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看了他很久,好像在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是假的也无所谓。”他突然道,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
蒋行舟并不喜欢阮阳的这个语气,他想要解释,但阮阳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我们回去吧。”又说,“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
蒋行舟张了张口,最后嗯了一声,手心一暖,竟是阮阳主动抓住了他的,再看向阮阳时,阮阳对他笑了笑:“你骑马来的吗?”
这样的阮阳很不对劲,蒋行舟满腹狐疑,一腔担忧无从问起。
回到城内之后,阮阳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阿南还要去找他教武功,吃了个闭门羹。
他回头无辜地看向蒋行舟,蒋行舟无心同阿南解释太多,他还有要去的地方——安府。
身为大理寺少卿,蒋行舟没有随意进出宗正寺的资格,但金吾卫不一样,他们是城中守卫,看守宗正寺的卫士一半都是金吾卫的人。
他对谢秉怀有忌惮,对罗洪有猜疑,但安庆和谢秉怀、罗洪都不太一样,光是看安夫人就知道了,安庆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可以让安庆点头,他就能带着阮阳去见见他的爹了。
蒋行舟自然没有自大到能以一己之力抚平阮阳所有的伤,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再急也没有用,父子之间的事终究还得交给父子自己解决,到那个时候,若是阮阳真的想走,他便陪他一起走,远离京城。
他断然不齿于当逃兵,他自知愧对吕星,却唯独不想让阮阳再受哪怕一点点伤。
蒋行舟去的时候,安庆并不在府中,安夫人很热情地招待了他,又是茶点又是水果,末了还抱歉地说:“看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要不大人改日再来?”
蒋行舟笑笑:“无妨,若是不叨扰,蒋某在这里等着就行。”
“是有什么急事吗?”
“算是急事吧。”
安夫人便摆摆手:“不叨扰不叨扰,大人对我们安家有恩,我们自然记挂着大人的好,别说是坐会儿了,就是旁的,只要我和外子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
说着,她又张罗端来几盘酥果。
蒋行舟本要拒绝,却见那其中一盘外面裹了金色的糖衣,煞是好看,心念微动,道:“我能带一点这个回去吗?”说着,指了指那盘金丝酥果。
安夫人一愣,笑道:“行啊,都给大人装起来,这东西是鄙府厨子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
谢过安夫人,一直等到日落,安庆才回府。
得知了蒋行舟的请求,安庆没有多问,只道:“每月初十至廿日,宗正寺值守的卫士会换成我之前的属下,我同他们说说,见了大人莫要阻拦。”
“多谢安副将。”
“无妨,但宗正寺内毕竟……大人应该有分寸。”
安庆没挑明说,但蒋行舟有恩于他,又多行善事,他自然愿意帮一手。
“我都知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有了蒋行舟这句话,安庆满口答应,临送走蒋行舟,又嘱咐道:“大人若要去的话,不要停留太久,毕竟里面还有羽林军的卫士,到时候说不清。”
蒋行舟点头谢过他,手提安夫人给的食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安夫人装了多少吃食进去的。
路过糖人的摊子,他又买了一个吕洞宾,一并放进食盒里。
待他回了家,将食盒里的金丝茶糕和小糖人都拿出来放好,唤阮阳来吃,一连叫了三声都没人回应,蒋行舟推开卧房的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再往檐上看,阮阳平素最爱坐在檐上发呆,此时也没在。
蒋行舟有种预感,阮阳走了。
卧房里,床头摆着一把匕首和一把剑,剑旁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封信,蒋行舟一目十行,才知道自己的担心终于应验了——阮阳真的走了。
虽是知道之前的刺客是罗洪派来的,临走之前,怕蒋行舟再遇到什么不速之客,阮阳还把自己的匕首和剑都留了下来,又落笔一封,寥寥数语,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只说谢谢蒋行舟。
蒋行舟心底一沉,无意识地将信揉成一团,直到攒成一个坚硬的纸球,才后知后觉地将信原样展开,夹在书里,放到书架上收好。
信被他揉得缺了个角,阮阳的落款也缺了半个阳字。
这一别就是一个月,处处鸣蝉响,是知五月中。
蒋宅门口的石榴树在小厮的精心呵护下终于重新焕发生机,随着天气渐热,居然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红,蒋行舟回来时,恰巧见小厮拉着阿南站在树下,小厮道:“你瞧,这叫榴火照眼明,是不是比你们那西南郡的花花草草好看?”
