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掩雪皱眉:“杨持……”
“嗯?”杨持原以为会生气,但是令他惊讶的是,他现在竟然有种在故事之外、上帝视角看着整个闹剧的超脱感。
多可笑啊。
当初是他先遇上的傅掩雪,可是傅掩雪爱上的人却不是自己。
杨舒景对他百般刁难,他竟然要被心爱的人当成杨舒景的替身。
这是怎样一副荒唐的场面?
杨持自己都快要笑出来,嘲笑生在人世中,命运不由人。
“杨持,别闹。”傅掩雪从没见过杨持那样的嘲弄表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惯会使些驭下的手段,现下却无法解读出这个日夜相伴之人的心思。
他脸上流露出罕见的迷茫。
杨持深呼吸,今天白天陪着孩子们玩了一天,到了公寓也没休息过,心中想着可以和傅掩雪再说说话,聊聊天,谁也没想到杨舒景会出现。
只要杨舒景一出现,他所有关于傅掩雪的计划都会被泡汤。
杨持不想去习惯,可现实按着他的头,让他不得不习惯。
累了一天他不曾感觉到疲乏,这一刹那,他却感觉浑身都异常沉重。
“傅总,你误会了。”杨持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来,这声“傅总”扎得傅掩雪难受,“我只是觉得睡在哪里都一样,还是把房间让给最需要的人吧。毕竟……”他看向杨舒景,眼神宁静得吓人,“毕竟,杨老板说自己不舒服。”
语毕,他从储物间拿出一卷干净的薄毯,又把客厅的灯光调成睡眠模式。
整个世界仿佛也跟着暗了下来。
傅掩雪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就连杨舒景带着胜利得意的几声晚安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傅掩雪猛地涌现出拽着杨持回主卧的想法,可对方只是坐在沙发上,冲他歪了歪头:“傅总,晚安。”
他甚至看不真切杨持的表情。
他很想看真切杨持的表情。
可是他不能。
傅掩雪无知无觉,他捏紧了手,少顷,他转身回了房间。
一步,两步,三步……“啪”,门被关上了。
杨持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睡眠灯,在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他们俩在相互凝望,相互守护。
杨持将手放在心口。
心脏正在猛烈跳动。
它没跳动一次,就能撕裂刚刚缝好的伤口,那些凶猛的野兽们在说话:你喜欢他。
又来了。
杨持收紧了手掌,直至心口处传来清晰的绞痛。
如果不喜欢傅掩雪,这里或许就不会痛。
他坐起身来,世界一片安静,安静得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在行走,在暗无天日的人生隧道里,他总算看到出口的光,一开始他跑,想要追逐那光亮所在。可正如同夸父逐日一般,那光总在前头,总是无法被触摸。逐渐地,他变得很困倦,他感觉到口渴,感觉到窒息,随即而来的是狂风骤雨一般的眩晕。
——他蓦地站起身。
然后走出了这间公寓。
杨持坐在小区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摸了摸裤兜,总算摸到了一个客户分给他的一包烟和一支打火机。他夹着香烟的手指颤抖,路灯下,只有一团白雾和一点猩红在燃烧。
杨持很少抽烟,辛辣苦涩的味道进入鼻腔,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想要给自己顺气,可手却顿住了。
他摸到了眼泪。
路灯把掌心的泪水照成一条条隐秘的长河。
在夏日的晚风下,它们却很快就要干涸。
杨持将烟头掐灭,双手捂住脸。
他没有发出任何呜咽,仿佛只是一个流浪汉在靠着昏黄的灯光犯倦。但他知道那泪水很是汹涌。
可那些眼泪很快就要蒸腾,于世界上所有爱情而言,都是一场完美的死无对证。
第46章 “再靠近一点。”
杨持不知在外头待了多久,是一滴雨水将他唤醒。
他迷迷瞪瞪伸出手,接住了细如银针的雨滴。
它们好像是为了将城里的喧嚣和浮躁一并冲走,但却因为乏力而下得格外漫长。
杨持小的时候很喜欢水,他跟着父母学会了游泳,村子里不远处有一条干净的河流,每到了夏天,三五好友便约着去水下捉鱼,等听到父母呼唤吃饭的声音,便“唰”地从水中探出头来,男孩的发丝上滴着水,脸上洋溢着笑,他把关于生命存在的意义用不自知的生命力表现出来。
于是,那山那水,那树那人,都成了歌颂生命的见证者。
只是后来,那一场遮天盖日的山洪毫无预兆地袭来,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知晓,那条小河,也消失不见。
杨持闭上眼睛。
他纵容细密的雨水在他脸上跳舞。
空气中泛起细微的泥土气息,夹杂流散的花香。
杨持心想,偶尔这样一次,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但很快,他的手机响起来。
拨打电话的人,是向繁。
“……杨持。”向繁的声音一如往常,“最近怎么样?”
