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工作,失去经济支持,失去查凶的线索来源,失去熟悉的一切,将现在身处的还算稳定的世界推翻过去,全部打破。
季末无法再想象下去。
许森是对的。到现在了,在外面,底下兄弟们人口一声“小末哥”,高管和干部们见了他都要多看两眼,偶尔打个招呼。但没有许森,季末什么也不是。身份和地位带来的东西其实顷刻间就可以剥离出去,季末手中仍旧一无所有。
这牵引绳还未绷紧拉到最长,已经看到了绳子长度的极限。不由得胆怯,怀疑是否真的要这么快就走到那紧绷的边缘处。在那里,人生是一段突兀被截断的路口,早早就破了个大洞,不知该怎么走下去了。
心神不宁,再一次地拨去了电话。
第二次这个人也接了。
“……”
“……”
季末无言,对面也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先开了口:“……阿末。”
“现在是凌晨五点。”这声音在说,听不出情绪,“你是在挑战我的涵养么。”
季末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也跟他没有一句话能说。
站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被风吹得赶紧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虽然保暖效果很有限。
季末问电话那头:“森哥,你会怕死吗。”
“死?”略有些疑惑的语气。电话那头想了一想,大概是明白了,猜测道:“怎么,白天追那个警察队长,命悬一线,差几秒死掉,到现在还后怕得睡不着。”
“是啊,半夜陈警官来找我了,我怎么睡得着。”季末面无表情接了话。“现在是我在问你,快点回答我。”
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对方在考虑这个不算难也不算简单的问题。还有一些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季末想象得到那个人穿上上衣,坐靠在床头的画面。穿上外套,手机就从右手换到左手。换另一只袖子,再从左手换回右手。始终没有放下手机。
“八年前的我可能会怕。”许森这样说。“那时候忙着和许霖争权夺利,每天都感觉有他的人跟着,准备随时制造点什么意外事故。”淡淡地讲述,话头一转换了新对象,再打趣的时候心情就上扬了起来:“现在么,阿末,你想杀我?”
“我没那么无聊。”季末否认了。
或许是夜色太寂寥;或许是这通凌晨五点的电话没人主动先挂;或许是不在许森本人的身边,他的气场仅通过声音传过来就减弱了不少,这给了季末一种柔和的,可以平等对话的错觉。
季末终于问了出来:“我是在想,要是你死了,青城区该怎么办。”
电话里一静。
“……”季末想赶紧说点什么来补救一下的时候,那个声音已经不屑地笑了起来。
并非是轻视的季末,他的傲慢只针对敌人。
“你怎么会担心这种问题。”许森笑他,“小鸟怎么会有荫蔽自己的森林会倒塌这种想法。”
季末没有说话。
心知已被看穿,季末实际上问的是:你倒了,我怎么办。
许森的回答:不会倒。
但是,飞鸟与森林,在他看来竟是这个样子的关系么。
季末回身,慢慢朝家里走去。
听见许森在电话里说:“从我出生时起,到我长大,第一次拿起枪,到考上重点大学,到回来江城……到我走上如今这个位置,让青城区的名头在江城的地下世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的身边向来都是簇拥满了人。”
“但我只觉得他们是聒噪的,争抢着上台想要闯入镜头的小丑。”
季末漫步过人行道,静静听着。
“阿末,”他唤起这个名字毫不费力,语气里总要缠着温情的错觉。“我对死没有什么想法。但如果我死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我会觉得有些许寂寞。”
季末走过漆黑的楼道。这栋楼过道里的一些感应灯已经年久失修,永远点不亮了。
坏就坏了,也不见有人来修。
季末一级一级走上去,冷静地说:“别跟我来这套。你身边太危险,指不定有多少人想杀你,我是肯定不会给你挡子弹的。要死你自己死,我恕不奉陪。”
“今天是吓坏了?说话吃了枪药了。”许森笑起来,觉得十分好笑:“谁会指望你那个小身板挡子弹。”又笑他误解自己的意思。
笑完,口风正经了些,道:“明天叫仓库给你配件防弹衣。”
“那还得防弹头盔,不然打到头一样会死。要不你直接把我送上战场得了。”季末犟了几句,果断拒绝:“不用这些。兄弟们都没有这么好的装备。”
他回到家中,关上门挂掉了电话。
“……”
这时躺到床上,就成了真的睡不着了。
