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发现尸体,那就一定还活着。
豺狼谷,但愿或许并没有狼。
本是一家三口,数十随从,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人,钟锷伤心之余,却又什么办法,军中事务紧急,眼看假期将尽,军纪如山,不可怠慢,没办法只得返回了驻地。
此后钟锷也曾托西南驻军多次找寻,可竟然不得消息,最后也只有不了了之了。
这一番陈年往事说了出来,钟锷虎目已是微微含泪,只是皱眉强忍着,风流也是叹息不语。
阿云却忽然道:“所以,当年你抛弃了妻子和不足岁的儿子,独自逃命去了?”
钟锷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解释着什么,终于却还不知道如何说起,只是道:“是。”
阿云没有再说话,或许心中,有一丝的埋怨,甚至是怨恨吧。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一时无话,唯有帐内灯火摇曳,照耀着三人的影子,在营帐内壁摇晃。
夜,颇有了几分寒意。
风流终于开了口,道:“老大,当时若是你,又该当如何。”
是啊,如果当时是阿云,又能如何呢?随着妻子儿子一起战死在这山谷之内吗?钟锷当年的做法,或许也是迫不得已的做法了。至少,也报了仇,而万幸此刻阿云还活着。
或许,这已是最好的做法了吧。
阿云缓缓开了口,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有一些低沉,有一些沙哑,然后望着钟锷,道:“当年我母亲葬在哪里?”
钟锷低声道:“当时去你外婆家已有数日路程,离西北驻地也有十余日路程,不得已,便葬在了那山谷之内了。”
阿云倏地站了起来,冷声道:“所以,你便将她一个人,葬在那偏僻荒凉之地?”
风流已看得出来,阿云对这个刚相认亲生父亲的一些做法,是十分不赞同的。言语之中,也没有丝毫的重逢的喜悦兴奋,甚至没有太多的敬重。
而钟锷,行军打仗多年,心性坚毅,统率三军,脾气也是有的,望着阿云,道:“那以你之意,又该当如何?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钟锷没有说出来,自己当时固然是不便将亡妻的尸身带回驻地,也不便再往返送往娘家安葬,也不想火化取骨殖带回,因为彼时讲究入土为安,是并不推崇火化的,唯有就近找个地方安葬。
豺狼谷,虽是爱妻亡命之地,却也是儿子走失之处,将亡妻葬于此谷,他自然是希望亡妻的魂灵,保留着儿子能大难不死,得以生还。
风流见二人剑拔弩张,便劝慰道:“往事已经过去了,也不必过于感伤,活好当下,多想想未来之事,才是应该做的。那处山谷,便是那日咱们与白衣教血战之地,钟夫人的坟茔,那日狼谷血战之时,我也曾见过,改日咱们一起去祭拜便是。兴许正是有钟夫人魂灵庇护,无论是你小时候那次,还是上次与白衣教大战,这才逢凶化吉呢。”
无论如何,面对彼时的情形,当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夜渐深,钟锷叹息一声,站了起来,道:“时候也到了,你们两个今夜在军营安歇,我要带领将士,前去袭营,也算将功补过吧。”
阿云和风流虽不知他口中的“将功补过”是何意思,料想白日里一番大战,虽然本方士卒伤亡低于敌方,但被敌人追击至此,也算过错吧。
想起来白日里黑方士卒的铁链困将之阵还有重装铁骑,以及面具男子,阿云心中并不放心,忽然道:“此行或有凶险,我随你去。”
第398章 百骑截营
钟锷嘴角微微一笑,他看得出来,阿云虽然与自己性格不算很合,但骨子里那一丝亲情还在,这已足够令他欣慰了。可乱军之中,难免有损伤,尤其是夜间,敌人势大,这行军打仗之法,阿云又丝毫不通,便不愿他前往,道:“不必了,晚上的行事以偷袭放火为主,占利之后,便速速撤离。行军打仗之法,你不甚精通,帮不上忙,便在军营中好好养伤吧。”
阿云此刻手臂确实是受了伤的,虽然不重,但休息一下,养养伤,也是最好的。
风流知道阿云和钟锷并不对脾气,真去了,别二人又吵起来了,便道:“让我去吧,我晚上睡不着,随钟将军跑一趟,去凑个热闹吧,我的轻身功夫当世无双,看势头不对,跑的比谁都快,不信你看……”说着时,也不见他如何行动,本来还在凳子上坐着的,身子便已到了钟锷面前。
钟锷后退了一步,确实是微微吃惊一下,点头道:“西门贤侄果然好本事。”
阿云也知道风流本事,二人的交情,也不和风流客气,便道:“好,你去吧,一切当心。”
钟锷便出了军帐,唤来了常将军,整顿兵马,一炷香之后,三百精锐骑兵已是在寨门集合。人衔枚,马摘铃,衣着细甲,带齐了举火之物。钟锷清点人数后,由先时探路的密探引路,便往敌营而去。
阿云则留在了军中歇宿,偌大的军营,无半点交谈之声,只有偶尔的马嘶和低微的伤者的呻吟之声。想起来白日的一番血战,还有中军帐里,和钟锷父子相认,阿云虽然若无其事,心中却也久久难平,夜深难寐。
话说,钟锷一路带着三百将士,钳马衔枚,行进了三个时辰左右,终于到得敌营附近时,刚到五更时分,正是敌方将士熟睡正酣之际。这个时候,一些睡得熟的人,你便是要喊他起来,都颇为不易。
风流随钟锷行进在前头,在距离营帐一里路远近的距离,便勒住了马匹。远远望去,前面黑压压的一大片稀疏的林子,林木间隙里星光点点,满是帐篷。前面更远处,是一条大河在奔流,映照在月光下,大片的粼粼光辉在跳跃着,而没有月光的地方,则一片的黑暗。
这黑方士卒的安营扎寨之地,还真如那密探所说,丝毫不差。风流便是不懂行军打仗之法,却也觉得不妥,密林处虽然避风保暖,但若燃起火来,顷刻间又如何得以逃脱?
