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峰你回答我,法庭上你会站在我这一边,为我说话、开脱和作伪证吗。”
抽丝剥茧,直指要害。
将一个人击溃到体无完肤。
颜文峰呼吸不稳,被卡住了嗓子说不出话来。看见季末神色漠然,眼瞳里却滚动着潮汐,而后月亮坠落,终是无声掀起一片潮生,叫浪花跃出了眼眶。
从一个人心里流出的两滴眼泪,跌在惯于持枪的手背面,还是温的,却比血管里最躁动不安,喷涌的血气还要烫人。像是灼痛的烙印,印在另一颗心上,烧穿了两个空洞。
他说:我不是好人。
他是在说:救救我。
但是颜文峰正是领了枪口到来的人。
如果真的有一天,所有的迷雾散尽,季末站在终点,满手血污,脚下弃满白骨,即将在光下被灼烧着灰飞烟灭,颜文峰是否会转身迎向来路,倒转枪口,只身挡下所有的光。
颜文峰受不了了,避开了对视。手足无措,忍不住伸出手去,捉住了季末的手。深渊都填不满的对自己的失望,这个瞬间的迟疑已经证明了很多东西。
强压着痛苦,他低头嘲着,在笑自己。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疯了似的:“季末……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你可以不这么清醒的。”
怀抱信念地坚持,步步为营地进取,却一夕之间被点破,苦苦追寻的两件事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是否说明所相信的,和为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意义的。
……想要摧毁一个信念未免也太容易了一些。
猝不及防的,天黑了。
“……”
季末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
这个人的手在颤抖,抓着季末时将这种无法自控的晃动传递了过来。
十指连心。季末要问问他的心,现在就得到了真切的答案,再无话可说。
“你又骗我。”控制不住的眼泪滑下时,他无情地替他宣告了结论。
颜文峰听见季末的话,张开五指,扣入这只更小一些的手的指缝。像落入江中溺水时陡然抓住了维生的绳索,便握得死紧不敢放开。他喃喃道,为了印证自己必须要相信的真理才开口:“……我是希望你能幸福地活着。”
“放手。”季末低垂着眼,麻木地旁观这个人的混乱,麻木地说:“我叫你放开手,听不见吗。我的世界里没有幸福这种东西,你就不要再抓着我了,去追你的理想之光吧。整个江城都等着你去解救,就放过我好不好,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安慰也好,劝哄也罢,哀求到最后,这手依然不愿意放开。季末挣不开他,已然点燃了暴怒:“颜文峰!”
攥住男人的衣领扯着,通红着一双眼瞪过去。泪水决堤得愈发夸张,但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拉链的小锯齿硌在掌心,捏得太紧导致的疼痛。
疼到心里去了。
“你可以为了你的理想从容赴死,会有无数人接替你的遗志为你去做这件事。那我呢,我就永远只是垫脚石,是你们成功之后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犯,是死刑犯名单上无人在意的一个名字。”
“不谈恋爱是你说的,爱我也是你说的,真的,你是不是无耻?既然处处都不能两全,你全部告诉我干嘛?是,我说错,你没骗我,你是跟我讲明白了,是利用我。然后利用完了又告诉我你也做不到,没得选,对不起我,最后只有我在二选一中被抛弃,我还必须乖乖接受,对吧?”
“我不能怪你,因为你是大好人,因为你是为了这样崇高的理想才利用我,因为我也希望你能救所有不该受害的普通人。只有你去做了。”
“那我怎么办呢,我就不配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那样希望被人爱着吗?你这么利用我,我也只能心甘情愿和你站到一条船上,为你去死吗?”
