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的哪里话。”他还想逗乐几句,怎知晏淮清抬腿就往里走,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他吐出一口气,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也还是跟着一起进了去。
站在门外看还不算些什么,进了大门之后才真是觉得破败,往里吸了一口气,似乎呛了一嘴的灰。
“呀呀呀,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他拉着嗓子懒洋洋地吐出了这些字,也借着这些音叹了半口气。
晏淮清没与他一同感慨,只是在前厅随意地走了几圈,就颇为冷淡地说:“请皇后唤人吧。”
李浔眉间一动。
如今他人已从坤宁宫当中出来,又重回了掌印府,总得做些什么不是,不然哪能对得起这次的机会。
“陛下莫急。”他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些,虽然知道对方对自己堤防得很。“人在身边就有人在身边的叫法,不在也有不在的叫法。”
“如今我与他们这么久未相见,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光是靠嗓子喊,怕是喊破喉咙也没人应答,我……”
“你直说要去做什么便是。”晏淮清蹙着眉说,大抵是觉得他有些聒噪了。
得,又被嫌弃。李浔耸耸肩。
于是他便直言道:“我要回一趟厢房,房中自有我可以联系他们的东西。”
晏淮清看了他几眼,又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沉吟了片刻方说:“可以。”
语罢,两人就朝着厢房的方向而去。
这条路两人一起走过许多次,便是足下有多少阶都记得清清楚楚,谁又能预料得到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呢?
难免唏嘘。
不过走到了半路,李浔便再次想到了其他的什么,故而又不安生了起来,足下的步子开始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而去。
叫走在他前头的晏淮清,一下就看了出来。
于是低喊了一声,“李寒浔!”
“诶——在呢!”他转了个圈,可迈出去的那个步子就是没有收回来。“陛下有何吩咐?”
“朕可准许你擅自走他道了?”
被人戳破了李浔也不气恼,颇为理直气壮地说:“园中那棵玉兰,可是我亲手挑选亲手栽、亲手照料了一段时间的,上回来匆匆忙忙,今个儿得了空,就想瞧瞧长成什么样了。”
说到这里也未免几分感慨。“想来也确实有些遗憾,错过了它的第一茬花开。”
晏淮清垂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头的时候原本冷淡苍白的面上,忽而带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既想要看看,那去便是。”
怎得这么好说话了?他都做好了要纠缠一番的准备了。
“那……便去看看?”李浔又反问了一遍。
“嗯。”
这次晏淮清让他走到了前头。
他想着那棵他精挑细选的玉兰,脚下的步子不免也变得轻快了一些。
然而到了地方,李浔才知晓对方那笑都藏着什么意味,自己的笑却是挂不住了。
玉兰树已是断木一棵,独独只剩下了一个树干插在土里,而从前葳蕤的枝桠不再,呈枯死状倒在了一旁。
李浔依稀可见泥地里还有半片枯了的玉兰,又或许那是他错看了。
“李浔,玉兰花开了。”从前,对方依偎在他的怀中说。
“李寒浔,玉兰树死了。”如今,对方站在他的身侧说。
他努力地展开了跳动的眉心,压着心中翻涌的情绪,侧身看向那个面容冷淡的人,问:“是你砍的吗?”
“是。”对方答,又带着几分病态的笑说:“树死了,玉兰花再也不会开了。”
忽而一阵狂风平地起,园中的杂草、枯树一同沙沙作响,满园的尘土被卷起又落下,几分薄而淡的玉兰香在空中漫开。
晏淮清掩住了口鼻,往后退了几步。“朕不想再闻到这个味道。”
而后又问他,“看完了吗?看完就做正事。”
作者有话说:
身体确实是有些不舒服的,今天也好难过。
PS:昨天其实有在评论区发请假条,但是可能有一些小伙伴没有看见,一般不更新就是有紧急情况!以后的话都是会在评论区发的。
第117章 【拾肆】错
李浔难得一次没有动身离开,哪怕晏淮清再次不耐地提了一遍,他也还是站在原地。
他往玉兰树的方向走了几步,蹲下身去看那片成泥了的干枯花瓣,伸手碰了下,发现确实拿不起后才问:“那个玉镯呢?”
“砸了。”晏淮清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对他说。
“砸了?”他嗤笑一声,大步走到了晏淮清的身侧,一把攥住了那藏在衣袖下面的、纤细的手腕。“我用了多久雕刻而成,你知道吗?”
