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则道:“你们忙就是,不必管我。”
雍国虽是地大物博,但西南郡是产药量最大的一个郡,如今西南郡受灾最为严重,在来势汹汹的时疫之下,很难再按时按需地将药材供应给京城这边。
不只是京城,其他郡恐怕只会比京城情况更糟。
蒋行舟眉头紧锁,这里每天都有新送来的病患,人多手杂,若真要查私自将染有时疫的衣物送出的人,只怕是大海捞针,查无从查。
正思虑间,只闻阮阳那边传来一阵骚动,蒋行舟倏然回首,几个奢服男子将阮阳围在中间,而阮阳则表情冷峭,正按着为首一人的肩膀,那人痛得大叫,手臂呈现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脱臼了。
那人痛且痛着,口中高声叫嚷:“你你你你大胆!还不松手!”
阮阳纹丝不动,也不同这人呛声,他虽是看不见,却还是本能地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寻蒋行舟,整个人莫名显得有些无措。
蒋行舟无端觉得有点心疼。
他上前拨开众人,走到阮阳身后,不露形色地将他护住,“怎么了?”
“这几个人要打我。”阮阳满身寒意,手下力道不减反增。
“疼疼疼!!”
蒋行舟打量起这一圈人来,他们身着玄色纻丝锦袍,腰佩银带,脚蹬乌靴,靴底都刷得雪白,虽然不胖但个个红光满面,光是这一身穿戴则可知身份绝非普通民户。
“不长眼的狗东西,知道这位是谁吗!还不速速放手!”另一个人要去掰阮阳的手,阮阳反手又是一剪,这人的胳膊也被卸了。
那人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恨得咬牙切齿:“你好大的胆子!!”
他们虽是生得男人相,声音却是尖硬刺耳,再看一旁的人手里提着几个布包,里面是霞帔玉服,蒋行舟便有了几分猜测。
他眯眼扬声:“既然是坤宁宫的太监,办差便办差,为何又惹上了我的仆从?”
那人捂着手一愣,遂而厉然一啐:“你倒知道我等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蒋行舟轻飘飘对阮阳说了句“小树,松手”,阮阳便立马松开了手,将手收回来,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蒋行舟这才又转回头来,“你们虽冲撞了我的仆从,但此事我且就不追究了,你们办你们的事,日后长点眼睛。”
他不欲一来京城就惹上宫里的人,更何况阮阳身份特殊,眼下还是能避就避。故而他也不打算和这几个太监纠缠,一手牵阮阳,一手牵缰绳,扭头便走。
“站住!”有个太监在身后喊道,“你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蒋行舟没理,那人却快步上前,挡在了蒋行舟的面前,指着阮阳鼻子喝道:“你这贱民扭断了他二人的手,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
蒋行舟神色微动,撇开那只手,蹙眉道:“你还要如何?”
“还要如何?”那人狞笑,“还不速速磕头谢罪?”
蒋行舟冷道:“什么时候,堂堂四品官员也要给几个阉人磕头谢罪了?”
“什么四品官员?”那人显是一怔,但不多时又觉得是蒋行舟信口开河,并不信他,“你信不信我告你假冒朝廷命官?”
蒋行舟阴沉着脸,盯着他看了半晌,这太监只道是蒋行舟心虚,啐了一口:“没命死的东西,我呸!”
蒋行舟却道:“你手伸来。”
这条件还以为蒋行舟要给他看什么敕文鱼符,狐疑着伸出手,就在瞬间,一声惨叫穿云而过。
“去,禀报你们主子,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理寺少卿姓蒋名行舟,她若要降罪,随她来便是!”
扔下这么一句,蒋行舟抱着阮阳上马,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马背上,蒋行舟这才问起刚才发生了什么,阮阳道:“我就站在马旁边,他们不知道要干什么,要我让开,我没动,他们就说我挡了他们的路,上来便动手。”
若是阮阳能看得见,这几个太监便不会只是胳膊脱臼这么简单。
蒋行舟道:“他们是坤宁宫的太监,应该是出城来洗皇后的衣物的,皇后身染时疫,在宫里洗的话那水也不好处理。”
说着,他将擦干净血迹的匕首还给了阮阳:“你的匕首,我小小借用了一下。”
“你把他手砍了?”
“倒也没那么血腥,”蒋行舟失笑,“再说了,小小匕首,怎么能砍断人的手腕?”
