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特地从收银台里出来走到他身边,凑近说,“那边因为风景好,从上个世纪开始就被建成了别墅区。但说实话,风水是真不行。”
……众所周知,什么事都能归结为风水不行。
“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知道,早年间雍山那片出过事。我记得是一个什么大户人家的太太,被贪财的仆人害死了,据说死的很惨,连尸首都没找着。又没过几天,那家老爷的尸体也被挂在了院里的树上,双腿都叫人砍了,整个人被糟践的不成样子。他们俩又没孩子,就绝户了。”
说到这里,钱老头唏嘘一声,“打那之后,雍山就时常有闹鬼传闻,请了不少高人去作法也没用,好像还死了几个……直到十几年前吧才算安生,这事不再有人提,就开始有些昧着良心的开发商,把那边重新修了别墅。”
说完,老爷子还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呸,赚黑心钱,穿肠烂肚!”
很有社会责任感。
对于这种民间传说的恐怖故事的内容,林夙左耳进右耳出,倒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大多都是人们捕风捉影,脑补出情节之后自己吓唬自己,又因为太害怕所以说给了别人听。别人听完了也很害怕,就又添油加醋地说给了更多人。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故事就有鼻子有眼了。
但对老爷子描述的这个死状,林夙略微脑补了一下,有点想吐。
他对于自己的认知很明确,一来是怕突如其来的惊吓,二来是怕血腥的视觉冲击。
这两个但凡沾一样,他就立马会有生理不适。
原本老爷子还想再跟他唠五块钱的,但此时黑色越野已经停到了包子铺门口。
秦闻摇下车窗冲他示意。
这人今天居然还是穿了一身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黑色墨镜,遮了大半张脸。略长的刘海凌乱地垂下来几丝,带着一种内敛的不羁。
林夙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说不出为什么,可能……又被帅到了?
但是转念一想,大清早的,太阳还没出来就戴墨镜,也是属实有毛病。
·
秦闻也不想的。
这车是周蝉的车,车里的墨镜自然也是周蝉的墨镜。
但问题就在于,周蝉脸太大,墨镜被撑的松松垮垮,带着难受。
可又没办法。
昨晚拔舌、抱柱、刀山三处地狱突然同时动乱,有厉鬼解了拘魂锁接连出逃。不巧西南地府九大修罗里只有三位镇守,结果被击伤其中之二。
这事来的蹊跷,因为动乱专门选了地狱防卫最薄弱的时候,而且看起来组织有序。
而这阵子外界势力没有明显侵入,那就只可能是内鬼当道。
于是,秦闻连夜调查此事,查明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将两位受伤修罗当中的一个雷霆斩杀!
这位本想做个受伤的局祸水东引,没想到还是道行太浅。
虽然事态很快就被平息下来,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但内鬼之事让秦闻动了气。
在内息不稳的情况下,他眸中的红痕始终压不下去。
林夙坐在副驾驶上咬着吸管喝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闻聊着今日的安排和打算。
给秦闻买的早餐就在他手边,开车的间隙他会拿起来吃几口,很快就消灭干净了。
“是不是很好吃?”林夙笑着问。
秦闻点了点头。
只是……
看似被秦闻吃到肚里的包子,正在被一团鬼气包裹着,悬浮在他的腹腔里。
秦闻归根到底还是鬼身,虽然做了些障眼法,让他看起来跟活人没区别,但这阳间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
倒也不是吃不得,是不能用这种法子吃。
这不断耗着鬼气包裹食物的法子,并不好受。
但每次看到林夙分享食物时,眼睛弯弯亮亮的模样,他真得很难拒绝。
就,自作自受吧。
没过多久,周家砖红色的小楼就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车子停稳后林夙下车,拿着空掉的早餐袋子熟门熟路地绕去后院——周家的垃圾箱日常就放在那里。
但是还没等他拐弯过去,鼻端突然闻到了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随后,风卷着一些细碎的东西,如雪花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围巾上。
林夙低头一看,脸色微变。
这是一片已经烧透了的纸灰。
第13章
林夙的手指尖在这片纸灰上碰了碰,然后就见它碎在了围巾上。
这种黄表纸灰就是这么脆弱,就像是烟消云散的灵魂一样,死如灯灭,万念俱灰。
对它,林夙实在是太熟悉了。
记得当年他代表花海去参加行业大会,拿到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原本约定好全家人一起来接他,然后一起去庆祝。
可没想到刚下飞机,没有等来欣喜的家人,却等来了警察。
随后,他就被带到殡仪馆里,经历那段人生最惨痛的时光。
而处理完桩桩件件的事情之后,最后落在记忆里的就是卷在风里的,漫天飞舞的纸灰。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跑到别人家后院烧纸?
