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家有三个小孩,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太敢相信。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尤其城市双职工家庭,生两个小孩都很少见,更别提三个小孩。米兰则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明摆着嘛,拼着连铁饭碗都被革掉还要生,就是为了要男孩。
外院的学生,只要成绩过得去,到大三大多能申请到公费交换一学期的名额,但生活费需要学生自理。大部分家长会欣然为孩子掏这笔钱,但米兰没有。她说自己从小就很明白,家里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资源,根本不可能分到自己头上。想要什么,就必须自己争取。
如果说春和是水,韧而绵延不绝,那么米兰就是精钢,能做航天飞机那种。抛光的表面下是冷硬的质地。她是那种认准一件事就会跑步冲刺,目标感和信念感很强的人。我说我能理解你,换来米兰一个大白眼,她说,“少爷诶,你理解个屁。”
跟他们相比,我的确是个废物。
10.
梁朝伟在电影中有句话,说假如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年轻时看到这句,只觉文艺经验,后来某个深夜,我无意中又刷到这个片段,突然就被大锤重重击中心脏,酸涩得忍不住淌下泪来。
我是软弱,我是曾是个不谙世事的废物,我哭的却是明明可以抽身,却不由自主愈陷愈深的单恋。
那事的发生或许早有端倪,只是迟钝的我没在意而已。大二的暑假前的考试周,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暑假怎么安排。
我说留在南京备考雅思。我们学院大三也有一些交换机会,我想提前出去看一看申请的目标院校,当然,还有一些私心,我想跟春和再混掉半个暑假,于是选择了他兼职的那个成人外语培训学校,顺便给他拉了一单提成。
父亲如常问我,钱够不够。我说够。挂电话前,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说你要是能住宿舍就住宿舍,不要住校外那套房子。
我莫名其妙,说培训机构在新街口,离学校很远,我打算在市中心短租一个半月。父亲没再说话,挂掉电话后,又给我打了一万块。
那是我收到的来自家里的最后一笔钱。
很快我就知道父亲那番奇怪的话是怎么回事了。一周后,我开始频繁接到陌生电话——尤其是深夜。有咒骂,有威胁,还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一些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事——我们家的生意,出问题了。
父亲从没想过让我接手家里的产业——我得承认,在这方面我的确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遥记在我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父亲在一众称赞中喝红了脸,他陶然地拍拍我肩头说,“我们家小明啊,我是不指望他了,人搞那文艺的咱也不懂,以后他想当文学家、艺术家,他老子最多给他花点钱出出书办办展,能走到哪一步看他自己了。至于我啊,等他念完书我就找个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就退休钓鱼去了。”
父亲的纵容是我埋头自己小世界的底气,乃至于等问题真的到自己眼前时,我都不知道我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年七月底,父亲来到我上课的地方找我,打碎了“我们家只是有一点小困难”的自欺欺人。坐在楼下的快餐店里时,我发现一年之前还气宇轩昂的父亲,头发已白了一半,身型竟也有些佝偻。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家里其实已经困难挺长时间了。我们家虽然在本地算富裕,但干实业艰难,三角债常常使得现金流紧张。为了盘活资金,从几年前,父亲就开始拿钱放进P2P中,但今年万事不顺,不仅他投资的一个大项目停滞了,投的几个P2P项目竟然连接暴雷。
甲方欠我们的钱不到账,我们就结不了乙方的款项。P2P一暴雷,大家都知道苏总的钱打了水漂,因此追债的人天天在楼下围堵。
我问父亲,我们大概欠了多少钱,父亲说有八位数。我说,一千万也是八位数,九千九百万也叫八位数,到底是多少?父亲就不说话。
最后我说,学校外面那套房,卖掉吧。拿去填窟窿,能填多少填多少。
父亲看上去像是要哭,他说,小明,爸爸对不起你。
我起身抱了抱他,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跟父亲拥抱,我发现他真的是老了,塌下去的肩膀已经撑不起我的天了。
当晚我就去收拾了东西,当然,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具大件带不走,我只带走了那条春和盖过的羽绒被。
第97章 97章
11.
