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票?”售票处的阿姨打了个哈欠,“推荐面包哈,大巴和小巴要攒够人头才开。”
“多久能攒够一车?”明扬看了眼票价。
“看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大概两三趟吧,”阿姨瞥了他一眼,“在候车室等两个多小时就差不多了。”
“面包吧,”明扬叹了口气,“咱做不到跟空气搏斗两个多小时。”
面包车一直是香饽饽,司机师傅在市里转了一圈接人,转到长途汽车站时正好把明扬接走了。男生坐副驾,调整靠背时回头看了一眼,后边儿的人头们形态各异,睡得呼噜声满天飞。
“哟,”光头司机新奇地看了他一眼,“老弟一个人?”
“嗯,”明扬毫无睡意,目睹面包车穿过市区,兢兢业业地开上国道,“后边儿的呼噜们到哪下?”
“县六中,”光头单手靠在窗沿上笑,“好像是孩子被叫家长了。”
挺好啊,明扬想,这么麻烦还愿意回去。
“高中还是要读噢,”光头看着明扬说,“看你这小孩子样,指定想南下赚钱吧?哎哟我见过多的了,现在进厂打螺丝都要高中学历,这三年不想读也得读。”
“您读了?”明扬忍着笑看他。
“哟,还会用您呢,有礼貌,”光头摆摆手,“你问我啊?我就读了小学。”
说完,两人在秋日的艳阳天里一起狂笑。
县六中在附近三个镇的最中间,校史十年,纯粹为了普及镇上的九年义务教育。可能是为了一点面子工程,门长得相当阔气,里面啥样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啊,到了啊!”光头朝后面喊,“哥,姐!你俩甭睡了!”
一大一小等了半天,硬是没等到一个开门声。两人一起回头看,看到了口水喇子往下滴的冥场面。
这是真心急着赶路的。
“您得这样。”
明扬示意光头别喊了,让他来。男生清了清嗓,中气十足地喝道:“爸!妈!”
几乎一瞬间,女人睁开了眼。
“喔,神了这是,”光头收回开车门的手,“大姐,赶紧给大哥摇醒的,你俩到了!”
“好,好,”女人露出黝黑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口水说,“刚是不是我儿子来了?”
“没,”明扬说,“您做梦呢。”
女人嘟囔两句,提着男人的手臂一起下了。
“去远山冲多少钱?”等两人一走,明扬才转头问道,“我要去远山冲,你能把我放哪儿下?”
“远山冲?”光头一惊,“那都是省城地界进另一个市了,你要去那儿啊?”
“嗯,”明扬打了个哈欠,这是他四天只睡八九个小时之后第一次打哈欠,“爷爷奶奶住那里。”
“加个八十吧,”光头换挡起步,“行不?”
“嗯,唉,随便吧,”明扬叹了口气,“能到就行。”
远山冲实在偏僻,偏僻到能让车进去的路都没有一条。若是想到爷爷奶奶家,车只能开到写有远山冲指示牌的交叉路口,剩下的路全靠人腿努力。
住在山前还好,走四五十分钟能到,住山后就不好说了,最好是不要去想走到家要多长时间。至于如何从远山冲回去,明扬还真没有考虑过。
偶尔也让爸妈为自己动点脑吧。
因为六点多就从家里出发了,现在十点半便到达路口处。周围全是比人高的野草,偶有野稻,随风飘落着成熟的黄穗。明扬背着书包,站在路口吸了半分钟空气,这才心满意足地沿着记忆往前走。
老实说,这里真的很不方便。说好修路,各家各户却拿不出平摊的钱。到了秋季,荷花池里已经没有莲蓬了,白莲和红莲各有各的萎靡,任由水蜘蛛在池面上乱跳。
到这,明扬脑子里的爆炸声才终于消失,只余睡眠不足的疲惫。每次看到家里只剩一半的水晶残片,他就止不住地想起爷爷奶奶。
可能家里没人记得一块残片到底何时从顶灯掉落,但明扬却一直记得。
那天爸爸说想把爷爷奶奶接进城来住。
自己刚想跳起来表达兴奋,残片就哗啦啦掉了。
得亏一楼没有人,不然脑袋能开个大花。就像印证这块无法支撑自己的残片一般,爷爷奶奶并没有来。
“爷爷!”走了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明扬终于站在山脚下喊。
那老人佝偻着背,难以置信地从老旧的椅子上起身。
他哆哆嗦嗦地,站立不稳地,摇摇欲坠地,看到了脑子里正在想的人。
任何苍老的形容词都可以形容他,但那眼里的年华,却坚定地流淌在这样的山脚下。
噢,天呐。
明扬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进去。
原来这才是我的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元旦快乐~
快完结啦,BE不会留到农历年的!
