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
突然而然地,手里空空如也。两个人所构成的世界,一人抽身远离,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在崩溃。许森目睹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原以为只是闹闹脾气一个小波折,诧然回首时才惊觉脱轨,重要的东西统统从掌中流失,留在手中的部分苍白没有色彩,剩下的残渣再也拼凑不出过去认识季末之前的自己。
究竟要有多富有的家产,多高的地位,多大的权力,才能够让一个人起死回生,才能够唤得一人回头?
后悔了。当时就不该让他上那艘船。
后悔了。那天就不该盛怒上头,跟他硬来,和他吵架。
后悔了。从更早更早以前……
后悔很多事情。
多么讽刺,许森位于江城的顶点,坐拥整座黑暗王国的财权,却得不到一个人的心,追不回一个人的命,这和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区别?许森曾自大地开口,说他死了也是自己的。但只有当死亡真的将他偷走,才知道好多话不该说,说了就成了咒,早晚报应不爽。现如今没有机会后悔,亦无法挽回了。
一个人死去,仿佛带走了活着的人的灵魂,剥夺了让其快乐和满足的权利。再也听不见心跳声了,只能听见冷风呜咽,一句话重复播放: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从此以后再没有了季末……
许森拒绝相信和接受没有他在的世界。
冬日早上的日光照得人眩晕,怀念,执迷,后悔交错上演,暴怒和恨死灰复燃,喜怒悲惧不定像个疯子。
一会儿是正常人,一会儿是看起来像正常人,一会儿什么也不是。
开始跌跌撞撞四处找他的照片。
……
这天青城区的大厦没什么值守的人,春节怎么都是要一家人在家里团团圆圆地过的。
没人想得到,除夕夜的晚上有人独自驾车去看烟火晚会,大年初一的早上有人独自驾车回到城区。没人知道大老板一个人拿着手机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几个小时是出了什么事。
许森没出什么事。他终于修补好了他那张满是碎裂痕迹的面具,自制力在这场撕扯的战争中扳回一城。脱离情绪失控的漩涡,恢复了冷心冷情的姿态,打理好自己,重新成为众人眼里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大老板。他打开门,出来召见下属,召开紧急会议进行复盘,旁听参与行动的幸存者和手下们陈述事发的全过程。
与以往不同的不过是今天大老板阴沉着脸,气压很低,罕见地因为行动失败而怒不可遏,当场红着眼拍了桌子,要求所有人尽述细节,有关季末失踪一事事无巨细全部上报。
负责接应和监视环节的人首当其冲被问责。
会议室大门敞开,人来人往,不断有新的知情人被带到。已知的情报共享出来,被总结打印成册以供分析局势。一些人在争执,互相指责,推诿责任。一些人在提出疑点,乃至质疑他人。被高度怀疑是泄露了机密的内鬼被捆起来,推倒在地接受拷打。
许森坐在会议室的首座,强压着心火,耐心快要告罄。有那么一刻,表情凝固放空,心声低沉,喧嚣嘈杂的世界和聒噪的虫子被隔绝在心幕之外,他觉得身边冷冷清清,安静异常。
没有季末的发言,连会议都失去看头了吗。
周围围着的虫子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只叫高处的人觉得厌烦和孤寂罢了。
“快八点的时候,叶箐突然来了,然后……”
许森突然捕捉到了耳熟的名字,骤然回神。
“叶箐?”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头愈加紧锁,深感头痛。“怎么又是他?”
这人的名字每次出现,都是不快的开端。
但许森很快就听见了第二只耗子的名字。几乎是立刻,他脸上的神情舒缓开了。
“呵。”低低笑了一声,复杂难言的意味。这种能叫人缓一口气解脱出来的惊喜能够回味很久。许森十指交叉撑在下颌,扫视过场内混乱的景象和众多手下,嘴角勾起,现在是不急了。
“报告会推迟。”他击掌,扬声道,“现在,散会。都回去吧。”
转头向一下属说:“去把颜文峰叫来。”
没兴趣再搞小打小闹,许森要动真格的了。
颜文峰走进青城区的大厦之时,所有的爱恨情仇已悉数封存。他只尽忠职守,忠于人设,做一个利益至上,唯利是图的恶人黑警和小人。
警察被黑帮传唤多少有些荒谬,不过这里是江城,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但还有更荒谬的。就比如现在,许森靠在老板椅上,衣着正式,面上带着和气知礼的微笑,对前来的警察说:“警官,我要报案。”
颜文峰正襟危坐,闻言也不由得眨了眨眼,有些怔忪:“……什么?”
