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之地的恶念无穷无尽,天道只能以这种手段驱使仙君,来遏制污秽之地的恶念。否则一旦污秽之地的封印承受不住了,凡间将遭遇灭顶之灾。
明尘自然清楚生死劫的厉害。
他思忖片刻,道:“如果我插手他的生死劫,天道会把我一块儿劈了吗?”
“会。”方九鹤喝了一口手里甜得发腻的茶,冷冷道,“想死就去试,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他这个好友虽然性子温和,但有时行事之疯狂丝毫不逊于自己,否则两人当年也不会凑到一块儿。
说要插手别人的劫数,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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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方九鹤飞升不过百年。
他以杀戮证道,为天道所不容,回回都被降生死劫。
方九鹤本事硬,命也硬,在污秽之地里断了一条胳膊瞎了一只眼睛,遍体鳞伤,咬着牙爬到出口附近,膝盖和掌心被粗粝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
虽然此时生死劫已过,但天道的赐福只会在天海之境赐下,疗伤是指望不上这个的。若继续躺在这里,远处的恶念很快便会被吸引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方九鹤又往前挪了一寸。
他不想死。
身后是暗红色的血迹,蜿蜒地涂抹在来路上。
忽然,一角雪色衣摆在眼前轻轻飘过。
纯粹洁净,与暗无天日的污秽之地格格不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人搀住胳膊,用力扶了起来。
“你的劫数过了?”那人温声确认道,“我可以带你走了吗?”
方九鹤看见了一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眸。
他有些茫然,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谁。
是上个月在天门遇到的刚飞升的小仙君,自己瞧着顺眼,便过去和他说了会儿话。后来又遇到过几回,算是熟人。
……但也没有熟到能进污秽之地救人的程度。
“明……尘?”方九鹤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小仙君的名字,觉得此人的出现十分匪夷所思,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才飞升多久,怎么敢随便进来救人??”
“想救便救了。”明尘扶着他往外走,平静道,“看你顺眼。”
方九鹤:“……”
谁会因为看顺眼就跑到这种地方救人?
“还是你想继续待在这里?”明尘停住脚步,礼貌询问,“那我把你放回去,就当来闲逛了。”
……不是,谁没事来污秽之地闲逛??方九鹤觉得这家伙脑子不太正常,非等闲之辈,一时谨慎地没有开口。
谁料明尘果真拖着他往回走了几步,要将自己扔回原地,惊得他赶紧开口,很识时务道:“不想。仙友救命。”
“好。”
于是明尘就把他给带出去了。
后来每次生死劫,都是明尘亲自来到污秽之地,将伤得跟死狗一样的挚友捡回仙府的。
不过三百年前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明尘捡到了两条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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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暂且不提。
方九鹤心情有些烦躁。
然后又往竹筒茶里加了一包糖。
明尘道:“你再加,就成糖水了。”
“到时候供在你坟前,天天给你喝。”方九鹤没好气道,片刻之后,又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要插手他的生死劫?不是我说你……”
“没有。”明尘慢慢抿着手中的苦茶,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我就算要插手,也不会蠢到直接去动他的劫数。”
“那你打算怎么做?”
明尘又静默须臾,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搁下茶盏,淡淡道:“既然天道的规矩是‘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的关键,那我便废了他的仙元,将他打落成废仙;既然因果纠葛和证道有关,那我就毁去他的道心,因果尽消。”
方九鹤:“……?”
方九鹤半晌才出声:“我说,你这是要救他,还是要毁他?”
