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之人,死而复生,你死过一次,对不对?”
“你口中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他就是我,对不对?”
“是因为你上辈子认识我,你才会来江安找我,请求我的帮忙,对不对?”
接连三个对不对,问得阮阳心中大骇,他靠在墙边,指尖到脚尖都在颤,他前世今生所有刻意瞒着蒋行舟的秘密,也在这三声诘问中土崩瓦解!
“你真的很好懂,阮阳。”
阮阳惊恐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许是因为真的病入膏肓,蒋行舟的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你知道我不信鬼神,所以我固然不会把你当成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天道本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它要人死,人们便死,它要你活,你便活了,设若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信任我,便不会在我次次试探追问下都闭口不言,不是吗?”
“……阮阳,你数数,从你冒死将我从赵历手上救下开始,从我们到平南县开始,从我们把酒言欢开始,我这一路一共问过你多少次?”
阮阳数不清,但他自以为每一次都完美地将蒋行舟搪塞了回去。他张着口,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他不知道蒋行舟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生气?失望?还是……什么都没有呢?
但刚才那番话实在太长了,长到蒋行舟说完似乎就已经凶喘至极,不再言语。
阮阳担心极了:“蒋行舟?”
安静无声。
“蒋行舟?”阮阳方寸大乱,站起来,上半身就这么从窗子探进来,“你说句话啊?”
还是无声。
他彻底慌了,自顾自地解释:“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你、怕你背叛我!”
“背叛你?”蒋行舟忽然轻笑。
阮阳猝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找补:“吕星,我是说,如果吕星不是含冤获罪的,那么你还有理由帮我吗?你愿意帮我,愿意跟着我,不就是为了……为了我说的‘那个人’的线索吗?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之后呢?你得偿所愿了,会扔下我一个人吗?”
蒋行舟这才明白,原来阮阳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他艰难启口:“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回避我的?”
“蒋行舟,我很怕你也会离开我。”阮阳说,“我怕你知道了所有之后,我们就不再相互利用了。”
“相互利用?”
“是你教我要利用你,我便瞒着你,这样才能一直利用下去,不是吗?是你教我的。”
他说的不尽如是,但这次蒋行舟没有纠正。他朝窗边看去,月影伴着树影,影影绰绰,这之中又立着一个瘦削的人影,脑后的长发就这么飘然扬起,一下一下,像二月柳帘。
良久,他收回目光,“我从不怕死,但现在突然怕起来了。”
“但是,如果我真就这么死了,你自己也要走下去的,阮阳。”
第29章 取药
就快要过年了,街上零星挂着几个红灯笼,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好像一出门就会缠上什么恶鬼。
所有人都绝望了。
小厮出门买药又是空着手回来的,但他带回来一个噩耗:“稷王妃和稷王世子殁了!”
阿南彼时正在门外洒扫,闻言也是一惊:“死了?”
“病死的,就是昨晚的事,今儿一早就有人急急忙忙从宗正寺里抬了尸体出来,因为王妃世子身上有疫病,连葬礼都没办,不知道在哪儿烧了炷香,草草下葬了。”
蒋行舟微微睁着眼:“……稷王呢?”
小厮道:“稷王没事。”
蒋行舟让他去叫阮阳来,小厮哎了一声,不多时去而复返,神色慌张:“元少侠不见了!”
他和阿南将本就不大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阮阳确确实实是不见了。
“他一个瞎子,不好好在家呆着,这又是去哪儿了?”小厮又急又气,“我看他就是养不熟,老爷正病着,又要替他操心!”
他还能去哪。
蒋行舟轻轻阖上眼,小厮这话的确冒犯,但他没力气骂了。
小厮见他面色灰败,这几日连咳也不咳了,听大夫说,到了这个地步,怕是药石无医了。
他不敢在蒋行舟面前哭,便状作轻松地笑了笑,将窗子掩了条缝,不让北风吹到蒋行舟。
这天是年夜,京城上下死气沉沉的。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北风呼啸,卷着漫天的雪,好像挟了尖锐的冰刀。
街口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后背着两个沉重的大包,穿过撒盐般的雪雾,艰难推开蒋府的大门。
——正是阮阳。
他眉毛上都结着冰,嘴唇冻得青紫,将两大包东西不由分说往小厮手里一塞,“……药!”