第48章 答案
“老婆子,老婆子,见大鬼了,见大鬼了!”爷爷转头就朝里间喊,“我幻觉了!糖尿病还有幻觉啊?!”
奶奶正在搅拌第二天的鸡食:“这把年纪别一口一个鬼的,多不吉利……”
话音刚落,那么大个孙子在门口么么哒地乱蹦道:“奶奶!!!!!!”
奶奶吓一大跳:“我幻觉了?!”
爷爷也吓一大跳:“不是鬼啊?!”
明扬气死:“说谁呢?!”
然后那么大个孙子就被骂了一顿。
“你!你怎么过来的?!”奶奶对抗路,爷爷打野,主打一个骂得有去无回,“自己来?你知道多远吗你自己来?初弥呢?明初弥知不知道?!”
明扬卖爸求荣:“他不知道……”
“电话!”老婆子赶紧支使老爷子去拿手机,“那玩意怎么用啊?我俩都不咋会用,你自己打电话讲!跟他报备!”
“……别生气嘛,”明扬委屈巴巴地窝在小凳子上,“我就是几天没睡好,想爷爷奶奶了。”
这亲情牌是一次比一次有管用,直接把爷爷奶奶干沉默了。
“你真行!”爷爷竖起大拇指,“你是这个!”
明扬的爷爷奶奶都是顶聪明的人,小孩儿不说爸爸妈妈弟弟在哪,他俩立马能猜个大概。明扬一直不喜欢外婆——那个糟老太就连脾气好的奶奶都觉得烦。外婆明里暗里偏心,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优先弟弟。有次跟奶奶吵架,声称明帆木讷是因为哥哥自私,打胎里就抢走了弟弟的灵气。
“那敢情好,”奶奶讽刺地笑起来,忍着没送她一个远山冲著名大逼兜,“那是不是扬扬给你带,帆帆的死活你就不管了?你这嘴真是开过光啊,谁跟你近就是糖,谁跟你远就是毒砒霜?”
“你!”外婆瞪大眼,端庄多年一下子哑火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跟人都这么说话呢,”奶奶说,“别人都受住了,怎么到你就不行?你……”
爷爷知道奶奶要说“你不是人?”,赶紧兜手把老伴的嘴套住了。
明扬一想到这事就嘎嘎乐。
“乐什么呢?”有个年轻人干农活就是好,明奶奶一下子实现了双手解放,“弄完了就去睡觉,不是这几天都没睡好吗?”
“没事,”明扬吸吸鼻子,看了眼在厨房忙活的爷爷,小声地说,“爷爷好些了吗?”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奶奶笑了起来,“年纪大了,得个病多正常。”
如果要问明扬最佩服的人是谁,他一定会说自家这位老太太。人类的理想闪耀如繁星,因追求不同构成天空中不同方位的星座。但老太太并非如此,她坦荡而真诚地活成一颗孤星,自愿成为夜空中最孤独最亮的一颗。
她对爷爷是爱吗?
明扬在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想过。爱多简单啊,强迫个体去组建家庭,哪怕是拆散一对情同手足的双胞胎,也要维系名义上的四口之家。爱又多复杂啊,夫妻争吵也许并非爱过,而是正在好好地爱着。
哪一个才是真?
就在此时,厨房里传来拍蒜的声音。
“如果以后爷爷连锅盖都拿不起了,”明扬轻声说,“奶奶会陪着他吗?”
“会啊,”奶奶说,“我和你爷爷,是要葬在一起的。”
对于一颗孤星而言,她的地球是这样小。
是走了十几公里来相的这一次亲,是看着一个又一个小孩从自己的肚子里蹦出来再长大,是不得不照顾的老伴,是人生尽头终于可以好好躺下的棺材。
可这次奶奶却来不及陪爷爷了。
一个月后,在自主招生考试开始的前两个星期,奶奶突然脑溢血昏倒在家中,因抢救无效而离开人世。
该说什么呢?
该如何形容一个细胞到一个老人的一生,然后再告诉自己她终于终于消失不见了?
