主的好眼神,能够迅速适应黑暗,
在路峥眼里,突然没了光线的屋子伸手不见五指,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影响他对方向的判断,找不准苏和的位置,再加上迈出去的脚步疑似踢翻了地上的痰盂,叮铃哐啷的声音叫路教授如稻草人一般僵硬在原地。
苏和就在路峥左手边,他看见路峥如石雕般凝固,迈出去的步子又缩回,于是及时伸手将那要咕噜远去的痰盂摁住摆正,转个身凑到路峥身前,凝望男人的喉结与下巴,轻轻问:“你看不到吗?”
漆黑之中,路峥看不到,除却视力之外的感官却放大了数倍。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鼻息扑到脖颈,感到苏和其实近在咫尺,甚至这距离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范围。
古板的路教授想往后一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
“你身后有洗手架,这个碰倒了,动静就太大了,阿姆会过来的,”苏和主动道:“我带你去矮榻吧。”
路峥沉沉的视线落到眼前小神子隐约可见的轮廓上,半晌:“好。”
扶在小臂上的手缓缓下移,神子又凉又细的手牵住了路教授的手腕,好像在教孩子走路似的,温声细语道:“大胆往前走吧,我帮你看着呢。”
路峥觉得这处境有点好笑,从小的生活习惯和顺遂的人生叫他压根没有依赖别人或等待他人援助的习惯,大多数时候,他都乐于靠自己闷头去解决问题和打破困境。
更何况这只是没能适应黑暗,他原本也可以在原地静静站一会等着视力恢复。
可现在,他却率先选择依靠苏和,并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走。
在这细碎的步伐中,路峥逐渐恢复视力的眼前也终于浮现了清晰的画面——在黑暗中,脸蛋白盈盈的神子偏着头往后瞧,他在认真看路。
而路峥在看他。
看这将将到自己胸口的年轻人头顶有个漂亮的发旋,看他编的麻花辫静悄悄垂在肩膀和胸前,看他穿着自己的肥大冲锋衣下露出两条白到突兀的小腿。
或许是气氛使然,或许是从第一次见面路峥便将面前的人与他眼中最珍贵的植物画上了等号,脚下的步子明明一步比一步坚定,他的心却一秒比一秒律动地更快,好像走在钢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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