阿南仰头看了会,脖子酸,伸手揪了一丛:“好看,要是元大侠也能看到就好了。”
小厮不满道:“你这孩子挺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着,小厮用肘关节撞了撞阿南,示意蒋行舟就在身后。
阿南连忙回过身,有些抱歉地挠了挠后脑勺,“大人,你回来了。”
蒋行舟没有怪罪的意思,今日上朝弘帝又整出了幺蛾子,翻修祠庙还不够,他还下旨,令各郡长官再建百座祠庙出来,待到秋收之际,再一并祭天告祖。
蒋行舟进了书房,忙到傍晚,小厮叫他用饭,他说不吃,反手提着一壶酒登上了檐顶。
这壶酒是普通的水酒,府里的下人摘了点泡了进去,酒液便泛起淡淡的藕粉,有点像阮阳酒醉之后的脸色。
蒋行舟只浅浅饮了两杯,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醉了——他能从酒杯里看到阮阳的脸了。
酒杯里,阮阳与他对视,那双清冷的眸子略微弯起,好像带着笑意。
于是蒋行舟鬼使神差地也冲那倒影笑了笑,却见酒杯里人脸一晃,消失不见了。
果然是喝多了。
下一秒,手里的酒杯不见了。
蒋行舟猛然抬头,倒影成了精,此时就站在他面前,气息极近。蒋行舟立马站起,阮阳便微微仰起头,将那杯水酒喝了,喝得太快,甚至呛了一口。
“阮阳?!”
阮阳将酒杯放下,笑着看过来:“蒋行舟。”
“你回来了?”
“白天就回来了,见你太忙,不好去打扰你。”
蒋行舟几乎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你都去哪了?”
听到这一问,阮阳显得有些不自在:“没去哪……没去很远的地方,就在京城周围的几个郡待着,到处都在修祠庙。”
他飞快察看了一下蒋行舟的神情,道:“对不起。”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告而别,但我得要一点时间想清一些事。”
“那你现在想清楚了吗?”
“还没有。”
蒋行舟的笑意淡了些,“那就是还要走的意思?”
阮阳深吸一口气:“不走了,我有点想不清楚,所以才会回来的。”
“你想不清楚什么?”
“我想不清楚……我为什么会那么希望你是真的,”阮阳道,“我甚至觉得世上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但如果是你,我接受不了。”
阮阳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思考时便会有小小的停顿,惹得蒋行舟不由一怔。
这话……有点直白,蒋行舟几乎以为阮阳也对他存了一样的心思。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蒋行舟的心跳有些快。
“那你……知道为什么想不清楚吗?”
黑暗中,阮阳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重要了。”
蒋行舟想追问他是不是也有那样的情意,话语到了嘴边,堪堪止住。
在喜欢的人面前,大家都像个懦夫。
蒋行舟觉得心里有点空。
当夜,二人依旧是同榻而眠,谁都没有多说这个月发生了什么。阮阳久离蒋府,重新睡在这张床上,听着蒋行舟的呼吸,一梦香甜。
翌日,蒋行舟又问起阮阳想不想见稷王。
这次阮阳答了,“我本来是想见的,看到我娘之后我又很恨他,但到最后……我还是想见的。”
蒋行舟觉得分别的这一个月之间,阮阳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从前他像一只刺猬,敏感疏离,如今学会将一身的刺收起来了——简单来说,就是没以前那么别扭了。
阮阳成长了。
苦难总是这样催着一个人扛起比他自己还重千百倍的担子,蒋行舟有点心疼,但也知道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阮阳,”蒋行舟还是没忍住,“你昨晚说不重要了,是什么意思?”
阮阳:“就——”
之所以不重要,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不管蒋行舟是真是假,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蒋行舟一生一世在他身边,他尚不知道这种执着源自何处,但他不愿再让这一辈子留下遗憾。
蒋行舟在等阮阳的后话,阮阳却别过脸去,好像是恼了:“别问了,什么时候去宗正寺?”