“你这一手真是高明啊,颜文峰……”
颜文峰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季末,让他不要再说了。
眼下,如何去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对不起,我没想逼你,没想给你压力。是我错了,不该说出来让你动摇的。我……”
是我扛不住了,想要你。不想被你误解,想要你。不管你被谁人觊觎,想要你。没有想过以后,想要你。知道你会讨厌我、恨我,想要你。
想要你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我。想要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
理智破线之时,选择了放任感情宣泄。
多么无耻。连现在把你抱在怀里都是无耻之徒颜文峰偷来的。
双臂将季末揽紧了,摸着他的后脑勺按在怀里,心里却万分明白,根本没有抓住他。
未曾将他的诉求和感情放在第一位,又何谈相互理解。
心中苦笑道:这样不够理智,不够冷静,不够成熟的我,连留在你心里的最后一丝信任也要失去了。谁会将未来交到一个会发疯,会动摇,靠不住的人手上。
哪里有资格说希望你能幸福。
“不用做我的内线,季末,我不需要。你就继续当你的坏人就好。”长长叹息。颜文峰难过地说:“这是我的理想,不是你的。你直接拒绝我就可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不会怪你,不会用道德指标压着你。”
季末安静了一阵。愤怒平息,并非不气不恼了,只是悲伤占满了眼中的世界,叫一个人失去发怒的力气。
“我害怕。害怕你。”季末慢慢地说,声音愈来愈小,疲倦得快要睡着了,想沉进噩梦里再也不挣扎了,就这样任由这个人抱着。“我害怕那样一幅场景,我们隔着法庭和法警面对面站着。你说你要保护我,可是你指证我。”
“我戴着手铐被押解去死刑囚场,你一身警服挂着勋章,穿得那么帅气。我们擦肩而过,你没有看见我,你连再见都不会跟我说了。我死的时候还在幻想,你是怎样过你的英雄生活的。”
“不,不,不会发生那种事的……”颜文峰手指插在季末后脑的发间,气到想用力抓紧些什么,却不敢真的碰到他。这才是真正的无力。鼻腔里飘满洗发露的清新气味,还有他额头上冲鼻的药水味。
哪怕颜文峰再有多想阻止他继续发散思维,说这样恐怖的未来幻景,季末也还是说了下去:
“我希望你的理想成真,也知道它一旦实现,我们终有一日会以那样的两种身份对簿公堂。”
颜文峰感到窒息。
季末的思绪仍在飘荡,零落坠洒于无望的海面。他不再提将来,说起了过去,想到了未曾发生的一种可能:“……要是初见的时候,你站在季末面前,跟他说,这个世界还有救,还有英雄能救他,只是没来得及出场。那没关系,他会等你的。他那么傻那么天真,他会一直等你的。”
“但是,那个季末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颜文峰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回流,发凉,手脚冰凉。
“我说错了,不是一见钟情。”颜文峰抱着季末,同时也是默默地靠着他,在一阵斟酌词句后哑声道:“是深爱至今。”
“没有什么虚幻的感情投射,是正如我现在抱着你,你能听见我的心脏跳动,是这样子的感情。我证明不了我的话,可心跳不会骗你。”
“你没有等我,但是我等到了你出狱。今天我的心跳也是这么说的。”
语言何其贫瘠,孱弱无力,难以陈尽所有感情。
“……是深爱至今。”
季末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你说你一直在追我。”笑叹:“可是你真的,来得太晚了。已经晚了。”
自己抵靠住的胸膛,其中这颗心在强烈地搏动着,竭力证明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但季末的心,丢在地上,早已干瘪,风干,无法再为他人跳动了。
“现在我没法站在你这一边。我信不了你。无论你的感情是真是假,我都给不了你回应。我现在没法相信任何人了。”
“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敢想。你能明白我说的这些吗,能明白的话,就带着你虚无缥缈的理想,离我远一点。”
季末心里已经平静下来。“还有,别再说对不起了,抱歉警官。”
开了个玩笑,故作轻松:“我现在一听你说这三个字心里就害怕,不知道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难道我身上还有很多利用价值吗。”
颜文峰抱着他,装作双耳暂时性的失聪,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结尾。借此,又无声地抱了他好几分钟。
“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想这些东西了,好好睡一觉吧,把我刚刚说的那些都忘了。”
终于放开了手,主动离远了。
“我先走了。你别给自己压力。不站在我这边,我没关系的。”
最后颜文峰却深深地看着季末,说:“再给我一个机会,季末,给我一些时间好好想想。”
除了越线太多的感情,季末的问题,颜文峰一个也没有回答。
相背的立场,各自的目标,不可调和的矛盾,应当被审判的罪责,大义和小爱,始终无法被选择的那一方……有人在这些问题面前落荒而逃。
大段的留白挤占了这段关系中的“巨大的缝隙”。