你若去过南京,你当知道,那里有着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夏天时,在杀气腾腾的日光之下,为人们撑起连绵的、温柔的伞。
你若去过南京,你当知道,南京有着亚洲最大的地铁站。二十四个出口,每个出口通向不同的商场或或街道,像是人生,你若不熟悉走法,那么极容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迷失方向。
我想我永远都会很难忘那一天,取走被子是在周六的晚上,我第一次坐地铁从学校回到新街口,当地铁颤抖着身躯从地下冲出来,驶上高架,驶过被高楼亮灯切割开来的夜色时,我突然意识到,从来打车出行的我,居然从未以这个角度,好好地看看这个我呆了两年的城市。
想来是有点可笑,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居然浮现的是这样的事。
春和在新街口地铁站接我。他周末下课很晚,通常要到晚上九点。他也不肯和我住在一起,而是选择住在他同事的宿舍,距离培训机构有五站。我本不该这样勉强他的——但我忍不住,我那天就是想任性一把,坐上地铁的时候我给他发消息,今晚一定要请他吃饭。
春和答应了。说,就大洋百货地下一层随便找一家吧。大洋地下一层是他跟米兰约会时,去的最奢侈的地方。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胡乱找了哪家,只记得当我在众人的惊异的目光中,拎着一床被子出现在春和面前时,是怀着怎么一种巨大的委屈与慰藉的情绪。那口在胸间堵了一路的气,直到看到他的那刻才狠狠地从鼻间呼出来,冲得我眼眶酸疼。
春和有一瞬的惊讶,但他没有马上问我怎么了。那晚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我想尽力维持体面,但软弱而无用的人怎么配有体面呢?一开口,伴词句一同抑制不住的,就是眼泪。
我说,“春和,我的前途,完蛋了。”
那晚我是怎么颠三倒四跟春和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春和在我的醉眼中摇晃,皱眉,他用力地捏着我的肩头,说,“不至于。不至于啊景明。不至于。”
就在那样的时刻,我醉得连话都说不顺畅的时刻,最后一丝理智被我用来克制自己,不要一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我多想说春和你能不能抱抱我,就抱我一下,我所拥有的一切从今晚起就都要离我而去了,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撇开金钱、地位的浮沫,生活的底色如此丑陋狰狞。我不奢求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我就又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了,我只是希望,在这一夜彻底过去之前,还能抓住一点真实的踏实。
但是我不敢。我只是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好哥们那样。春和是我最后一点真实的踏实,我不能把他弄丢。
12.
米兰在那个暑假末知道了这件事。八月底,她兼职的地方人手不够,让她回来顶几天班。相较于春和,米兰就直接得多,也冷静得多了。
她问我,“你那个房子房本上是谁的名字?你父母在给你买房时,没有做什么财产保全之类的措施吗?”
我被她问的一懵,我说房本是谁名字有什么关系?是谁这时候都会选择卖房补窟窿啊。我有点不满,我们家都难成什么样了,她的点却是父母有没有给我做财产保全。
米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少爷。你这一时上头,把房子卖了给爹妈补窟窿,你自己接下来出国费用怎么办?上学费用怎么办?”
我默然。
我们家此次付出的,又岂止这一套房。家里的别墅、房产、车子,尽数拿去或卖或抵押,仍不够,父亲成了被执行人,听律师说,还有可能会因为“非吸”而被起诉。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母亲名下所有到期和未到期的保险单,或提前支取,或拿去贷款,相比较之下,我名下这套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父母虽然大事小事上分歧颇多,但夫妻俩在这时候还是挺一致的。我想过要帮他们解这个燃眉之急,我也曾腆着脸,找过他们的商界伙伴圈子里的孩子们、曾经一起玩的朋友们借钱。我说我也不多借,十来万、三五万都行,我苏景明拍身份证写借条给大家,一定有借有还。我想着——怎么也能凑个三五十万回来,但最后却是应者寥寥。
也不是没有,大部分说得上话的,都给我转过一两千,最多的转了我一万,转一万的那个朋友说,景明我说句话你别介意,哥们儿帮衬一下没问题,但真就这么多了。咱这帮人以后都是要回家接班的,我们肯定都希望叔叔能扛过来,以后大家生意场上还是伙伴,可你跟我们不一样,借多了,我逼你还你有压力,你不还我有压力,对不对?反正这个钱,你拿去急用,也不用还了,哥们知道你不容易。
我说,“明白。谢谢。”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虽然大家以前一起玩,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融入他们的圈子,我没有资格问你花好几万买包为什么不能多给我借一点,我也没有资格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怕我不还钱。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大家也都还是学生,我也不可能让人家借给我很多钱。
很多年后,我遇到那个无端成为老赖的年轻人安谨言,突然就想到了曾经困顿的自己。想在拼命挣钱攒钱还钱的那些年,每每夜中惊醒的心悸,想一笔又一笔还给那些朋友们时,大家彼此尴尬的寒暄——有些人甚至已经把我拉黑了,我还是托那些没拉黑我的人辗转还的。还是那个借了我一万块的朋友说,景明,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大家知道你不容易,这点钱大家真的谁也没指望你还。
我说,可是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托人卖掉了所有收藏的黑胶唱片、手办、限量款球鞋、衣服和书包。国是出不成了,我父亲一天不平安,我连资产证明都搞不定还出什么国,于是春和还帮我要回了半个月的学费——我说不用,退学费你的绩效提成也要受影响,春和说,就那点绩效有了买不起房,没有也饿不死,不要了。然后把这些零敲碎打搞到的钱,全部转给了我母亲。
于是我真的一无所有,米兰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变身落魄小少爷
第98章 98章
13.
