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杀你一次。”他低声道,“但会把你关起来,用铁链拴住,后半辈子只能见本尊者一人,也只能和我说话。”
“尊者真是仁慈。”明尘翻身将他压住,含着柔软的唇瓣,嗓音低沉又温柔,真心实意道,“我很喜欢。”
容昭终于放松下来,眯起眼,享受着这场亲昵。
忽然,他嗅到了一丝很淡的血腥味,睁开眼看了看,发现凡人的手腕流血了,是刚才用绕指柔不小心弄伤的。
“你在流血。”容昭推开他爬起来,小心地捧起他的手腕,生怕捏伤了脆弱的凡人,“有药吗?”
明尘回过神,看了一眼手腕上细细的血痕。
……再迟一会儿发现,怕是要愈合了。
“有。”他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盒止血生肌的药膏。
这本来是给容昭用的。
容昭打开药盖子,挑起一点膏药,细细地涂抹在明尘的手腕上。
一起住了两年,他已经很会照顾凡人了。
“疼吗?”
“不疼。”明尘吹熄了灯,捞过被子将两人盖住,“很晚了,睡吧。”
容昭有点不满地踢了踢他。
“怎么了?”
“……没什么。”
容昭想了想,决定今晚还是放过受伤的凡人,翻了个身,呼吸很快变得匀长起来。
-
翌日。
方九鹤一大清早就被山殷拽去了集市,据说有位许久不曾出山的医仙今日在摆摊看诊。
明尘也起了个大早,扎好头发,捋起袖子,去了花园。
仙府里多了好几片绿油油的菜地,都是明尘上仙亲自开垦的,种满了白菜和萝卜,长势喜人。
天海之境种植蔬菜瓜果十分容易,既没有虫害,也不用操心肥料,只需隔三岔五地浇浇水,仙元自然而然就会滋养着这些植物茁壮生长。
就是容易长杂草。
容昭起得稍晚,本来打算去找方九鹤听奇闻,但没找到人,兜兜转转到了菜地旁,见孟知凡蹲在地里除草,于是也来帮忙。
容尊者除起草来气势如虹,杂草连带菜苗全部连根拔起。后来觉得不方便,掏出绕指柔“嗖”地一甩,又阵亡了一片苗。
看得明尘眼前一黑,赶紧塞了个水桶给他,连哄带骗地把人打发去莲花池取水了。
容昭提着水桶,路过仙府府门,忽然听见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他还以为是方九鹤和山殷回来了,放下水桶去开门,盘算着今天要听哪些奇闻。
门一开,外面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瞧着十分亲和,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不知为何,被那含笑的眼眸一瞧,容昭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厌恶,仿佛一股阴湿恶寒的气息顺着脊骨一路爬上天灵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于是不太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曲复没想到开门的会是这么个不好说话的小仙,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
“我认得你,明尘家的小仙,上回还替你看过诊。请问,明尘上仙在么?”
……明尘。
乍听见这个名字,容昭只觉脑袋嗡地一声,耳中像是有血液在轰鸣奔腾,心脏越跳越快,指尖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入掌心。
他扶着门框,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勉强开口道:“这里没有明尘。”
“怎会?”曲复诧异,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微变,“你还没有恢复记忆么?”
恢复……记忆?
容昭瞳孔蓦地放大。
尘封的门被猝不及防叩开,遗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吞没。
-
明尘拔起菜地里最后一株杂草,心里纳闷容昭打水怎么还没回来。
突然间,府门传来一声巨响。
他抬眼望去。
只见无数道莹蓝的细丝炸裂开来,一簇簇地聚在一起,又一丛丛地斜生出来,像刚刚开采出来的晶矿,密密麻麻,透着崩溃癫狂的气息。
明尘脸色剧变,猛地一拂袖袍,身影倏地化作流光,眨眼就到了府门口。
尚未落地,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痛苦到仿佛难以喘息,绝望而凄厉,含着滔天的恨意。
“骗子——!骗子!!你们——都该死!!!”