“皆有。”明尘起身,垂眸掸了掸衣袖,“他救我,杀我,哄骗真心拿去证道;我也救他,毁他,要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第18章 我是你的亡夫
一刻钟前,容昭抵达了天门。
天海之门光辉灿烂,如薄纱似轻绡,光雾蒙蒙地笼罩着一切,险些闪瞎了容尊者的眼睛。
他揉了一下眼睛,靠着天门牌坊的白玉石柱坐了下来,有些不舒服地按了按胸口。
因果沉沉地压在身上,闷得胸口透不过气来,耳鸣嗡嗡,眼前时黑时白,支离破碎。
容昭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初来仙都,不大适应。
飞升之前,天道告知的规则只是个大概,其余细则都得靠自己摸索。如若有仙君前辈愿意指点,便可以少走些弯路,或是上仙以秘法查探,也能发觉缘由。
可惜容昭完全没有与人交好的打算。
他也不会。
-
明尘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黑衣黑发的仙君坐在白玉石柱底下,沉重的因果将他困在其中,身上还沾满了不知哪来的乱七八糟的煞气,看起来脏兮兮的。
……
怎么飞升了还这么狼狈?
分明昨日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只不过死了一天没看住,就弄成了这幅样子。
明尘有种微妙的捡到流浪狗的感觉。
不过想来也是,以容昭睚眦必报的性子,得到力量之后大概杀了许多人。偏偏又不懂如何化解煞气,也不知道仙君煞气太重容易抽到生死劫,便任由这些脏东西缠在身上,跑来了仙都。
恍惚间,明尘上仙产生了某种错觉——什么都不懂的容昭,离了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这样的错觉,让他莫名心软了一下。
但下一瞬,那点心软便无影无踪了。
只见容昭抬起头,朝他瞟了一眼,冷冷道:“你是谁?”
风顺着玉石铺就的长街穿过天门,吹拂起明尘银白的长发。
真身的容貌和化身也没有差很多,只是发色不一样了,五官轮廓没有孟知凡那么柔和,气质稍显得淡漠了些而已。
明尘想。
是容昭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曾在意过那个死在剑下的凡人,才会连这点细微的变化都认不出来。
-
来人一言不发。
容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天门附近的光线很亮,再加上白玉地砖白玉牌坊,那人偏偏又是一身素白。
耳鸣愈发聒噪,他眼前被黑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勉强瞧出来的是个人形。
“你是谁?”容昭又问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额角微微渗出冷汗,绕指柔在手中凝成长剑,微微一抬,直指明尘,“你想做什么?”
……这柄剑,曾穿心而过,痛得锥心刺骨。
不过相隔一日,又指着自己。
“我是谁?”明尘轻叹一声,收起所有的怜悯心软,迈出一步,瞬间移到他身后,低低道,“我不过是天海之境的一位上仙罢了。”
浩荡仙元刹那涌入,势如破竹,近乎疯狂的绞杀着对方的仙元。
容昭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入仙都以来便一直沉沉压在身上的东西消失了,轻飘飘的,恍若身在云端。
忽然间,喉头涌上一股甜腥味,血丝从嘴角淌了下来。
接着又呕出好几口暗红粘稠的血。
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后知后觉袭来的剧痛几乎一瞬就将他击碎了,脸色骤然苍白起来。
他站立不住,摔在了地上。
无孔不入的绵密剧痛将人一点点蚕食,容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颤抖着蜷缩在地上,挣扎着,眼前又被血色浸染,五指在白玉地砖上抓出凄厉的血痕。
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仍然被困在赤龙山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下。
狼狈,弱小,不堪一击。
任人欺辱。
……
忽然身子一轻,他被人拎了起来,像拎着块还在淌血的抹布。
-
天道降下的各种劫数中,风、雷、雨、火四劫分别对应天海之境的四座塔,领了劫的仙君便去各自的塔中渡劫。
而雷塔的雷,可以炼化煞气。
明尘拎着半死不活的容昭直奔雷塔。
雷塔每层都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越是往上,天雷的威力就越强。
明尘将人带进了一层。
他坐在不远处,看着容昭徒劳地想召出绕指柔挡住天雷,晶莹的丝线像茧一样,又被一次次劈开,劈得衣衫残破,身上留下无数道似鞭伤的红痕,像只垂死挣扎的蝶。
蝶翼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最后只能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
明尘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仔细一想,比起容昭对自己所做之事,好像也没过分到哪里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一层的落雷对明尘上仙来说,微弱得就像落雨,随意一拂便开了。
“听闻雷塔建立之初,是为了惩戒罪人。”他撩起衣摆,在容昭身旁蹲了下来,嗓音在震耳的雷鸣声中显得低沉而柔软,似情人耳语,“这塔中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罪人会被关押在此,层层镇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在这里……”
他想问,可曾有感到一点后悔?
