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谢秉怀:“大人,追不追?”
谢秉怀看着肩头的刀伤,脸色差到了极致:“不追,回府!”
“他呢?”那人指着蒋行舟问。
“一并带走!”
一炷香后,谢府。
“谢大人,恕我多嘴一句,”蒋行舟垂眸,看着谢秉怀的手下将自己腕上的麻绳解开,“你就没想过太后为什么要带走李大人吗?”
谢秉怀坐在矮榻上,一个侍女正在给他包扎肩头的刀伤。
“蒋大人有何高见?”谢秉怀态度依旧谦和,此时再看不出当时在祠庙外的失态,竟还冲蒋行舟笑了笑。
蒋行舟突然有些佩服谢秉怀:对面坐的可是想要他的命的敌人,他竟还能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就好像蒋行舟真的是所谓故人之子一般。
蒋行舟揉了揉手腕,默默提杯,抿了口茶,“关于李大人,我倒也不算十分了解。”
谢秉怀让侍女们都先出去,才缓缓提起上衫,挂在肩头,“先前赵历一案的时候,你们就在西南郡打过交道。”
“彼时,多亏了李大人,一切才能那么顺利。”蒋行舟很谦虚。
“当时他上了折子举荐你,我问他为什么,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愿闻其详。”
“他说,你会成为我的大业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谢秉怀笑道,“这么看来,他说的倒也没错。”
“李大人才思过人,过奖了。”蒋行舟听得出谢秉怀是在话此言彼,却权当没听出来,就当是在夸他了。
谢秉怀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道:“不如这样,交出遗诏,我可以放阮阳一条生路。”
这句话听来实在耳熟,蒋行舟回忆道:“当年罗将军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只不过他答应的是放我一条生路。”
蒋行舟一边说,指尖在盏沿上打着旋,一圈一圈慢慢摩挲。
谢秉怀向后靠了靠,寻了个惬意的姿势,看向蒋行舟手中的茶盏,“我看得出来,你和阮阳的关系非同寻常。你这是在赌,用他的性命赌你自己的野心。”
指尖倏而停了。
“除却遗诏以外,还有一个东西会成为大人接下来的阻碍,”蒋行舟话说到一半,突然转言,“我没记错的话,半个月后就是国丧祭礼吧?”
谢秉怀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祭礼,狐疑道:“你说的那个东西,就是太后抓走李枫的理由?和国丧有关?”
蒋行舟未答,唯笑得胜券在握。
“我已经赢了,谢大人。”他如是说。
谢秉怀猛然坐直,手撑在矮榻旁的木臂上,眯着眼凝视蒋行舟,却忽然一嗤,重新靠了回去:“你在虚张声势。”
蒋行舟笑着提盏,笑意尽数藏在了杯中。
是夜,罗晗如约而至。
不过他的轻功没有阮阳好,被发现的话,并没有百分百能逃脱的把握,于是只在檐上蹲着。
蒋行舟将要吩咐给他的话写在纸上,团成一团,扔了上来。
罗晗打开一看:赵太后如何?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毫,在舌面舔了舔,写道:太后已然信任于我,我已将所有事都说给她了。
蒋行舟:明日上朝,参赵志投敌,弹劾谢秉怀。
罗晗欣然应允。
蒋行舟又写:阮阳如何了?国丧之前能否攻入皇城?
罗晗犹豫片刻,写道:他那边情况不太好。
蒋行舟:他怎么样?
罗晗:目前还行,不过,距离国丧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蒋行舟没答这一问,写道:不急,不必催他,他手上有金印,等他兵临城下,你找他拿来,献给赵太后。
罗晗又写:金印为什么会在阮阳手上?不是在李枫那吗?
一张纸被他们几个来回就写满了,要解释罗晗这个疑问,恐怕要废上一大番口舌,蒋行舟没有继续往下写的意思了。
他将这张纸投入了火盆中,火舌舔舐而上,将其顷刻间烧成了焦炭。
还能为什么,因为这金印是他们照着那张刻印的图案伪造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急——
谢秉怀知道,谨慎如蒋行舟,绝不可能在大胜前夕透露出最重要的计谋,所以零星几点能引人遐思的线索则胜过千言万语。
听到这番话的谢秉怀会怎么想?