春和有经验,他教我怎么申请助学贷款,怎么去找自己户籍所在地开一系列证明,怎么去找辅导员解释家里的变故,并申请相关的补助。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一直处于半懵状态,被春和和导员推着走,让我交什么材料我就交什么材料,直到班主任找到我,说,我们班大一大二一直都是五个贫困补助的名额,到了大三,突然多了个申请人,有人发现第六个申请人是我,于是向学校举报了。
我看到了举报信的内容,说苏景明用的还是苹果电脑和手机,穿的还是名牌鞋。如果这样的人还要申请贫困补助,这世上就没富人了。
我没吭声。申请贫困补助最后是要公示的。我也理解,班上一共就五个名额,之前一直五个人申请,不用争不用抢,突然多一个人申请,就一定会有人被挤出去。举报信说的是事实,可是电脑和手机是我大一时母亲送我的礼物,因为配置高,想到大三还有用,就没有卖掉换低配置;我的鞋子、衣服通通都是以前买的,是啊,我是曾经有钱,所以我要丢掉所有的东西,把衣服一件一件扒|光,来证实自己配得上申请吗?
班主任是个好人,迫于压力,她不得不开了次班会,但把主题定成了同学要团结友爱教育会,每个人都要发言自己对团结友爱的体会。
轮到我发言时,我卡了壳。
“我……”我扫视着一张张微仰着,看向我的脸,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关于我申请贫困补助被举报这件事大家多有耳闻,我知道他们在等我一个解释;我看到班主任的面孔在他们其中,我知道她希望我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只要我稍加解释,校方、院办,甚至举报者都有台阶可下,这事就这么皆大欢喜地过去了。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闭上嘴巴,抿了一下唇,再度开口。“我……”依旧是一个字之后张口结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要解释什么——我凭什么解释呢?我不无辜吗?
好像,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彻底失去了在众人面前讲话的勇气。人一多,我就失语。
沉默中,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把全班都吓了一跳。那会儿大齐迷上了武术,每天傍晚带把没开刃的唐刀去操场上练把式,那天练完把式直接带着刀来开会了。只见他把刀往桌上一拍,不耐烦道:“说什么啊?没有团结友爱别装团结友爱行吗?真团结友爱干不出举报的事,怎么的还要逼人自证吗?”
窃窃私语快要把我淹没,老杜也站起来,“就是,都一个班的同学,这么搞真挺没意思的。既然都开会了,能不能敞亮点,谁有什么疑问公开问?”
春和是班长,他打圆场,说,“虽然六个候选人只有五个名额,但我们班是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学被困难绊倒,这才是团结友爱的证明。”
“就是,天无绝人之路,至于背后这么捅刀子么,德性。”大齐早已坐得不耐烦,说完这话,拎刀走人。绕到讲台边时停下来,用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苏景明,咱不要了行不?咱不跟小人争,402兄弟们扛都把你扛到毕业。”
14.
总之,我莫名就又欠了一笔债——开学的第一个月,是大齐和老杜从生活费里挤出来钱接济我,直到我找到兼职。
兼职是米兰帮我找的,在1912酒吧街的一家店里当服务员,一周去三晚。老板面试我的时候还跟米兰说,“你这同学看着挺乖的,以前都没来过这种地方吧?能干得了吗?”
我局促地垂眼。歌声和客人的欢笑遥远地传过来,我想这时候我没必要说,我来过“这种地方”,很多次,不过是请别人聊天喝酒的。我的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得了。
在我看来,“那些活儿”并不简单——开台、点酒、要记得哪桌点了什么随时送到,要端沉甸甸的果盘和酒盘。还要有眼色,要分辨有哪些人是来提供服务的,有哪些是来“打猎”的——老板说遇到这两种人不要多管闲事;还有哪些是和我一样的女服务生被强迫灌酒,被调戏——这种要在不惹恼客人的情况下,叫保安或者领班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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