一只手伸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颤抖的、沾着血的、手背上还横亘着通红的一道雷伤的手,就这样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毫无悔意。
若有利爪,说不定会从他身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我……”容昭气若游丝,声音几乎被雷鸣淹没,却含着令人胆寒的恨意,“我与上仙……无冤无仇、初见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无冤无仇?初见而已?”明尘低低重复了一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垂眸看着他,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道,“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片刻之后,估摸着煞气炼化得差不多了,他抱起容昭,离开了雷塔。
-
“哗啦——”
一团黑影被扔进了温热的池水里,池面上浮起一层血色。
容昭猝不及防溺水,扑腾了几下游到池边,连连呛咳。
湿透的破烂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窄的腰。
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脸上,水珠顺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滑落下来。眼眸仿佛被水浸润过似的,透着一丝微红的水意。
狼狈之中夹着一丝令人怜惜的脆弱。
他湿淋淋地泡在水里,又很快湿淋淋地被捞了起来,抱到了床上。
抱的动作倒是意外的轻柔。
银白发丝垂落下来,和黑发纠缠在一起。鼻尖相抵,一抹温热贴在微凉的唇上,轻轻蹭了蹭。
容昭终于看清了明尘的面容。
看清的那一瞬间,他瞳孔蓦地紧缩,仿佛心脏倏忽坠入了冰窟窿,本能地抓住身下的被褥,攥得手背青筋凸起。
“你……”容昭觉得自己在做梦,喃喃道,“你是谁?”
这是明尘第三遍听到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去剥容昭的衣衫。那身衣服被雷劈得破破烂烂,一扯就掉,脱起来很轻易。
白皙的身子满是暗红伤痕,纵横交错,仿佛密密麻麻的鞭伤。
不止这些。
还有昨日在溶洞里留下的掐痕、咬痕,青青紫紫,新旧交叠。
明尘眸色微微暗了暗,用指腹轻轻抹过锁骨上的一处痕迹,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腰肢。
指尖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被触碰过的地方烫得吓人,隐隐有灼烧之感。
不知为何,容昭细细地打了个寒颤。
他死死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意识似乎被抽离了身体,浮萍般荡荡地漂着。
这不是孟知凡。容昭想。仙君的化身是可以保留记忆和两成仙元的,而孟知凡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自己明明问过他的来历,还偷偷去过他曾经生活的村子,那里的人都知道孟知凡。
道侣之间是不可以骗人的。
孟知凡是不会骗人的。
……
…… ……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闷哼一声。
容昭伤得很重,没有力气挣扎,却是实实在在觉得疼,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凌乱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帐幔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仿佛被迫溺在水里,像一场挣脱不得的噩梦。
那人俯下身,亲吻舔舐着那双毫无血色的唇,直到吻得嫣红水润,两颊也泛起桃花似的淡淡血色。
“我是谁?”湿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挤进身体里的东西开始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很粗暴,但也实在算不上温柔,疼得容昭直皱眉。
他仰起脖颈,微弱地挣扎起来,想要躲开那东西,又被掐住腰按了回去。
“嗯……”
容昭唇瓣颤抖,无声开合着,嗓眼里发出濒死般的沙哑气音,清冷的黑眸被逼得水红湿润,指尖徒劳地在明尘的背上抓挠。
明尘抬起手,十指穿过潮湿的长发,扣着他的后脑,在耳边低沉而温柔地道:“我是你的亡夫。”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疑惑为什么上仙化身死了,但情劫没有过。
过情劫,要么彻底放下这段情,要么终成眷属。上仙哪边都不沾,所以就没过。
第19章 你说了不算
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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