第37章 失去
曲复上仙左躲右闪,颇为狼狈。
他不能还手。
废仙过于脆弱,这般混乱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失手把人杀了,到时明尘恐怕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正琢磨着如何脱身,忽然眼前拂过一阵风,他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那阵风走得还很急,直接把他扔在墙外,连句寒暄都没有。
曲复:“……”
曲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望着仙府内还在疯长的细丝,不知在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
“容昭!”明尘拨开水晶般丛丛簇簇的绕指柔,挡住一缕袭来的细丝,又偏头躲过另一簇,慢慢朝着深处前行,嗓音放得又轻又柔,一声声唤道,“容昭,容昭……”
终于,他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容昭。
披散下来的长发几乎将他整个盖住。容昭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抱得很紧很紧,以一种蜷缩的姿态躲在这莹蓝的茧里。
察觉有人闯了进来,他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待看清来人,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凡人一身普通的靛蓝短衫,扎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鞋子上还沾着菜地里的泥土。
可指尖上,分明凝着一缕尚未消散的仙元。
他死死盯住明尘,浑身在颤抖,连牙关都在“咯咯”打颤。半晌,慢慢站起来,手里凝出了一把纤细轻薄的长剑。
“你……”他双眸赤红得仿佛滴血,嗓音沙哑得不成样,神情也有些恍惚,很轻很轻地道,“剥开你的皮,里面会是谁?”
“容昭,我……”
“本尊者没有错!!”容昭忽然又厉声,抬剑指向明尘,却根本拿不稳剑,剑尖乱颤,只能用力摇着头,步步后退,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本尊者没有错,没有……”
明尘简直心如刀绞。
“你没有错,容昭,你没错。是我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捏住那乱晃的剑尖,一边尽力安抚道,“把绕指柔收了,好不好?再这么下去,你会被反噬的。”
“别过来!”
容昭受惊似的一炸,周围的细丝又紧了紧,重新在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茧,要将他吞噬进去。
仙元紊乱,武器噬主。
明尘不再迟疑,袖袍一振,强行震散了绕指柔里的仙元。
漫天坚韧的细丝仿佛一瞬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塌陷下来,将两人埋在了里面。
坍塌之前,明尘捉住了想要逃走的容昭。
这下可炸了窝了。
绕指柔又细又韧,将门口淹没成了莹蓝的海,人被埋在里面,连走动都很困难。
容昭逃不走,回过头来连踢带咬,又撕又扯,一只手被制住,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掐明尘的脖子,胳膊几乎被拧折了也感觉不到痛,眼里只有越烧越烈的恨意。
明尘不得已松了手,立刻便挨了一拳。
堆在身上的细丝将两人越缠越紧,纵然是上仙也难以躲闪。
嘴角青了,发髻被扯散,衣服被撕烂,脖子和手上还印着好几个渗着血的齿痕,差点真的被咬下肉来。
“容昭,容昭,你听我说……”明尘难得如此失态又如此狼狈,纠缠许久,终于抓住机会将人一把扣进怀里,语速快而微颤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软禁,不该冷落你,不该强迫你元神双修,我……容昭?容昭??”