“……今晚。”
是夜,蒋行舟带着阮阳从宗正寺的大门而入,卫士没有阻拦。
阮阳一路带着蒋行舟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关着稷王的牢房外。
说是牢房,又与大理寺狱不同,宗正寺毕竟是关押皇室宗亲的地方,就算是落了罪,也能住在一个像样的屋子里,只不过手脚都要上镣铐,终日不得踏出一步罢了。
蒋行舟对阮阳说:“去吧。”
“你要进去吗?”
二人靠着墙角,蒋行舟用宽大的衣袍将阮阳整个人挡住,摘去他面上的面具。
“要的,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爹。”
阮阳抿着唇,有些犹豫。
蒋行舟并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按着肩膀将他转了个身,伸手替他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吱呀——
门内一片昏暗,但依稀可见有个人坐在窗边。
蒋行舟轻轻地推了推阮阳的背,阮阳便一个大步迈了进去,蒋行舟紧随其后,门在二人身后沉沉关上。
“谁?”那道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恍若一座百年的铜缶。
阮阳喉头滚了滚,看了看蒋行舟,蒋行舟默默点了下头,他又转过去,看着黑暗中的那个背影,有些生疏地唤了声:“……父王。”
第43章 遗诏(1)
这声音,这场景,稷王立马认出了这人是自己的亲儿子,但他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他是一个将近六旬的人,牢狱之灾使他形销骨立,又有毒在身,面上是和阮阳之前一样的惨白,但精神还算不错,衣冠俱整,坐着的时候和阮阳一样,腰身挺得笔直,丝毫不显佝偻。
他看向阮阳,视线未过多停留,又转向蒋行舟:“阁下是何人?”
蒋行舟答:“晚辈姓蒋名行舟,奉职大理寺少卿。”
除却蒋行舟外,面前的一切都和阮阳的记忆中没什么两样。
上辈子,稷王也是坐在那里,烛火也是那么昏暗。
阮阳两指一横,一道风刃扫过去,削掉了一毫蜡,白色的烛芯裸|露而出,亮了不少。
“你的武功大有精进。”话是对阮阳说的,可稷王并没有看向阮阳。
阮阳生硬地回了句:“嗯,多谢。”
稷王又道:“你不该来这里的。”
“……那我该去哪?”阮阳面色古怪。
“去哪都行,但你不该回京,不该来见我。”
阮阳嘴唇动了动,跟着稷王的语速一起说出了下句:“阮阳,你活好自己就行。”
两道声音,一老一少,就这么交叠在一起,稷王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阮阳靠近蒋行舟的耳边道:“他上辈子就这么跟我说的。”
蒋行舟无声一笑。
他们父子久未见面,应当有不少话要说,蒋行舟便识趣地走到一旁,兀自坐了,提起桌上的茶壶,翻开一个茶杯注满八分,默默喝了起来。
但父子两位都不是乐于叙谈的人,阮阳一时无言,稷王倒是有话想说却不开口,蒋行舟无奈落杯,提醒道:“今日前来,是因为——”
话尾留了个空隙,是留给阮阳的。
阮阳接着道:“——是因为我娘,她还没死。”
“你娘……”稷王起先还以为是王妃,面上戚色未消,陡然转为震惊,“你娘?”
“但她……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阮阳想起姜氏,心中一阵酸楚,面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这表情……稷王一看就明白,阮阳什么都知道了。当年他没告诉阮阳姜氏的所作所为,没想到终归还是没瞒住。
“我娘被折磨得很惨,”阮阳咬着唇,“但我师父救了她,她现在就在城外的村子里。”
蒋行舟拉了拉阮阳的袖子,用口型告诉他:别咬。
阮阳齿间一松。
稷王蹙眉,重复道:“罗洪?”
提及罗洪,稷王心底有了另外的想法。这个想法好似浮在水上的鱼漂,一上一下地沉浮着,突然一下好像有鱼上钩,它便猛然一下沉了下去,实际上却是空欢喜一场。
“王爷和罗将军不是世交吗?”蒋行舟骤然发问,“莫非关系不如表面?”
“我两家是世交,此话不假,”稷王看过来,“你何出此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怪异。”
“哪里怪异?”
“罗将军为了让我二人发现姜氏,绕了很大的弯子。”
他将罗洪所为尽数说给了稷王,而稷王却在听到玉佩二字时,神色动了动,“你口中的那个玉佩,现在是否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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