明扬赶到时,那张吃饭的小桌还摆在前厅的边角,好像爷爷坐左边,奶奶在右边,自己坐中间,一边笑一边喝了两大碗鸡汤。如果用筷子调戏邻居家的狗崽,会被奶奶笑骂着踹上一脚。
“奶奶呢?”明扬瞪着眼睛问,“我奶奶呢?!”
“远山冲太远了,”门外传来十里八乡的声音,“卫生院的李医生果然来不及……”
“我说,”明扬依旧瞪着眼睛问,“我,奶,奶,呢?!”
“潘道士到哪了?”门外又有人问。
“进山口了,”有人估算道,“咱们这地方,真出事了不用叫医生,直接叫道士算了,医生来也没用呀,我听说李医生到的时候,明爷们跪在地上一直不肯起,手边儿的明太儿已经,已经没气儿了呀。”
“真作孽……”又有人说。
你问吧,十五岁的明扬想,你尽管问。
你看谁理你。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声音,却没有人愿意告诉明扬奶奶在哪。
他抬头去看爷爷,看到他正在和儿女们咿咿呀呀说话。堂姐,表哥,堂弟,表弟,亲弟弟……这些人都在这栋房子里来回走着,他们和这些家具不熟,不知道明扬曾在这些霉点中长大。
“明扬!”他听见爸爸说,“爷爷叫你来。”
明扬在愣怔中抬起头,看到一双灰色的,终于被远山冲吞没的眼睛。
——她对爷爷是爱吗?
明扬好想问,好想问,却在抱住爷爷时嚎啕大哭起来。
他能听见奶奶在身边哄他,能感受到背上有一双劳作了一辈子的手,能感受到爷孙两人,一起被远山冲好好地拥在怀里。
奶奶用爷爷的眼睛,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日落西山又转东,人生好似采花蜂。”
“哪有百年长寿老,世上难逢百岁人……”
道士进门便开始唱,手里拿着锣鼓,一路走一路敲。明扬和爷爷站在奶奶的床前,看那双老顽童的眼睛轻轻闭着,好像还在睡觉。那么多晚辈,只有明扬执意贴在最里面的一圈儿,明帆在一旁抓着哥哥的衣角,而其余人都没上来。
弟弟以为哥哥会哭很久,谁知守灵第一天明扬就没哭了。他一直靠在明帆身上,手紧紧握着明帆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松。
“哥?”明帆递来一颗花生糖,“多少吃点儿吧,我看你没咋吃饭。”
明扬瞥了明帆一眼,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
“妈,”明帆赶紧抬头朝老妈小声喊,“能不能把糖罐子都拿过来啊。”
“你想甜死你哥,”老妈嗔怪地看他一眼,“你以为扬扬跟你一样爱吃糖?”
“妈,”明扬有气无力地叹口气,“拿来吧。”
明妈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没全拿来,而是每个味道都拿了一颗。
这样的夜晚浑浑噩噩过了十天,远山冲难得灯火通明。请来的乐队一直在吹流行曲唢呐版,明扬沉默地听着看到奶奶变成了坟,然后爷爷昏倒急送市中心医院。
明初弥是个铁血男子汉,葬礼过程中一直没哭。直到爷爷突然在医院里上下失禁,他才终于承受不住,躲在医院楼道里痛哭出声。
“爸,”明扬蹲着,好说歹说地递来纸巾,“终于哭了啊?还以为你冷血动物呢。”
当爸的没说话,只摇头,继续在昏暗的灯光中哭。
“帆儿会去仁礼,我就不去了,”明扬说,“我打算继续读俊逸,走读,每天回家。”
“要是没人管饭,就请个保姆行吗?”
当爸的捋了捋鼻涕:“嗯,你自己把握。”
其实明扬很想说一些话,但因为爸爸哭太惨了——这男人混到今天不容易,明扬从不知道如此高大的人能哭这么惨。
奶奶以前说,这么多孩子里最放心不下你爸。
这么一看也确实,明扬想,瞧老太太心里多清楚。
“我过几天有直升的考试,就先回去了,”他拍了拍爸爸的肩,“走了爸。”
“什么架势,”局长预备役总算不高兴起来,“你是儿子还是我是儿子啊?”
“哦,”明扬点点头,“你想当儿子啦?”
“走走走走!”明初弥在笑还是凶之间纠结半天,最后决定继续哭,“你给老子快点走!”
明扬拍拍腿,嘿咻一声离开了楼道。
37/4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