寻晦气吗?
难道跟周家有什么过节?
林夙屏住呼吸,脚步放轻,静悄悄地转过了房角。
然后,他看见了……
“周先生?”
他看到不远处那个圆滚滚的背影,不由得愣了愣。谁能想到,这大婚当日的纸钱,居然是新郎自己在烧?
而且,看那堆连他这个背影都挡不住的灰堆,林夙漂亮的眉心微皱,真的很难想象他到底烧了多少,极有可能从天黑烧到了天亮。
不仅如此,周蝉一边烧,还一边念念叨叨,但他此时已经烧到了尾声,没给林夙偷听的机会。
如果林夙早点过来,八成就能听到他给八方地府乃至酆都大帝处传信,请人赴宴并要红包的盛况了。
周蝉虽然死得晚,但是在社交能力上没的说,短短几十年就打出了西南地府社交达人响当当的名号。
对他这种人来说,请人这种事最容易无形之间得罪人。于是他索性按部门职位家庭住址这些列了个单子,别管交情深浅,只要他认识的就都给人烧了封信去。
反正信送到了,到时候你们爱不爱来的,他就管不着了。
而且,周蝉的纸钱还不是普通的纸钱,有那么点坐标符咒的意思。
如果被邀请的鬼决定来,那么在晚上六点之后到十二点之间就可以直接传送到位,省得外出审批那一大堆流程,方便快捷。
所以,最初林夙问他这宾客停车位怎么设置的时候,他说要自己整。
因为这纸灰堆周围,就相当于停车位了。
通常来说,阴间的交通工具来到阳间,多会变成一些纸做的小骡子小马或者小车之类,就是扎纸店里常见的那一套。
这些玩意儿停哪儿都不合适,就是跟纸灰堆摆在一起最合适。
之所以这么安排,归根到底还是怕吓着林夙——虽然他早晚也得知道。
但凡事儿都得慢慢来。
要不然万一真给人吓出个三长两短,就算鬼王大人如愿背得美鬼归,但背锅受处分的还得是他老周。
眼见着纸钱烧透了,认识的人也已经都通知到了,周蝉乐呵呵地站起身来——跟蹲着也没有什么区别就是。
然后他一转身,跟不远处地林夙刚好看了个对眼。
……这不就巧了吗。
他忍不住吐槽鬼王办事不靠谱,明知道他在后院烧信划车位,还不帮忙拦着点。非得让人撞个正着,还得他来圆谎。
不够添乱的。
“林先生,来这么早啊,吃了吗?”
周蝉虽然心里吐槽,但脸上还是照旧乐呵呵,当自己没事人一样,看上去丝毫不觉得这个行为什么不妥。
林夙略微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开口回道,“吃过了,您这是……”
周蝉用手掸了掸自己身上沾的灰,大咧咧地指了指身后的纸灰堆,不遮不掩,很亮堂。
“你说这个呀?害,我儿没跟你说吗,咱们老周家祖上福荫厚,承蒙列祖列宗保佑,现在才能发展得那么好。可惜我以前结婚的时候,混的没有现在这么场面,也就没好意思。如今我混好了,所以肯定得稍信儿告诉他们啊。你看一时高兴,就多烧了点。”
说到这里还不算完,他走到林夙面前,仰着头看着他。
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盈满,还泛着红,情真意切地隔着袖子,紧紧攥住了林夙垂在身边的手腕,问,“林先生,你说,我做的对吗?”
“……对。”
林夙对着这么一张相当孝子贤孙的脸,也很难说出别的词来。
就这么着吧。
他要是周家祖宗的话,应该也会挺高兴。
·
秦闻进屋之后,径直上了二楼。带着禁制的卧房门前,苏烟正化着原型,刚从里面出来。
“收一收,他也来了。”秦闻先是提点一句,然后问,“怎么样了?”