钟锷眼看敌营与密探所报无误,便下了令,由二百将士分散行动,穿插在敌人军营之内举火,自己亲带一百精锐铁骑,远远的绕到了河边,风流也跟在他旁边,绕了过去——他知道若是敌营着火,少不得有士卒拎着木桶来河边取水,可埋伏于半道劫杀,釜底抽薪。
片刻之后,敌方千百营寨,几乎是同一时间,便燃起火来。顷刻之间,眼见一处处火光亮起,像一朵朵绽放在夜色里的火焰莲花。黑方士卒睡梦之中,悉数惊醒,仓皇之际,来不及穿上盔甲,只听得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马嘶声,乱作一团。
营寨距离河边不远,便有惊醒的偏将,慌乱之中,下令士卒去河边取水救火,一众士卒都是衣不着甲,甚至不曾携带武器。一些刚惊醒不久,头脑还是懵的,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的士卒,拎着木桶去打水,哪里抵挡住钟锷率领的精锐铁骑,那是来一个,倒下一个。
营寨的火势越来越大,点燃了树林,一时间火光大作,燃烧的噼啪声混杂着哀嚎叫喊声,此起彼伏。
不少身上燃了火苗的士卒,哀嚎着跑向河边,却半途倒下。那些未曾着火的,也且战且退,退向了河边,钟锷下令后撤避开,放了一条通道,数千黑方士卒退向了河边时,先时放火的士卒,便在黑方士卒的后方发起了攻击,黑方士卒惊慌之际,便仓皇向河边退去,一时互相倾轧,踩伤践踏者,和被推搡挤压落水者的,不计其数。
钟锷率领三百铁骑,杀入敌营之内,宛如天神下凡,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黑方士卒十不当一,死伤惨重。看着眼前火苗乱舞,黑方士卒痛苦哀嚎,倒地翻滚,垂死挣扎的凄惨之景,风流心中也是一片凄然。
钟锷率领的这些铁骑,服饰与黑方士卒一般,黑暗之中更是敌我难辨。是以黑方士卒也不知道钟锷带来了多少大军,有多少混在军阵之中,军心大乱,便是有少数士卒冲到了钟锷近前,也被轻易杀退。
远远的看到那黑方的大将,终于冲出大帐,披挂上马,手持狼牙棒杀了出来,大声的指挥士卒灭火,又指挥士卒撤往空地列阵集合。
钟锷看得真切,拍马便迎了上去,手中大刀翻飞,与那大将手中的狼牙棒斗在了一起。只见钟锷手中大刀招式纯熟,每一刀都是大开大合,压得那黑方大将频频招架,只是那黑方大将天生神力,手中的狼牙棒也是势大力沉,顷刻之间钟锷也是难以取胜。
风流在只是在一旁观战,并未上前夹击。以他之能,要杀这敌方大将,易如反掌,只要钟锷一声号令,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只是他不确定钟锷计策如何,不便贸然行事,便在一旁静观其变。
二十招过后,那黑方大将眼见占不到好处,便抽个空档,拍马退去,钟锷也不追赶,任凭他退入黑方士卒中。
风流迎到钟锷近前,低声道:“不追?”
钟锷勒马掉头,道:“不追,咱们该撤了。”当下一声号令,三百铁骑,便迅速的撤离而去,钟锷跟在队伍后头,亲自殿后,风流也不多话,跟在他附近,一众将士,疾如风,片刻间撤离完毕。
至于为何钟锷没有斩杀那黑方大将,风流大抵也猜到了一些缘故,那便是他认为这黑方大将是个庸才,有庸才当自己对手,岂不是好,若是敌国派来一位良将,则于我军是祸非福。
再者,钟锷虽勇,不过是带了三百铁骑,只宜速战速决,袭扰敌军,放火烧营,然后全身而退。贸然追了出去,倘若中了敌人重兵埋伏,反而不好。
第399章 落叶归根
当钟锷率众回到营寨之中时,天边已有微微地泛白了,略微清点了人数,发现只折了十余骑,而敌军却至少死伤数千之多,且有大量粮草物资被烧毁,这一阵可谓是大获全胜。
钟锷让众将士回营歇息,自己也回去休息了,算来到天光大亮之前,尚可休息一个多时辰。
风流回了营帐,虽然脚底下静悄悄的,阿云还是醒来了,望着风流,只见他此刻衣服上没有半点血迹,看来今天晚上偷袭敌营时,还没轮到他出手。便道:“可还顺利?”