——赵太后手上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会将谢秉怀数年来的布局毁于一旦,而蒋行舟知道赵太后的打算,一切将会发生在国丧当日。
谢秉怀可以选择信,也可以选择不信。
如果是罗洪,便一定不会信,因为罗洪是一个可以以傲慢二字来形容的人,与其揣测敌人,倒不如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招致胜。
可这人是谢秉怀,是算计了一辈子、连早膳常吃的鸡蛋换成了鸭蛋都要怀疑上一阵的谢秉怀。
谢秉怀不会尽信,但他的心中会有一个种子,开花的期限便是半月之后的国丧。
这是蒋行舟给谢秉怀设的第一个局。
第二个局,便是让谢秉怀坚信,他手上有能破赵太后此计的手段,谢秉怀很可能会顺藤摸瓜将计就计,这样他才有机会将所有人引到同一个地方,再由阮阳率军,一网打尽。
最后一个局,是留给赵太后和弘帝的。
蒋行舟听到檐上微微的响动,知道罗晗已经走了。
他用铁钩将火盆里的炭捣了捣,火光大盛,屋内瞬间就暖和了不少。
他盯着火光看了一阵,走到榻边坐下,将乌靴褪了下来,整齐地搁在一边。
……有点想阮阳了。
希望他,一切平安。
阮阳收起地图,长舒一口气。
距离京城就不远了,再有一个月,一定能打下来。
他正如是想着,忽然眼前一黑,他再一次看见了蒋行舟的死亡。
这一次的场景很熟悉,是皇陵,白幡素旌铺街而过,蒋行舟死于乱军之中。
只一瞬间,阮阳便意识到这是半个月后的国丧祭礼,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恰逢毕如推门而入,见他这般,不由问道:“怎么了?”
“毕如,如果我说……”阮阳道,“要在半个月之内打进皇城,能来得及吗?”
毕如先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难度,但也可以一试,怎么都比不上麦关一战的,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阮阳没有宽心的意思,反而用手抵着眉心,闭着眼睛不说话。
毕如问他:“怎么了?”
阮阳沉默了很久,才道:“之后就不用你帮忙了,你就在这里守着,如果京城有异动,即刻知会木凌。”
这倒是出乎毕如的意料,“为什么?”
“如果这一仗真的败了,我只能拼尽全力救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蒋行舟。”阮阳看着他的眼睛说,“到时候,我希望你能在这里接应我们。”
毕如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大好的良机,我们绝对不能错过。”阮阳看着窗外,喃喃道。
如果真的败了,恐怕这一次就不会那么幸运了,上一次只是羽林卫的围剿,他们就险些丧命,而这一次,对面站着的可是整整十二卫。
他们才刚刚打下一城,如果要赶半个月之后的国丧的话,阮阳根本连一天休息的工夫都没有。
他打算带走一半的人,这一战绝对不能败。
翌日一晨,大军踩着初冬的薄雾,列阵起旗。
城门外,阮阳勒马,回身看去,“就送到这里吧,毕如。”
官道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白霜,熹微的晨光穿透了云层,洒在地面,恍若落了一地银箔。
毕如在他身后停了下来,“之后的路,一定很难走。”
他们二人先行一步,小厮阿南莲蓬他们还在后面慢慢走着。
阿南已经长大了,颇有几分成年男人的风范,莲蓬挽着他的臂弯,时不时同他说些什么。
阮阳看着那两人的身影出神:“我还有一事。”
毕如道:“你说。”
“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如果……拜托你和木凌善待他们。”阮阳收回目光。
“出征前不要说这种话,”毕如道,“不吉利。”
阮阳笑了笑,“我替蒋行舟说的。”
毕如心道:蒋大人也不会这么说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此战非同小可,甚至很可能有去无回,就连一向雷厉风行的阮阳都不由得踌躇起来。
莲蓬在抹眼泪,走到阮阳这之前又飞快地擦掉了。
阿南四下环顾,朝莲蓬问道:“小飞哥呢?”