“颜警官来江城的时日尚短,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叶老板的大名。”许森慢条斯理地给颜文峰介绍,“本名叶箐,乃是江城有名的十恶不赦的暴徒,这些年来劣迹斑斑,坏事做尽,恶行多到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有机会我得给颜警官好好讲讲。”
“但哪怕此前没听说过这人,昨晚你也应该见过他了,引发骚乱的源头。听说船上死了很多人,多可怕。”许森感慨,笑望颜文峰,话锋一转又说,“而据许某收到的可靠消息,叶箐的团伙将于今天中午乘船离开江城。 ”
“这样的坏蛋,若是放任他为非作歹,让他跑了出去,恐怕对其它地方危害更大。”好市民许先生义正辞严地说,“身为警察,你不会对潜逃的犯罪分子坐视不理的,对吧,颜警官?”
颜文峰为这一段瞎话感到沉默,又为这人无处不在的情报网感到悚然。
知道许森会疯了一样地找季末,所以颜文峰现在才会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一劫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作为应对,颜文峰事先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包括自己没有按计划行事是因为叶箐搅局引发枪战,清扫队来不及协商就擅自行动,颜文峰判断镇住场子己方损失太大,因此选择放弃计划和撤退。包括利用船上广播将爆破时间通报出来,是因为收到情报说爆破时间提前,这情报泄露来源于金彪的清扫队——现在已经死无对证——总之是不可能见过阿龙的。是因为枪杀三爷立威这一步就已经失败,而船上的客人都是东河区的来宾,所以颜文峰临时变更计划,选择试图救援一船人来获取支持和信任……
许森没有承认他就是金彪,因而可以把诸如背叛合约一类的事情都推到金彪头上,那颜文峰自然也能把解释不了的事情都称作是因金彪而起。只要没和许森撕破脸,那这出荒谬的戏就会一直演下去。
完全没想到许森对昨晚船上的事情绝口不提,上来先拿叶箐开刀,还非要借颜文峰的刀去斩叶箐,明牌要拆颜叶同盟,引发内讧。
这于颜文峰而言是很大的损失。虽然和叶箐早就不是盟友,而是仇敌了,但……
颜文峰斟酌片刻,试探着回复:“许先生何必赶尽杀绝。既然叶老板也是道上混的,大家都是同路人,将来说不定还有一起做生意的机会,没必要下死手吧?做人还须留一线。”
许森点了点头,突然问起:“颜警官,昨夜你有没有看见季末?”
多说多错,颜文峰简短回答:“交易时见过。”
许森神情未变,又问:“那你看见叶箐了吗?”
颜文峰顿了顿,答:“所有人都见过。”
“实话告诉你,颜警官。”许森轻描淡写道,“叶箐这次登船,就是为了抓季末来的。”
他说:“说不定季末现在就在叶箐手上。”
颜文峰盯住了许森,没有开口。对方沉静地迎接这样的打量,不动如山,对视间流于表面的笑挂在眼底,有些刻薄的意味,引得人身上发寒。
是叶箐带走的季末。这句话本该是由颜文峰说出来的。若许森不信季末和阿龙已死,颜文峰就可以抛出叶箐作靶子,将许森的注意力引开。反正今天一过,叶箐人就不在江城了,许森更难查证季末的下落。
而现在无论颜文峰给出怎样的回答,是附和是怀疑许森的这条“推论”,似乎都是错。
结果因考虑和刻意引导而产生,带着动机,就不够自然了。
颜文峰错失第一时间回复的机会,不语之时,许森已经轻声笑了起来。这次的会见濒临收尾,该送客了。“所以,颜警官明白了吗。”
“想横刀夺爱,那同我许森便是死仇。”
“现在我将犯罪分子的线索透露给你,让你立个大功,颜警官,你是去,还是不去?”