对方也没有挣扎,听了他的话正想开口回答的时候,被他给打断了。
“你知道,所以你才砸的对吗?”就着攥住的手腕,他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一些,微躬了一些身子、低下了自己的头,于是两人还有那么几寸就鼻尖对鼻尖。“因为你恨我,因为你厌恶与我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所以一切和我有关的东西你都要毁掉,对吗?”
晏淮清说:“对。”
对。
李浔从来不知道一个字也能教人如此摧心剖肝,像是一把尖利的匕首插入了胸口,又转着刀把在里头搅和,血肉模糊也不肯停下来。
他长舒了两口气,只觉得热毒又开始在体内翻涌了起来。
“晏淮清,你别忘了,除夕夜是你先给我抹唇脂引诱我的,也是你拉着我入你的厢房上你的床的。”他伸出了另一只手,扣住了对方的后颈,将人又往自己的怀里压了几分。“现在你觉得恶心了?”
晏淮清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终究力道不敌他。
“那彼时你与我浓情蜜意又怎么不觉得恶心?”
“喔——因为那时你还是一个需要仰人鼻息的废太子,还需要借着我的手、借着我的刀去除掉晏鎏锦,除掉司礼监掌印李浔,对不对?”
“你做到了,你多聪明啊。”
“如今你早已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李重华了,无需背负着那个屈辱的姓氏,你是大晏新帝晏淮、是九五至尊、是这天下的王!晏悯都要为了你让路,所有人都是你局中棋子被你耍得团团转。我李浔又算得了什么?
“牢中不杀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吧?就是为了当着我的面践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以此报复我吧?”
“你会在意这些?”他说了这么多,晏淮清却只问了这一句,可牙根似乎咬得很紧。
这不是李浔想要的反应,不是。
他希望对方否认、希望对方承认,否认他如今所说的这些,承认过往有过的那些柔情。
又或许眼前的晏淮清根本就给不出他想要的回答。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李浔不答反问,“你当真以为我是这荒园中的死树一棵耶?当真以为我就没有心不会痛,没有血肉不会动情?
晏淮清挣扎着往后退了半步,硬生生拉开了几寸两人的距离,一脸讥笑地看着他说:“动情?你李寒浔也会有情?”
“无非就是死了一棵树、砸了一个镯子,你若想要,朕再赏你一些便是,何须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这么多?”
“虚情假意?”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李浔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气笑了,笑了之后又觉得心空空荡荡,肺腑都在烧着疼。“若那些日子的情意在你眼中皆是假,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
他攥住晏淮清的右手手腕,高举到脸侧,一字一句地问:“用这只手握着的、指向我的剑刃是真,对吗?”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他问。
人生二十五年,他所得皆为镜花水月,梦诡花、热毒、秘法反噬在身,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倘使死在了晏淮清刀下也算是一了百了,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做个安生亡魂的由头。
但是晏淮清没有。
所以李浔要继续往前走,所以李浔要应对横刀面向自己的昔日爱人,还要装作泰然自若、能得当应对的模样,可其实他根本没有展示出来的那么镇静,他的心也会痛。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他又问了一遍,“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在掌印府当中的屈辱过往,杀了我就无需将我锁在坤宁宫躲躲藏藏,杀了我你从此以后就不必时刻提防有人要取你性命。”
李浔觉得自己的面上开始发烫,眼前逐渐地变得模糊。
大抵是梦诡花又开始浮现出来了。
晏淮清趁此从他的手下挣扎而出,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甩走了刀鞘之后将匕首朝着他的右肩而来。
神色淡然、下手利落。
他没有躲,任由利刃入身,而后长吐出了一口热气。
混杂着浓郁玉兰香气的鲜血从体内涌出,渗入绯红的衣袍,又坠在了地上,与成泥了的玉兰花融在了一起。
“你说得对,李浔。”晏淮清开了口,匕首稳插在他的体内没有动。“我是应该要把你杀了的,我是应该要杀你的。”
他哼笑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
“你如今来质问我,问我什么是真,但李寒浔,这句话理应是由我来问你的。太监是假、名字是假、忠贞是假……一切的一切都是假,那你告诉我,在你这里,什么才是真?”
“对我的爱吗?李浔。”说着,晏淮清将那插入血肉当中的匕首抽出,又对着他的肩膀木木地刺了一刀。“对我的爱吗?”