莲蓬也左右去看,道:“方才还在呢,可能有什么东西忘了。”
阮阳道:“谁是小飞哥?”
“小飞哥就是余飞啊,”阿南眨眨眼,“大侠不知道么?”
阮阳:“……谁?”
远处,小厮挥着手往这边跑来:“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阿南也向他招手:“小飞哥!”
小厮气喘吁吁跑来,将一包银子递给毕如:“这是……我家老爷之前留下的,让我交给将军。”
这包银子沉甸甸的,毕如拿在手中,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小厮抚着心口疾喘,“牛、牛车的钱!我家老爷让还给陛下的。”
毕如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当时木凌确实借给蒋行舟一辆牛车来着。
过去这么久了,难为蒋行舟还记着,倒真是……如他作风。
毕如轻轻一笑,将荷包收入襟中。
小厮注意到阮阳一直在看他,便回过头去:“怎么了?”
阮阳道:“……你叫余飞?”
小厮先是一怔,点了点头,继而明白过来了,大怒道:“这么多年了,大侠居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阮阳欲盖弥彰地抿了抿唇,率先别开视线,翻身上马。
他高扬马鞭,口中高喝一声,率领大军,绝尘而去。
小厮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大喊:“大侠!!有点太过分了吧!!”
第86章 决战(4)
寿宁宫内,罗晗呈上了金印,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搁在一旁。
赵太后看着罗晗一举一动,长喟道:“这就是遗诏……你从哪里找到的?”
“……从阮阳那里偷来的。”
说着,罗晗看着赵太后展开卷轴,一字一字地读过去,最后付之一炬。
火光稍纵即逝,赵太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李枫带上来。”
未几,李枫被押了上来。太监们摁着他的脑袋,让他直直地跪下去。
赵太后对他并不算客气,她向来睚眦必报,更何况是李枫这种叛徒,鞭笞都算是轻的,再重一点的,也并非没有。
自打进入了寿宁宫后,李枫浑身都在颤抖,在看到那方金印的时候更是几乎抖成了筛子。
“这是什么?”赵太后冷然开口。
李枫摇头,挣扎着起身:“娘娘……”
“按住他。”赵太后对左右吩咐。
李枫于是被一左一右两三名太监按在地上,连抬头都费劲,胳膊反剪,疼得他闷哼不止。
赵太后复又看向李枫,沉吟良久,开口道:“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李枫稽首道:“娘娘,臣……不知。”
“你不知?”
“微臣所讲,绝无半句虚言。”
赵太后挑眉,朝罗晗抬了抬下颌:“罗郎将,这东西,的确是从他府上找到的?”
罗晗上前一步,答道:“回太后,确确实实是在李大人府上找到的没错,就放在他的寝室暗格里,稍微找一找就能找到了。”
李枫咬死了不松口,只道:“恳请娘娘明鉴!微臣从未见过这东西,又怎么可能是从臣的府上找到的?!暗格……微臣家中哪有什么暗格!”
听了这话,只见赵太后微微颔首,手掌搭在金印上,慢慢地抚摸着。
仅仅从神色中很难看出她有没有尽信李枫这一段话,只见她站起身,走到李枫身前,垂下眸去,淡淡地说道:“李枫,我素往待你不薄。”
李枫浑身一震,叩首道:“娘娘和陛下的大恩大德,微臣铭记于心。”
赵太后又道:“但你——竟然背叛我。”
“微臣不敢,娘娘,这些皆是这位罗姓郎将的一家之言,”李枫跪伏于地,向前爬了一步,抬起头,“娘娘,万不可尽信于他啊。”
赵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说说,这金印象征着什么?”
李枫一怔:“这……”
“说啊?”
“这……”李枫登时汗如雨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赵太后森然道:“得金印者得天下,你私藏此印,又是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李枫愣在了原地,“得金印者……得天下?”
这金印所象征的,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他茫然又惊讶地看向罗晗,后者却深深垂着头,仿佛二人的谈话于他没有丝毫干系。
李枫转瞬间便明白过来,是蒋行舟让罗晗对赵太后撒了谎。
赵太后见他如此,还以为被说中了心中的算盘,冷笑道:“你真是嫌命太长了。”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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