“可以的,插入关节中……”
蒋行舟打断他的后话:“那得多疼。”
“比这个更疼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断腿?”
“不是,”阮阳摇摇头,朝着前方道,“是凌迟。”
“那刀就一片片割进血肉,血流着流着感觉都要流干了,你以为你死了,你祈求能给你一个痛快,但这种折磨要持续很久。”
阮阳说的时候语气云淡风轻,蒋行舟却听得心惊肉跳。
他说得很细致,活像是……他自己体验过一样。
“阮阳,”蒋行舟突然冒出了个念头,“想喝酒吗?”
“嗯?”
“听说京城这一带有个名窖,酿出的酒甜如蜜乳,要去尝尝么?”
阮阳没点头,但蒋行舟并没有在等待他的回答,一扯缰绳,马则朝城外的一家酒肆行去。
蒋行舟的主意很简单,阮阳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便是微醺,到时候连哄带骗,不怕他不肯将真相说出来。
但他的算盘打空了,阮阳只浅浅抿了一口,皱着眉道了句“不如白雪翠羽好喝”,便再也没动那杯子。
第28章 高烧
临近年关,京城下起了雪,起先只是两三片,但绵绵地下了一整夜,街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絮。
蒋行舟去上朝了,下朝时在宫门处碰到了坤宁宫的大太监,其身后跟着之前和阮阳在城外起了冲突的几个太监。大太监说,皇后娘娘听了此事务必要他带着人来跟大人赔罪,便按着众人的脑袋,让他们一一道歉。
他们胳膊上还吊着绢布,早没了昨日颐指气使的模样,道歉时直盯鞋尖,大概是遭了皇后一通训斥,气焰被挫得无影无踪。
蒋行舟发现这太监之中少了一人,同他们告别后,要来宫门口的进出记簿一看,发现确实有一个太监一直未归。
蒋行舟心念一动,又出了城往疫区去,果然见到那太监匆匆背着包袱往回走,上前一问,原来是宫中药材紧缺,太医院的药分了不少出去给灾民们用,眼下所剩无几,逢两日才能给坤宁宫端一碗药来。皇后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好,这太监跪着求了半天,上头的才同意他往宫外采买药材。
蒋行舟对于他没什么印象,昨天也不见这太监对阮阳出言不逊,好像他只是默默跟着那几个太监,并不怎么合群的样子。
于是蒋行舟留了个心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便回答,说是叫金福。
皇后重病成这样,昨日也不见那几个太监有丝毫的忧色,反倒是这金福一派忡然,看来他才是皇后的自己人。
之后几天,蒋行舟便四处在城内药庄收买药材,现在药材的价格一飞冲天,蒋行舟掏钱时却毫不眨眼。买了药,他便带着药往疫区去,守门的卫士算是与他眼熟了,终于同意他进去调查一番,但这毕竟有违规矩,卫士特地提醒他不要声张。
他谢过卫士,围上面巾,刚进去走了没两步便撞上一个人,自称姓韩,是太医院的太医,这几日轮到他在这边当义医。
韩太医同他再三道谢,“多亏了蒋大人的药,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且替这些百姓谢过大人。”
蒋行舟只谦卑一笑:“我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能帮到忙总是好的。”
二人交谈几句,临分别时,蒋行舟注意到韩太医的眼神直往自己腰上瞥,那里悬着一枚玉佩,正是第一次见阮阳那天,差点被山匪抢走的那一块。
——这是吕星生前赠予他的。
蒋行舟难免多想一层:吕星当时也是御医,这韩太医也是御医,二人看起来又年纪相仿,韩太医会不会认识吕星?
但吕星毕竟是罪臣,虽是逃过一死,罪名还在。蒋行舟还没在京城站稳脚跟,并不打算轻易提起他的名字。
这一趟下来,蒋行舟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除了医者大夫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随意进入疫区,里面的人也不能出来,要想偷运患者的东西,一定要过卫士这一关。
接下来只消找出那证据里宫女出宫当天当值的卫士,再行对质,或许会有收获。
然而,从疫区回来的当晚,蒋行舟发起了。他将门一关,不许任何人接近他的卧房。
小厮去敲门,又被蒋行舟喝了回去。
阮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在廊中,只听周围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便伸手一拦,也不管是抓到了谁,“出什么事了?”
“老爷怕是染了时疫了!眼下正发着呢!”