杨持从消沉中苏醒过来,沉吟片刻,如实道:“可能还没帮你做几件事,就要下岗了。”
说是答应了向繁去做助理,向繁却也没把过多琐碎的事情丢到他身上,反而有机会就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在提拔杨持。
向繁也沉默了,过了片刻,道:“找孟堪吧。”
“我再想想办法……”再过几日,便到了和杨舒景打赌的日子。
之前孟堪给的人脉,虽然个个都算身价不菲,可对杨持的新人身份依然保持观望态度。人脉需要经营,但博弈的时间就要耗尽。
难道,真的要让孟堪出手么?
向繁显然也知晓杨持的想法,杨持心情偏又不佳,而杨舒景正在他的房间里,再一次霸占了属于他的“位置”。
做谁的替身不好,偏偏要做杨舒景的替身。
杨持妄图令自己冷静,可眼下满脑子都是傅掩雪和杨舒景靠得那样相近的场景……挥之不去。
“向总,这么晚了,我还是先去……”
“你在外面?”
杨持一愣,又听向繁继续道:“杨持,你哭了?”
“……”
杨持抹了抹脸,他站起身,故作轻松道:“我是在外面,但是没有哭,哈哈,向总什么时候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拙劣的演技。
杨持垂着眼,绝望地想,他连自己都骗不了。他松下紧绷的肩膀,把脚边的一块石子踹开,片刻后又懊恼,自己不开心,难道连一个小石子都看不过眼吗?杨持,你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向繁却仿佛没有放过杨持的打算:“是为了你的掩雪吗?”
杨持捏紧了机身:“向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欺负你。”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言辞激烈,向繁停顿片刻,缓声道,“杨持,你现在在哪里?”
杨持低垂着头,在小区花园里漫无目的走着,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楼层入口。
一阵冷风刮过来,他哆嗦着抬起头。
就是这么一抬头,杨持看到了不远处,只穿着睡衣的傅掩雪。
过了零点,空气骤凉。
傅掩雪迷糊地醒过来,才发现有些冷。
雨声柔软地敲打着窗沿,似是情人间的缱绻耳语。
傅掩雪走到客厅里,他给自己找出的理由是口渴。可出乎意料,杨持并不在客厅里,沙发上,那张薄毯有些凌乱。傅掩雪立刻清醒几分,他去各个房间转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杨持的身影。
杨持的休息时间一直很规律,也并无梦游之类的习惯。傅掩雪站在阳台上,夹带着微雨的清风扑打在他脸上,将他发丝吹撩起,宛如惊起一池涟漪。
他没在视线里找到杨持,但是他很肯定,杨持一定没有走远。
房间里所有东西杨持都没有动过,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痕迹,傅掩雪在慌张之中生出些怪异的安心:杨持不会舍得的。不舍得离开这里,不舍得离开自己。
他的心情被这个结论奇妙地安抚下来。
这个小区的治安一直很好,安保措施向来到位,而且,傅掩雪早就给物业那头打过招呼。只要在异常时间出去,就要立刻通知他。
傅掩雪下了楼,他脑海里还没想好和杨持什么话,行动已经赶在前头。
但是说什么不重要,找到杨持才是当前任务。
当然,还要再给杨持重申法令,让杨持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半夜想要出门散心也是需得向他报备。
傅掩雪走到了一楼出口,他依稀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杨持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就在杨持抬头的那一刹,他看到杨持红肿的眼睛,还有……干涸河床一般的泪痕。
它们看上去如此扎眼。
两人只相隔不到十米,一个在风中,一个在雨下,谁也没有说话。
傅掩雪忽地想起杨持那声“傅总”,那声音竟然比眼下的风还冷。却又带着数不清的心事……和难过。
傅掩雪深深呼吸着,凉风灌入身体,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心中的波涛汹涌。
他竟然会为了杨持而感觉到难以呼吸。
这不应当。
“你在和谁打电话?”