陈警官的魂没有找上门来,但季末闭上眼就看见了陈警官的脸。黑暗的环境中听见陈警官说的那两句话。
季末知道,这一段时间都逃不开陈警官了。先前噩梦里的主角有唐涣,有妈妈,季末唯有加倍认真地去做那两份工作,耗尽心神,才能沉进更深的疲惫里,忽略掉梦中的低语声。
再就是,有些奇怪的一件事,虽然总是想起那个人……当初分别的时候痛彻心扉,他却从来不曾造访过季末的噩梦。
“……”
索性就当早起,季末爬了起来。穿好一身出门的行头,又拨去电话。
这次,花了些时间才接通。对方的声音传来时,季末听出他话里稳重、平缓的语气,知道这个人已经进入了正常的“白天状态”。
“阿末。”许森这时坐在私家车后排,被载着穿越城市静谧的夜和清晨,天还未亮。他耐心过人,平静发问:“怎么了。”
季末看了一眼时间:“你起来了?”说,“想要你给我安排工作。”
“嗯,我睡醒了就起来去公司了。”许森说。听见季末的话仔细考虑着,回复道:“那你不要再跟着阿龙他们跑底层了。按我之前说的,你单独行动,去接近干部们,看看他们平日里工作时间都在做什么。”
“我要你去码头,巡检我们的货运船只,抽查和验货,回收并核对账目。”许森语调放得很慢,叫季末听明白,需要他透彻理解其中的重要性。“负责人会给你一份货品名录唬你,我还会单独再给你一份真的。你要看清楚了,流入进来的货品,它们的出处、质量、价格。”
季末大概猜到了:“有人在偷梁换柱。”
“还有吃回扣的,药里掺水的,虚报价目的,私藏货物的……捞钱的方式总是五花八门。”许森说。嘴角勾起,这样的表情并不会传到电话里去。“你查的时候长点心,不要让人发现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危险了。你能做到的吧?”
“试试就知道了。”季末应下。
摩挲着指虎上的尖刺,又说:“我其实是想问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活儿干。我睡不着。”
电话里略微停顿,然后便传来些新的指令。
第81章
这还是季末第一次单独踏入风月场所。在早间七点这个诡异的时间点。
提了个小箱子,正装肃然,木着一张脸就进来了。步子走得笔直,真有些所谓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味道。但来的是非法场所,箱子里装的是用于非法交易的现金。此外,季末身上还带了一张卡,这次来就是为了结账。
早上到公司的时候,许森正在处理文件。在诸多需要高层审批的拨款申请和企划案中,季末看见了那份最新打印出来的待结算账单明细,来自一家高档娱乐会所的。
他当场就问了。
许森乐了:让你去查干部作风,怎么第一个就查到我头上了啊?而后,在季末沉默且直白的眼神下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解释道,那是许霖刷的。
许霖昨晚把卡刷爆了。会所打电话来说玩大了,有人吸过去了,让我们兜底。当时没工夫管他,说记账上,现在他人应该还在会所里躺着。
我去给你跑腿,把人赎回来。季末说。
许森闻言扫了他一眼。
你不会喜欢那种场所的。过了一会儿许森才道。
但季末坚持要去。
——这就真的来了。
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季末并不太抵触这种场所。不过是目不斜视,不愿多看。不过是屏声呼吸,不想呼入这里的空气。不过是暴躁而易怒,不能抑制地外放冷气,心里结冰。
保安提前收了音信,知道季末的来历,问过身份便点头致意,开门放行,客气地请他进来。刷过卡签过字后,前台待机的一个姐姐站起,引着季末往会所里面去,走到一个小包厢,结算不能留流水明细的消费款项。
工作人员清点现金数额的时候,季末看到了消费记录的全貌。首行就是过于夸张的“特色服务”费用,接下来还有整个会厅的包场费,高端的烟酒、各种助兴药物、违禁慰藉品……季末不免咋舌:“这是,点了多少啊。”
迎宾姐姐看他年纪小,有些尴尬地回答:“许先生是办了‘年会’级别的聚会。”
季末心道,没有工作的纨绔办什么年会。不过是狐朋狗友一群臭虫聚在一起烧钱罢了。
等跟着来到会厅,才骤然懂得,许森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入目便是一场肉体的糜烂盛宴,极致的安静伴随着呼呼大睡的鼾声带来第一波精神冲击。用狼藉都形容不了的现场:墙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情趣玩具,现在已经空了大半;特殊设计的低矮壁顶下方挂着钩网和吊床;房间中心摆放着展台,调教床,拘束架。
这是一间SM会厅。