容昭昏过去了。
-
明尘收拾干净绕指柔,将容昭抱回屋里安顿好,独自坐在屋外的长廊上发怔。
他还是那身凡人的打扮,被扯烂的布片耷拉着,头发已经变回了银白色,凌乱地垂在脑后,发尾狗啃过似的不齐。
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想过等容昭醒后要如何安抚,要如何解释,又觉得这些并不太重要。
他的错并非一朝一夕而成,也并不在某件具体的事上。而是这么多天,无时无刻不让容昭觉得不安,最后又猝不及防地败露,彻底失去了容昭的信任。
容昭不肯信他了,所以说什么都没有用。
……
明尘静静地坐在长廊上,望着院子里繁盛的花草,直到日渐西沉。
-
容昭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他爬起来,揉了揉额角,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太记得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须臾,容昭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眼神也冷了下来。
恢复记忆带来的刺激太大,当时只觉得自己被骗了,心脏好像裂开一样的痛,并没有仔细去想明尘到底骗了自己多少。
如今他要回过头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算。
容尊者很记仇的。
他顺手捞过身后的长发,用手指捋了两下,慢慢地编成麻花,方便一会儿行动,一边回想着明尘在自己失忆期间做过的事。
半晌,他有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竟然挑不出什么错处。
容昭皱了皱眉,不信邪,又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很快,他捕捉到了十分关键的一句,也就是刚醒来那日明尘对自己说的话。
“你身为仙君,我们之间的因果纠葛太深,会招来天道的惩戒,所以你成了……废仙。”
容昭琢磨了片刻。
他觉得明尘在多管闲事。
但除开这一桩,容尊者算来算去,仍然算不清明尘和孟知凡的账,越算越糊涂,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不高兴地抿紧唇,犹豫稍许,撕下一块轻纱帐,扎起辫子尾巴,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试着推了推。
门开了。
没有落锁,也没有禁制。
容昭跑了出去。
-
月色下,他就像一团敏捷的黑影,轻车熟路地朝着方九鹤的院子奔去。
明尘的账他算不清,方九鹤和山殷的账却是明明白白的。
他们是明尘的朋友。
这两人假装和明尘不认识,假装和自己做朋友,满口谎话,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尤其是方九鹤。
之前分明被自己揍了一顿,还要装模作样地来接近自己,甚至在绕指柔上动了手脚,害得自己险些遭到反噬,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容昭神色愈发冷峻。
他翻过墙,摸进院子里。
摸了个空。
容昭:“?”
黑黢黢的角落里,冷不丁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们已经离开了。”
容昭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雪白的衣摆扬起,拂过月色。
明尘从阴影里走出来,神色有些憔悴,却仍然很温和地对容昭笑了笑:“你不喜欢他们,我便让他们走了。”
容昭一怔,又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
躺椅不见了,小茶炉也撤走了,总会放着几碟瓜子果干的石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不是想杀人却扑了个空的躁意,而是那种……弄丢了珍贵宝物的烦躁。
就好像曾经拥有过很多很多的东西,却在一夕之间,全都空了。
第38章 我不想见到你
这些都是假的。容昭想道。堂堂尊者不该被这种东西蒙骗。
但他仍觉得烦躁。
半晌,他问道:“本尊者的绕指柔呢?”
明尘从袖子里取出来,递还给他,叮嘱了一句:“绕指柔如今有了器灵的种子,容易噬主,你要小心些。”
容昭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摸了一下绕指柔。
原来不是方九鹤动的手脚。
但自己把方九鹤打了一顿,两人已经算是结仇了,肯定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些杂事暂且放一边。
在想清楚旧账到底该怎么算之前,他不想见到明尘,也不想被迫双修,只想去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呆着。
容昭收起绕指柔,道:“放我走。”
明尘没料到恢复记忆后的容昭会是这样的平静,既不逃也不闹,像是将所有怨恨都深埋了起来,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免有些心惊。
他试着解释。
“我并非存心想骗你,你醒来后就到处找孟知凡,曲复又说你不能受刺激……容昭,你先把剑放下。”
容昭只想走。
“放我走。”他重复道,“我不想见到你。”
“外面对于废仙来说很危险。”月光落在明尘的脸上,将那双星辰般的眼眸衬得温柔迷离,每个字都像缠绵的情话,“若只是不想见我,我可以住到别的院子里去。你想重新证道,我也会尽力帮你。”
容昭皱眉。
须臾,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不可能被放走,他一言不发地收起剑,转身就走。
容昭确实很平静。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麻木。
他打不过明尘,就像从前打不过那些欺辱自己的人。
因此不再徒劳地试图逃跑或反抗,小心地掩藏起所有情绪,让自己变得无动于衷,不知疼痛,直到变得足够强大。
容昭甚至觉得有点奇怪。
为何失忆之前,他会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尝试逃跑,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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