这是杨持听到的第一句话。
只穿着睡衣的傅掩雪,看上去要比那个素日西装加持的傅掩雪,美得柔和很多。他们同枕共眠的时候,杨持也喜欢看着傅掩雪的睡脸,从眼睛到鼻子,从嘴唇到下巴,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从傅掩雪年轻的脸上延展出许多的故事。
他想象着十年前的傅掩雪,会是谁的同桌,会和谁一起上下课。那些缺失的岁月不会回来,而他无法乘坐时光机,去看傅掩雪的过去。所以,他看向傅掩雪的每时每秒,都想要将其记得深刻,乃至于他们即将分别后的岁岁年年,他都有回忆可挂念。
杨持挂断了电话:“……掩雪,下雨了,很冷。”
他说自己冷,也怕傅掩雪冷。
傅掩雪走到他面前,还是往常那样居高临下,只是这次,语气柔和了许多:“哭了?”
杨持闭嘴不言。
他今晚已经输了一次,他不想最后的自尊还拿出来被反复观赏踏,哪怕他知道傅掩雪没有恶意。
意外地,傅掩雪并没有生气:“……是为了今晚的事情?”
杨持再度垂下眼睛:“不是。”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在乎他呢?”傅掩雪轻声反问,他失神地看着杨持的头发。“为了和他赌气,你不来和我一起睡?”
在傅掩雪看来,既然杨持喜欢自己,就不会拒绝杨舒景的提议才对。
可杨持偏偏拒绝了,在他一锤定音之前,杨持仿佛就已经做好了和他划清界限的心理准备。
傅掩雪用指腹摩挲着杨持的脸颊,这张脸比第一次见面时细嫩多了:“杨持,别赌气了。”
杨持按在傅掩雪的手背上,并没有阻止傅掩雪的动作,在昏暗灯光里,他像是一只走失的小狗。
“……我知道。”杨持答道,他恍惚地看着被风吹走的落叶,“所以我并没有赌气。”他的声音像是卡了一下,“我只是失眠了,想要出门走走。”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令傅掩雪信服,杨持先一步挣开了傅掩雪的触摸。
他不急不缓地往公寓的方向走。
傅掩雪立刻跟了上去,他心中气闷,却又不好发作。
杨持不生气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但他总觉得杨持在骗他,而且并不仅仅是为了杨舒景这件事……那通电话?
杨持在这里的朋友很少,能在大半夜打电话聊天的,除了安盈,就是向繁。
怎么又是向繁?
傅掩雪越想越头疼,他和杨持的关系刚好一些,怎么这个向繁又要跑出来横插一脚?
杨持并不知晓傅掩雪心中所想,此刻他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块木头,无论怎么转都是徒劳。工作和感情,无论哪个方面,他都尝到了被杨舒景刻意打压一头的感觉,最关键最核心的傅掩雪,将他的狼狈尽收眼中。
或许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为狼狈的一次。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方才的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在傅掩雪面前已经不只“出格”过一次。上一次在嵘辉大酒店时,傅掩雪被他的话所激怒,那一晚上他被反复折腾得够呛,昏沉入梦,却因此又生出些不该想的满足来。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公寓,走到门口,杨持忽地道:“你真的很喜欢他,对吗?”
傅掩雪回过头,这一次,玄关处的灯光,将杨持的面容照得非常清楚,就连眼神中的痛楚和挣扎都一丝不漏。
这是渴求的表情。
杨持渴求他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他们之间心知肚明。
“……这和你没关系。”
杨持却不知自己怎么了,傅掩雪越是拒绝揭开这层关系的荒唐面纱,他越想将他们勉力维持的和平撕个粉碎。
“为什么会‘和我没关系’?”杨持一动不动,“如果和我没关系,我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杨持!”傅掩雪喝止道,“你都闹一晚上了,到底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杨持却仿佛平静了下来,牢牢锁着傅掩雪表情的变化,“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这对你而言,并不难。”
“这答案很重要吗?”傅掩雪心烦意乱,“值得你大半夜和我在这里吵架吗?”
酸液仿佛在身体里不断蔓延,就快要把杨持的身体全然腐蚀,但即便他成为一具枯骨,他也想要从傅掩雪这里得到那些本不属于他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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