小厮惊呆了,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药草。
“药!是药!有药了!”小厮欣喜若狂,一时间又是大哭又是大笑,根本来不及多问阮阳,抱着包袱跑得飞快,险些被包袱坠得摔一个马趴。
阿南将阮阳拉进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连忙抱来被子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住,见他面上起了些血色,才问:“大侠,你是回西南郡采药去了吗?”
阮阳捧着杯子,凑到嘴边大喝一口,也不顾烫不烫,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见到我阿姐了吗!”
阮阳又点了点头。
“我阿姐她怎么样!”
阿南跪在阮阳身边,将耳朵凑在他干裂的嘴唇旁,阮阳却说不出话——他太冷了,前襟后背的衣服都被撕扯开来,在寒风中大喇喇地晾着,四肢俱是僵的。
没有人知道,阮阳一个瞎子,这一路是怎么孤身一人走去西南的——又是怎么搞到了药,回到京城的。去途尚且艰辛,更何况带着药回京城时又会不会遇到难民抢夺药材,他又要赶路,又要护着这么多药材……
他这一路不吃不喝昼夜兼程,几乎未曾合眼,又一路冒着风雪回来,才喝了两口,便“咚”地撞向桌面,睡了过去。
阿南惊叫一声,这才发现他竟连鞋底都磨破了,冰冷的手脚满是冻疮,脚底的皮肉中深深嵌着碎石。
——只消一眼,就知道该有多疼。
蒋行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这药也是普通的药,方子也是寻常的方子,但他一连喝了三天,病便消了大半,连被小厮硬拉过来的大夫都暗暗称奇,直道是大人吉星高照,善有善报。
阮阳那夜回来后也发了高烧,本还以为也是时疫,但喝了太岁之后便好了,小厮这才放下心来:若是老爷刚好,元大侠又染上了病,只怕老爷要揪心死!
得知了稷王妃与世子的死,阮阳并不十分难过,他本就对那一对母子没有什么感情,死了,也只是唏嘘两声,毕竟也是曾经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亲人。
阮阳带回来的药很多,蒋行舟喝了几天病就见好,便想着将剩下的药施散出去。
“拿到药铺去让他们卖吧。”阮阳说。
“不可,那样的话药价哄抬,只有有钱的人能买得到药,没钱的还是得等死。”
“那便熬制成汤,一人一碗地给,不许他们多拿。”
“嗯,但到底也是九牛一毛,有总比没有好。”
蒋行舟便唤来小厮,让他们如言照做。几个家仆纷纷在院中支起了炉灶,他们熬药时,蒋行舟便陪着阮阳坐在廊下。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阮阳的睫毛上,被他眨眼抖落了去。蒋行舟从屋里拿来一件棉毛大氅,给阮阳披在肩头,“冷不冷?”
阮阳抓着大氅的领子笑了:“不冷。”
他手上的冻疮还未痊愈,衬着凝脂般的肤色,煞是打眼。蒋行舟便捉来阮阳的手,搽上桃木油,药油的香气随着体温飘然散开,“阮阳,我不会走的。”
药油碰到伤口有些麻麻的疼,阮阳想了想,避重就轻道:“所有人都说他们不会走的,你也说了,人终有一死,在死之前还会发生很多很多的事,你也不能保证的。”
“你我推诚相与,我怎么能和其他人比,”蒋行舟道,“算上这次,你拢共救了我两回,而我只救了你一回,算来我还欠你一回,还不清便不可能走。”
“那如果……还清了呢?”
“只要你不以身犯险,不就永远还不清了?”蒋行舟哂然一笑。
“那你原谅我了吗?”阮阳说,“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你原谅我了吗?”
他说话时会呵出一团小小的暖雾,抚在了蒋行舟的心上,蒋行舟心软了,“嗯,原谅了。”
阮阳这才终于笑了,那两个小梨涡又冒了出来,“关于这些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太岁谷,当时不是很确认,只是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阮阳很疑惑,一般人会信这些吗?
蒋行舟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道:“你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关于我的一切你都知道,而且总感觉你经历过一些你这年纪本不该经历的事,所以很难不相信。”
“然后你怎么想?”
“没怎么想。”蒋行舟转而问,“上辈子我都同你说了什么话?”