在年会夜,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在这个会厅里自由地交媾,在精神飞升的幻境里陷入癫狂的梦,在现实里透支肉体的潜力直到精疲力竭地昏死过去……夜尽天明后,像死人一样躺得到处都是。还有做到一半,四肢缠在一起睡去的。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混合了季末能够想到的所有恶心的气味。或许,还有燃尽过后的药物。桌面和地上,四处都是倒伏和滚落的瓶瓶罐罐,性爱道具,以及使用慰藉品的工具。
地毯上还有斑驳的血和污迹。撕碎的布料。打碎的酒瓶。人体上以血绘出的诡谲的画,就大喇喇叠在交错的鞭痕和穿环之中。
“去把换气系统打开。”季末退开了。
没有踏入这样的疯魔地狱,靠在过道的阴影处沉默着,思考着。工作人员走过来,瞧着他的脸色询问的时候,季末才微微醒神,答应了一声。
心里在想:查案才需要讲证据,复仇不用。
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重现于心中的怒火就足够驱使一个人动手了。
亲自动手,将这个房间点燃。
看着人间被地狱腐化的一角真正地一点点烧起来。同样是在最后,这些人饱餐性欲和嗜虐欲的末尾,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程,回敬以焚毁一切的火种,助他们火化。
想象这一幕的时候,心中冷静至极。从购买汽油,到进入会所,扬手投出打火机,穿什么装束,走什么路线,经过什么人,在心里铺开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迎宾姐姐问:“先生,您还好吗?先生?您是要去接许先生回去吗?”
季末:“嗯……嗯。”
“我没事。”脸色恢复了一些。看起来。变得更加自然,像一个普通人。他说:“不要叫他许先生。”
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心里漠然滚动着一句话: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食腐臭虫如何污世人的眼,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呢。
拯救世界、净化人间是警察的事情。
我只要杀一个人就好。
季末走了回去。穿过一地臭虫,走到一处展台前。
许霖躺在那里酣然大睡,身上盖着展台前垂下的半面帘子,露出了仅剩的右腿。季末揭开帘子,看见他身上趴了两个裸女,穿着黑丝,手互相拷在一起。长发盖住了赤裸的身体,以及使用过度饱受摧残的皮肉。
季末放下了帘子。看了看四周,问:“轮椅呢?”
迎宾姐姐小声回答:“应该在他们来时的车上。许霖先生来玩一向是不用坐那个的。”
“那他从大门口爬进来?”
“不是……许霖先生会指定一个‘工作人员’帮他抬进来。”
“抬?”
“就是,当活动的椅子。”
季末明白了。他不再问了,低声说了一句:“畜生。”
巡视场内,走到另一只臭虫旁边。会厅内开了大功率抽气通风,大概是觉得冷了,这家伙看上去快要冻醒了。他裸露的四肢在抽搐,脸色苍白,意识在留恋的温暖幻梦和冷飕飕的现实间来回穿梭。
季末蹲下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问:“你,醒醒,该回家了。我们怎么回去?”
“蠢货,去叫司机……”
“地址是?”
“你他妈不知道我是谁吗?”男人痛苦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瞳中涣散,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面前是个男孩子。
不知道颠倒的世界在这浑浊而无魂的一双眼中是什么样子,他的精神还浸泡在药物的长久副作用里。男人嘿嘿笑起来,朝上方伸出手去,想要碰到幻觉中触感柔软的天使:“我还以为是司机呢。好漂亮的孩子,跟叔叔回家去……”
季末任由他抓住了手。看着对方迷乱的神色,眼里没有半点情绪,语气渐扬,乖巧道:“行呀,叔叔家在哪?叔叔,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叔叔就厉害了,你跟我,不会亏待你的。叔叔啊家里……”
聊起高官的职位,虚荣地享受着在懵懂孩子面前耍弄名利,使出了那点可笑的拐骗技巧。季末观话中大意,父辈是政坛名人,给他在江城谋了个既有点权力,又能放纵享乐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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