季末收拾了一番心情,亲自下楼送他一程,看他坐上出租车回去。这时候季末已经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冷淡地面对日常的生活了。
已死的心,和千锤百炼坚韧的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季末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习惯了被抛下。
冷风吹进脖颈,激起寒颤的时候,他心里无所谓地想,颜文峰好像忘记了提醒自己,不要泄露他的身份。
第80章
冬季的黑夜格外漫长。
这个点的红灯区,纸醉金迷的奢靡氛围已经濒临收尾。寻欢作乐之人花掉整个夜晚的精力,在黎明前陷入彻底的沉醉。或是结束掉一次性的契约关系,鸣金收兵,餍足地退回各自的巢穴。
现在大概是这片灰色世界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季末穿着睡衣,外面套了件防风大衣就下楼来了。送走颜文峰后,他孤零零独自站在街边,既无车辆驶过,也无行人路过,唯寂静作伴。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种感觉愈发清晰,就不太想回家去了。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被风缠着,走不动了。
已至凌晨时分,江城仍是不醒的长夜。季末默然仰望头顶,霓虹灯牌之间遥远的天际,心想:这片夜天,要塌了。
脑子里不同以往地过分清醒,那些掺杂着感情的思绪却在心里发酵,胀大。
季末相信颜文峰能实现他的理想。不如说是因为季末内心期盼着同样的一片愿景,所以才如此固执地想要去相信这个说大话的家伙。
但在另一面的立场里,这不是个好结果。假如在季末完成复仇之前,青城区就轰然倒塌的话……
开始感到沉重和难以预料事态的不安。
季末好像才向许森提议了要将颜文峰拉拢到青城区来。许森会采用这个建议吗?这样算不算是季末帮了颜文峰一把呢,让他成功地潜入进来,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如果颜文峰要行动,他会第一个拿青城区开刀。
——正是因为绝无私情,我才这样说。
——我怎么会不信你。
思维滞缓,思考陷入死局。
——你会背叛我吗,森哥?……那我就不会背叛你。
记忆带着刺找了回来。
许森兑现了当初在监狱时承诺给季末的东西,所以季末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以为许森做两份工作这样的形式来实现,并且绝不背叛。
但现在。
季末是否已经背弃自己的诺言了……哪怕并不是主观上的想要背叛,却也在无意间、事实上促成了这个走向。
固若金汤的防御,会因为季末从内部在最底下开了个漏风的小孔而蛀得越来越大,最终导致崩毁吗。
长叹了一口气,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眼神复杂起来。不想去想这些事情,却根本压不住奔腾的,翻来倒去的矛盾心绪。
忍不住了的时候,季末拨去了这个人的电话。
“喂……阿末。”那头接了起来。男声有些含糊,喟叹似的念着这个名字。意识到来电的人是谁,因而从睡意中抽离,清醒过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季末捏紧了手机,突然觉得不该打这通电话。
能不能,两边都不选,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没什么。”季末干硬地说,“只是想吵醒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
季末立刻按掉了电话。
这时候才发觉,他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遇到了拿不准的情况,需要抉择的时刻,身在局中看不清路,烦闷而苦恼的时候,想要一个能分享,能倾听,能给出建议的……无论家长,老师,朋友,还是什么都好,没有。
季末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平复心情。无法不去思考的是,要是还没有找到杀害母亲的仇人,青城区就已经不复存在,那他该何去何从呢。
不知道。
在这一点上,季末和颜文峰有点像。都是定下目标就认准了,只盯着目标心无旁骛地去做,至于达成目标后该怎么办,都不去考虑。
季末只一心惦记着复仇,觉得复仇完了,就可以脱离许森,脱离青城区,脱离现有的生活。那以后将要去过什么样的生活呢?脑海里一片空白。
失败的话,两人不过都是一个死字,没什么好说。成功的话,颜文峰实现了理想,自有他原来的人生可以回去,也可以过英雄的生活。而季末完成了复仇,往后就……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了。没什么想要的东西,这段路已经到头了。
复仇是唯一的信念。现在颜文峰袒露身份,则是把这个不在日程上的问题提前,放到了眼前:假如颜文峰抢先得手,而季末还没有找到凶手,青城区已经倒塌,那季末该怎么办呢?
十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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