风流笑道:“顺利得很,三百骑过去袭营,至少干掉了敌军数千人,而且烧毁了不少物资。”
阿云点了点头,道:“好。”便也没再说话,风流此刻也有些疲惫,在营帐另一面的软垫之上,倒头便睡。这软垫子还是钟锷特意为二人给备下的,寻常士卒可没这般待遇。
次日,直到天大亮之时,风流和阿云这才出了营帐,走出帐帷时,门口守卫的士兵叫住了二人,说到钟将军要二人起来吃过饭后,前去见他。当下二人便随了士兵去营中吃过早饭,然后去见钟锷。
到了营中空地时,却见上万士卒,分成各个方阵在操练。有不少教头在一旁视察教导,钟锷则在另一边挥舞着大刀在练功。
钟锷已年过五旬,但宝刀未老,一柄大刀纯熟,杀气腾腾。看到钟锷的大刀,风流忽然想,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锷用长刀,阿云用单刀,一个军中百战老将,一个江湖一流高手。
二人在一边看着,待钟锷一套刀法练完,这才走上了近前,阿云低声道:“钟将军。”
钟锷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也不在意,阿云虽然算是认了这个父亲,不过一时还不能改口称呼,而钟锷也是嘴硬之人,也不会叫儿子,二人便这般心照不宣,没人先点破。
钟锷将长刀交给了一旁的侍卫收起,又接过毛巾擦了擦汗,道:“你们两个缓过来了吧,今日大军便要拔寨回城了,不过还有个小任务要交给你们两个……”指了指中军帐一边的一个手推板车,接着道道:“陈阿吉是我带出来的,我答应胜利后,就带他回去的,现在不得不提前送他回去了,唉……”
钟锷一声叹息,接着道:“陈阿吉的尸身,已经洗了干净,伤口也让军医缝合,换上了新的军服,他常用的那杆枪,也一并带回去,也算给家中的老人家,留个物件,当个念想吧。”
那手推板车,此刻平板上面垫了不少干草,想必是怕途中颠簸,让陈阿吉安稳一些吧。上面,盖上了一层棉被,想必是怕塞外苦寒,陈阿吉途中寒冷吧——虽然此时刚过盛夏,白天还很炎热,尤其是正午时分,稍微活动一下,还会出汗,只有夜晚时分,才会凉意袭来。
风流点头微微一笑,道:“知道了,钟伯伯,你说过的,完成这个小任务,回来要封我个先锋官当当。”
钟锷哈哈一笑道:“没错,是这样的,以你们两个的本事,先锋大将是绰绰有余的,等将陈阿吉安顿好,便来前面延州城找我吧。”
风流和阿云便辞别了钟锷,用板车推了陈阿吉的尸身,向着昨日刚借宿过村子的方向走去。此去风沙咀,足有六七十里路,二人推着板车,缓慢行驶,怕是一日之内无法到达。
钟锷也估算了行程,让士卒准备了二人足够用的清水和一大块熟牛肉给二人带上,还有几个饼子用做干粮。此外,又有随车带了一些布匹粮食,算作抚恤之资,钟锷曾言道阵亡的将士均有登记在册,官家会定期发放抚恤,不在话下。
二人昨日还离开风沙咀,向着延州城方向走去,今日又折返了风沙咀,可谓世事无常。
本来是孤儿的阿云,竟然遇到了生父,父子相认;而本来有孩子的老人,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一路,倒也风平浪静,起先二人还说笑了几句,风流曾问道:“老大,所以你以后是姓云呢,还是姓钟,抑或者叫‘钟云’呢。”
阿云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还是我,还如之前一般,算姓云吧。”
迎面起了风沙,越来越大,有些迷眼睛,开口说话时,一不留神还会风沙入口,二人索性也不多话了。
这般一路缓行,直到了中午时分,才走了一小半路途,二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停下来歇了歇,吃了点干粮,喝了些清水,又上了路。
一路无话,沿途也不曾见到路人,到了傍晚时分,又路过了那个长亭,便是那个用木桩、木板和干草搭建的供行人歇息的亭子。此处算来离风沙咀已不远,但这般推车板车行进,还需要数个时辰方可到达,便到得风沙咀也是夜半时分了。
这长亭倒也果真有用,正好可以供往来的行人歇息。二人也不急着赶这一段路程,眼见这长亭也能避风,便决定晚上在这里勉强歇宿一晚,明天再送陈阿吉尸身回到家吧。
二人合力,将平板车推进了长亭,安置在长亭内。之后便又去捡拾了许多备用的干柴,生了篝火,一边烤着火,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便睡下了。二人原计划次日天微微亮便起来赶个早路,这样早晨不久便可到了风沙咀,安排好陈阿吉后事之后,就可以返回了,也不必再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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