那并不算重的一刀,仿若用尽了晏淮清身上的力气,他的手软软地用刀把上滑了下去,最终垂落到了身侧。
好似已经身心俱疲了。
李浔一怔,右肩上的伤口与心一同在抽搐着疼,疼得他头一回想躬着身子缓缓。
晏淮清的话说得奇怪、问得也奇怪,反倒是将他这个被背叛了的人衬成了负心人,为何会如此?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在?
风中的玉兰香气越来越浓烈,就见晏淮清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往后退了几步。
一场雨,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以让人措手不及的姿态,而后淋透了站在荒园中剑拔弩张的二人,也像是顺势浇灭了二人之间的焰火。
这凉雨泼下来,李浔就觉得身子舒服了许多,也清醒了不少。
话说到这里也就算了吧,他心想,今日将藏在心底的那些悉数都倒了出来,本就是一种失态了,他是无所谓尊严,但有时也会想要自己体面一点。
深吸了一口气,李浔拔下了刺在肩膀上的匕首,鲜血喷涌而出也没有在意,只是将袖口撕下就潦草地将伤口堵住,如此,雨中的血腥气与玉兰香才算是淡了些。
“走吧,臣帮陛下叫人来。”他说,没有再看站在原地的晏淮清,只是朝着自己的厢房而去。
-
院中长满了杂草,屋内的尘土又厚,晏淮清尝试随他一同进入,被呛了一鼻子的灰后作罢,转了个身又进了雨里,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自认为也没有询问的必要,自顾自地进了厢房。
上回进来还是为了拿铜铃,铜铃摆在架子上,那时拿了之后匆匆离去,也没顾得上太多其他,如今再进来,才又想起自己确实是还有很多东西都留在了这里没有带走的。
他环视了一圈,走到了床头暗柜之处,里头藏了不少他的东西。
当初下眉州深知不会安稳,带的东西也就不多,生怕折了损了。
李浔俯身抽出了其中一个柜子,放着的是李重华送给他的云母花簪和螣蛇戒指。又抽出了另外一个小暗柜,里头赫然放着一小撮缠着红绳的乌发,那是他于某个深夜暗自割下的,原本也是想学着寻常人家的结发夫妻,求个情深顺遂,哪知竟变成了而今这般模样。
到底是个奢望。
起身的时候,李浔才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立直了身子左右细细地看了几圈,眸子倏地睁圆了一些。
这床有异!地下的暗道像是被人打开进入过。
他眉头一跳,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将拿出来的东西都揣入了怀里,随后接着熟稔地打开了床下的暗道,而后下了暗室。
长明灯还未熄,整个暗道都洒着柔和的烛光,脚落下时细微的动静也惹得烛火开始扑闪,晃荡的时候像是漫天聚在一起的星光。
可这长明灯盏盏,供的都是已死之人,他们的的生魂早已黯淡。
等转了最后一个弯,看见了密室当中散落的书笺时,李浔的不安才算是落到了实处。那些都是他写给阿爹阿娘和落落的信,却怕思念寄予黄泉回挡住他们往生的路,所以才一并放在了这暗室当中,没有烧去。
如今散落在地,定是有人看过了。
他脑中一边思索,一边俯身去捡,收在手中又一张接着一张地叠好,到了某处之时,在角落里发现了映着暖光的东西。
凑近一看,竟然是当初他亲手雕琢送给李重华的玉镯的碎块。
他心下一慌,将那碎块捞入掌心,左右看了几圈果不其然又找到了其他的,所有的碎块最终拼凑成了一个成型的玉镯,上头雕刻的玉兰花却是碎得不成模样了。
李浔深吸一口气,却卡在了喉口,逼得他浑身颤了几颤。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啊!”他撑在墙壁上吐气也是困难,闭上眼睛心口抽了几下。“重华,重华……”念了几遍李重华的名字,绞痛的心开始痉挛,方才粗糙扎好的右肩又开始渗出血来。
下密室的人是李重华、看这些信的是李重华,而将李重华逼成晏淮清的,是他。
怪不得会有恨、怪不得会如此恨。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错在没有早些将往事讲与重华听、错在没有早些发现这些、错在这些时日说那些不留情面的狠话伤人又伤己。
身上挨的刀也是他应得的,到底算得上是他自食恶果。
脑中在嗡嗡地响,种着梦诡花的那一片肌肤开始发烫,李浔的掌将那玉镯的碎块紧紧地攥在了手中,腹中的那几口气还没有匀好,就又朝着上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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