苏烟脸上的神色不太乐观,闷闷地开口回道,“完全没办法把她的神智激活,毕竟她用那种疯癫的状态游荡的时间太久了,心里的执念又深。我虽然是被她一手养大的,也常年陪伴在她身边……连出嫁都是我送她去。可就算是她对我感情深,但我毕竟只是苏家的一匹马而已。”
如苏烟所说,她当年是周太太亲手接生并养大的一匹马,取名阿烟。
因为常年养在佛堂边听闻颂念,久而久之开了神智。
死后入了地府,因得冒死救人命之功德,准其不在畜生道轮回,于是就化了半人半马的形态,在西南地府里头供职修行。
“从找到她到现在,也只有周蝉精血饲喂,还才能勉强让她恢复那么一点神智。可就他那点精血,还能撑多久?”
苏烟撇了撇嘴,语气上很是不屑,但却别过头去,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连林夙都看得出来,苏烟跟周蝉一直不对付。
究其原因,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恼周蝉,还是恼自己。
一方面她总觉得,如果小姐当年不一意孤行嫁周蝉的话,恐怕也不会受那么多苦,最后还落得化厉鬼的下场。
可另一方面,她恼自己,如果当初不那么听话去救周蝉,而是留在周家守着,或许事情也不是这么个结果。
结果最后,家里的没守住,被那个没良心的贱妇伙同她那黑心肝的儿子谋了性命。
救回来的也没救活,原先很精壮的一个人,被毒打到浑身充血虚浮,不成人形。被锯掉的双腿重度感染,又得知了妻子离世的消息,转天就没了气。
苏烟说的这些,并不让秦闻感觉意外。
因为周蝉刚把他夫人的遗体魂魄都找回来时,就请他来看过。
魂魄因冤死成了厉鬼,除了杀戮和复仇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可她的尸身又被浅埋在雍山深处一个湿热峡谷的地下河旁,限制着她无法离开方圆百里。
所以,她就只能在雍山周围兴风作浪,却因仇人早已离去而复不了仇,心里的执念只能越来越深,神智就愈发颠倒失常。
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绝不是外力能净化的。除非,去找冥界的四大圣人。
圣人得天地造化,誓空地狱,慈悲悯世,常有渡人之法。
可是不巧,分管西南地府的那位圣人,一闭关就是上千年,俨然一个甩手掌柜。
至于别的圣人,听说最近一个个也忙到冒烟,求也不好去求。
所以最后的办法,就只有靠他们自己了。
这一场婚礼,十有七八能让周蝉勾起周夫人的神智,而化解心里的仇恨……
“需要我去把她带来吗?”苏烟问。
秦闻摇头,“我想,她会来的。”
·
天色渐黑,只有天边还能隐约看到一抹微弱的血红。
林夙最后检查了一番婚礼的所有准备,然后抬手看了看时间——差三分到六点。
但是,至今还是没有一位宾客前来。
不过,周家的后厨里头倒是很热闹,秦闻那群很听话也很沉默的手下,摇身一变就又成了婚宴的厨师团队。
就很全能,堪称婚礼筹备界的卷王。
如果不是他们不说话,林夙是真想问一问,到底他们本职工作是做什么的,在哪里学成毕业的,还会点其他什么。
社会压力太大了啊,资本剥削太严重了啊……看给这些年纪不大的孩子给逼的。
林夙叹气不已,忍不住摇头。
唯一一个问题是,他被勒令不准进厨房,所以只能从外头隔着窗户看看。
所以,这些人在里面忙活半天做的什么,他不知道。
不过闻味道的话……倒是也还行?
就像老家过年的时候做的菜味儿一样,油香油香。
从后厨出来,是重新被装扮过的大厅。
原本的沙发地毯茶桌都被挪到了边缘,在中心部分修建了礼台,四周则摆满了一圈圈的八仙桌椅——也是周蝉要求的。
虽然八仙桌这种古制式的桌子也不算罕见,配合今日中式婚礼的风格也还搭配。
但看着这一张张连桌布也不铺的桌椅,林夙脑子里总能想到,小时候宗族祭祀的时候,请神问祖摆贡品就是这样的场面。
不知道秦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夙抬眼就看到了他坐在高台上的身影。
哪怕在今天的场合里,他仍旧一身黑衣,坐在礼台边缘,苍白修长的手撑在身体两侧,双腿交叠悬空,无意识地微微晃动,是一种很容易让目光陷落的慵懒。
秦闻似乎没有察觉到林夙的出现,就这么仰着头看着上方装饰的缎锦,悬挂堆叠如烟海,神思惘然。
林夙的目光,顺着他的眉眼、鼻梁,从清晰的下颌线一直游移到半遮半掩的修长脖颈。
然后,他看到了一抹朱色。
只见秦闻素日被高领遮掩的肌肤上,有一道相当醒目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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