阮阳道:“你我聊了一夜,说了很多,你的所有事我都知道,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是在你临死前的一晚才去见你的。”
这话不是问句,阮阳不需要回答,只“嗯”了一声。
蒋行舟心想:该早点的。又问:“你上辈子怎么死的?”
“凌迟,然后斩首。”
蒋行舟的呼吸一窒:“……疼吗?”
“疼吧,但或许又不那么疼,我不记得了。”阮阳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要喝酒吗?我还带回来了一坛白雪翠羽,就想着你快快好起来,陪我喝酒,然后我就买了。”
他不想在蒋行舟面前提起这些事。
蒋行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倾身,将他抱了满怀,无尽的担忧和情意都满含在这个拥抱里,动作小心至极,仿佛再紧一些就会将面前人揉碎了一样。
“蒋行舟?”阮阳一惊。
好半天,才听蒋行舟道:“我很怕我就这么死了。”怕这天下最后又只留你一个人。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阮阳感觉到抱着他的蒋行舟在颤抖,便迟疑着,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臂也环在他的身上,微微收紧。
“这一路累吗?”
语气很慢很柔,好像阮阳是一朵雪花,吹一口就散了。
阮阳有些想哭,眼眶热得生疼。他不知道蒋行舟问的是来回西南的这一路,还是前世今生的这一路,但不管哪一条路,都只有一个回答:
“很累,蒋行舟。很累。”
小厮他们带着药,在下个借口支了个摊子,就这么施起了药。听说城北有人施药,民众蜂拥而至,险些将摊子都给挤倒了。小厮便叉着腰,高声喊着,让他们排成两列,每户只限量五碗,不然宁可自己把这几锅药全喝了,撑死也不给他们一滴。
他们把药熬得很淡,就连药渣都要留下,搜罗到一起,再熬煮几次,这样至少能保证每户都能拿到,这些药也能多撑几天。蒋行舟并不是打算真就靠这么一点药材救下整个京城的人,倒不如说是靠此举给他们一点念想和希望,有药了,总比躺在榻上白白等死好。
蒋行舟的名声就这么在京城也传了开来,他和阮阳在西南做的那些,除了朝臣知晓,在民间却没什么波澜。但时下京城无人不知蒋行舟的大名,都说蒋大人君子仁义,古道热肠。
连弘帝都听说了此事,他先是召去蒋行舟,嘘寒问暖了好一阵,而后又赏了些金银,还特意派了几个金吾卫去帮他维持秩序。
手中沉甸甸的银两异常烫手,蒋行舟心道讽刺,面上却是宠辱不惊地谢了恩。
他和阮阳终于算是和好了,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闹矛盾的那些日子,每天回家,还能看到阮阳带着阿南习武,说是阿南自己要学的,学来保护莲蓬。
按照之前的想法,蒋行舟明里暗里查了几天,发现安妃宫里的宫女出宫那天在疫区当值的卫士失踪了,据人说,第二天他便提前请了休沐假,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再说那宫女,那宫女竟也染了疫病死了。二人均被灭口,线索就断在了这里。
就在这个档口,韩太医来了。
蒋行舟煞是意外,将韩太医迎进正堂,却见韩太医深鞠一躬,道:“我今日前来,一来是为道谢,二来,也是想问蒋大人一个问题。”
蒋行舟虽是官高一些,但到底也是晚辈,何能受得起这一礼,便上前托着韩太医的臂肘,将他扶起,“先生请上座,有话慢慢说。”
韩太医摇了摇头,“我一生行医,唯独老了,却要见证如此悲事惨情,自从时疫一起,我日夜来都睡不好觉,却又恨自己无能为力,”他看向蒋行舟,“蒋大人年纪轻轻,虽非医者却有如此仁厚宅心,实在是……”
韩太医叹了口气,竟是潸然湿襟。
蒋行舟虽然是做了善事,但也没做到一举平定时疫,韩太医再是感谢,断也不会隆情盛意至此。
蒋行舟突作一想,看向腰间的玉佩。
韩太医也顺着蒋行舟的眼神看去,“蒋大人,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韩太医继而缓缓抬起头,看进蒋行舟的双眼,慢慢道,“我与他如足如手,而他也与你一般秉性天良,胸怀风云之志,曾豪言要尝遍百草,撰一本前无古人的医书,一平天下疾苦。”
“听起来也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蒋行舟笑了笑,“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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