阮阳心中一紧,跟着人流往蒋行舟的卧房走去,又在半道上被拦了下来,“大侠!老爷让你回房去!”
是小厮的声音。
阮阳被小厮扯着回房,宅子里乱了整整一天,左右不过三四个家丁丫鬟,来来往往的倒走出了数十人的感觉。到第二天晚上,蒋行舟烧还是没有退,病得更重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蒋行舟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房门,送药送饭都是小厮从窗口递进去,起先蒋行舟还能起来接,后来早晨放好了饭,中午来看,还在那里摆着。
大夫前两天来看了看,确认说是时疫无疑之后便不再来了,只说让蒋行舟按着药方抓药煎药,按时喝着,至于能不能好,就看心够不够诚了。
蒋行舟并非城中第一个染疾的,一夕间,时疫终于席卷了整个京城。
药铺被翻了个底朝天,所剩无几的药都被征去供给了宫里,小厮和阿南仗着自家老爷尚且有一官半职都买不到药,更何况是平头百姓。
两人多日无功而返,手中的银子此时竟比不上一块废铁。
是夜,阮阳怎么都睡不着,他趴在墙上听蒋行舟的动静,可京城此处不比江安,他二人的卧房虽是挨着,但什么都听不到。
他索性翻身下床,一路摸着廊柱来到了那个窗子前,轻轻一翻,悄然落地。
蒋行舟曾带着他一寸一寸地熟悉这宅里的一草一木,故而他蹑手蹑脚走去时没撞到任何一件家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蒋行舟的榻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了半天,才触到蒋行舟的额头,滚烫似火。
是时,蒋行舟却突然惊醒了,黑暗中瞧见了阮阳的脸,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榻上坐起来,将他轰了出去,之后重重地关上门,甚至还插上了门栓。
“蒋行舟!”阮阳急了,“你怎么样了?”
蒋行舟并不回答,他此时喉咙干疼,要说话都有点费劲。
阮阳重新摸到了窗户边上,向里探去,“蒋行舟?”
蒋行舟又拖着病躯过来关窗,阮阳收手不及,差点被夹着,蒋行舟便道:“手缩回去。”
他的声音哑得惊人,像撞碎了的钟。
阮阳不动:“你别关窗。”
蒋行舟索性由他,阮阳便听到蒋行舟又拖着步子回去了。
“你睡,我陪你。”阮阳就在窗户下面靠着墙坐了下来,蒋行舟躺着的床榻就在窗子旁边,他在这里能听到蒋行舟沉重的呼吸声,“很难受吧……?”
蒋行舟咳了很多下,一下比一下沉,咳嗽声一下比一下枯,然后轻轻地说:“得了时疫的,十之有八九都是不治而亡,更何况……”没有药了。
这话好像是在告诉阮阳他快死了,可平常的蒋行舟从来不会这样的,多日的病痛已将他折磨得没个人形,连往常那高飞孤云的傲骨也荡然无存。
阮阳咬着下唇,“你不会的,安心养病,你会好的。”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了,咳完了又问阮阳:“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又不会死的。”
蒋行舟轻轻笑了笑,他实在太虚弱了,笑的时候都带出来了那种风箱般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阮阳以为蒋行舟睡着了,却听蒋行舟声音幽微地开口,“阮阳,时机成熟了吗?”
阮阳明白他在说什么,沉默作答:“……”
“还没有?”蒋行舟代替他说了,“我如果死了,你会后悔自己没有告诉我这些事吗?”
“你不会死。”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在太岁谷的时候,我想,你绝对不能死。但再一想,谁没有死的时候,不同的是,有人死前心愿未了罢了。”
“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阮阳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你不会死的,不要瞎说。”
阮阳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他不会安慰人,这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听见蒋行舟说:“我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
阮阳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
似乎是因为没有等来预期中的回答,蒋行舟的声音消失了好一阵,才又说:“阮阳,死,是什么感觉?”
许久,阮阳答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死过。”
“我都快死了……”蒋行舟终于叹了口气,那语气里含着浓浓的失望,又好像是释然了,“算了,就当是吧。”
“什么叫就当是?”
“不要想着瞒我,阮阳,我说过我会查到的。”
阮阳只觉得心中什么地方被小锤一样的话语敲碎了,手微微颤了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真听不懂吗?”蒋行舟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引来一阵疾咳。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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