颜文峰没有其它选择。
离开许森的办公室出来后,颜文峰最后看了一眼大厦的顶层,阳光自那玻璃外墙上反射而出,反倒灼他人的眼。
颜文峰上了自己的车。穿上防弹衣,在手枪弹匣里压满子弹,又取了一副新的手铐,将之挂在腰间。随后是警用匕首,伸缩警棍,电击棒,催泪喷雾……一一检查过后装在警用腰带上,套上了警服。他驱车前往码头,同时通知警队出警开展抓捕行动。
颜文峰在思考能否自己一个先过去找到叶箐,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倒也不怪叶箐选了大白天带人走,这条离开江城的船怕不是早就被许森盯上了。他究竟买通了多少眼线?一面又想着,把叶箐关到江城的监狱实在毫无意义,叶箐出入监牢比进出饭店还要容易。恐怕重点是接下来逮到叶箐后,许森已经替他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半路上接了个电话,是宋小白打来的。
“要抓叶箐?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颜文峰开车。“你在哪里。”
“食堂外面,我一个人。”宋小白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作战被迫终止了吗。”
“嗯,没办法。”颜文峰回答。习惯性地,语气里的不甘心没有显露分毫,他直直看着前方路况。“我等会联络局长报告这个意外情况。”
“许森态度很坚决,叶箐一行今天这船是铁定开不过去了,江对岸的部署可以都撤掉了。”
“战场已经迁移到了江城。你保护好自己,小白。”
第104章
季末已经写了很多了。连其他干部在负责哪些工作,城区中有哪些经营产业涉黑,经常交易往来的贩子和老板是什么人,常用的交易手法等等,全都写了下来,写了满满一本。
他的记性很好,这些资料交到警察手里,就是要青城区死。就像拆一座塔,先取走塔尖,再砸碎中层,最后挖断底部,从上至下全部毁坏,什么也不放过。
初写时还没有这么大的戾气。心里没有感觉,只道天冷。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身上披着成年男性厚重宽大的外套,一边写一边冻得直哈气。屋里没有制暖设备,也不知道警察队长平时是怎么过活的,靠一身正气抗冻吗。
手冷得快失去知觉,额头却在发热,脑子直冒烟。写到记忆模糊的地方,咬住铅笔的橡皮头,发了好一会儿愣。像是上学的时候老师让背书,默写课文,于是季末将纷纷扬扬的思绪关进心门,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记忆,敬业地当个默写机器人,并不去想往后如何,结果如何。
颜文峰没叫他今天立刻写完,但他一写就停不下来了。如果停下来,就会回想起漫长的过往,构成他曾经人生的每一天,直到记忆再一次的停留在决裂之时那人震怒而冰冷的面孔。许多无情抨击和轻贱侮辱的话语最后都化为了同一句话:他想杀我。
写得越来越快。铅笔尖突然受力断折,断裂处的碎尖剐杵在纸上,刮破了纸面。季末呼出一口气,松开笔,不想再写了。
厨房门关着,他一早上都没有过去看过一眼。
今天不太想和阿龙说话。
只好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屋子里数着时间一点点流走。
想给颜文峰打电话,又怕坏事,因而按捺住了。额头抵在桌面的边缘,睁着眼睛,等他回来。
季末岂会不知那个人的手段,被盯上了只怕要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一趟过去得多凶险。
午间,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一个虚拟号打来的。季末趴在桌子上看那串数字,手机震得掌心发麻。他想,他应该知道是谁。
接起电话,季末没有先开口,而对方也不。
时间换了一种方式在流逝,这其中却并非是尴尬的相对无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吵吵囔囔,彼方背景音里的人声落在此间极静之处分外清楚。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卸货了——卸货了,快来帮把手。有人低声说要检票,先生,请将身份证拿出来。有靴子踩在摇摇晃晃不稳固的钢板上,哐哐当当。
人来人往。季末听出这是在码头。
打来电话的人走了一程。穿过闹市,将杂音和外人都抛在身后。
电话里清净了。对方到了一处不受打扰的地方。
季末听着,直到喉咙难受,控制不住了,低低咳嗽了两声。
“感冒了吗?”电话里问。
“嗯。”季末回答,“嗓子痛。”
喉咙里肿了,大概有些发炎。嗓子眼又痒又干,刺挠得很。
季末有点想笑,小声嘀咕:“早知道,就把你那个治上火的药留着给我喝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那可不行。”
“说了很苦,不信?况且,应该早就过期了。”叶箐轻松笑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惦记了,阿末。”
季末听话,应了。“嗯。”
半晌无言。
季末没有挂。叶箐在沉默过后,于电话那头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我要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缥缈。“你呢,阿末。”
季末的视线落在身前——那本记满机要情报的手写资料就静静躺在桌面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不可能善了的。”季末说。
“好。”叶箐不再说什么。他平静道:“等我把其他人送出城去,我再回来陪你。”
挂断了。
季末听见承诺过后嘟声响起。缓慢地回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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