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别墅一共有两层,三百多平方,十几个房间,二楼除了他的主卧基本都空着。程向黎跟着他上楼,打开一扇门,看到了和整栋复古气派的房子截然不同的装潢。
落地窗外连着宽敞的阳台,如果不是雨天,视野应该很好,适合秋高气爽的天气,搬一把椅子在外面乘凉。
房间里没有床,但有秋千和躺椅。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堆着两个懒人沙发,天花板上装着投影机和屏幕,还能看电影。
在离窗远的一侧,有一架收起来的天文望远镜,旁边还有一个透明橱柜,里面摆着宋喻明精心收藏的航模,有民航最常见的波音、空客全型号,还有赛斯纳、西锐SR20、领航者JA600等各式各样的单发、双发、螺旋桨小飞机。
简直是这座一板一眼的小洋楼里,宋喻明私自珍藏、精心打造的秘密花园。
在满屋的摆设里,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个展示柜。
程向黎看到橱柜里摆的赛斯纳172,回忆顿时涌上心头。这是一架小型的单发四座飞机,也是大部分飞行员在初学阶段最先接触的机型。
程向黎第一次驾驶飞机离开地面,就是在赛斯纳172的驾驶舱里。
“你是不是在看它?”宋喻明隔着玻璃门,指了指里面那架赛斯纳172。
程向黎笑着点了点头:“之前问你是不是飞友,你还和我装不是呢。”
“现在确实关注得比较少了,连坐飞机去旅游的时间都没有。”宋喻明说着双手背到身后,拉了拉肩膀,“医生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只要不给自己放假,就可以一直忙个不停。”
“国外也这样吗?”
“差不多吧,我刚毕业那几年,也是忙到没有周末的。”宋喻明拿了个抱枕,舒舒服服地坐进沙发里,“不过澳洲的航空医疗比较发达,我们医院有直升机,我倒是经常飞出去救人。”
“这么酷?”程向黎脱掉拖鞋,踩着地毯走过来,站在宋喻明身边。
“是啊,直升机医生的要求要比一般的急诊更严格,犯一次错就会被换下去。我可是很罕见地保持了两年全勤的记录。”宋喻明说起那段往事,得意地扬起了头。
“那你现在回国了,坐不了直升机,是不是很遗憾?”
“是有点,”宋喻明幽怨地嘟哝了一声,拿起遥控器,对着天花板上的灯按了几下,“龙江一直想做航空医疗,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到现在都发展不起来。”
屋里的灯光暗了下来,显得矮桌上一台用木头拼的地球仪小夜灯光线特别明亮柔和。
程向黎打量着宋喻明做的小手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没办法,直升机飞一趟少说都要四五万,除了大型救援,普通人根本负担不起。”
屋外还在下雨,不过没有台风过境时那么猛烈了。在微凉的天气里,窝在一间舒适的小屋里听雨,精神很快就放松了许多。
宋喻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十孔口琴,在手里把玩起来:“刚做医生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印象深刻的病例。”
“那次我们接了一个手臂绞进机器里的急救,飞到现场后,情况简直惨不忍睹。为了保住他的命,我们只能选择截肢。那个男孩才19岁,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很早就出来打工了。失去右手,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维生的资本。所以当时,他和家人都很难接受这个结果,在医院里闹了很久,甚至觉得这样还不如让他死了,指责我的行为毫无意义。”
说到这儿,宋喻明垂下了眼神:“那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对医学伦理的思考。从医生的职业要求来说,无论如何,保住性命都是最重要的。但是如何让病人有尊严、有社会意义地活下去,减轻他们和家人的痛苦,我至今依然还在寻找答案。”
看似随意的闲谈,因为这个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很多时候,当意外发生时,活着和健康地活着,就已经是一道选择题了。”程向黎单手撑着额角,侧身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是想和我聊我父亲的事?”
“如果你愿意说,我一定会认真给你答复。”宋喻明换了个坐姿,手臂枕在胸前的抱枕上。
做医生到现在,宋喻明见过了无数意外。有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二三十岁、人生才刚开始却想要自杀的人,还有和程向黎的父亲一样,为了家国安危牺牲的英雄。
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开导程向黎。
程向黎闻言抿了下嘴,话卡在嗓子里,就是说不出口。
“不要把我当医生。”宋喻明朝他笑了笑。
“嗯。”程向黎低下头,轻轻地应了声。
就是因为不想把宋喻明当医生,他才会犹豫。在喜欢的人面前,程向黎做不到完全卸下包袱。
“你不会觉得我矫情吗?都过去二十年了,还陷在这件事里走不出来。”
宋喻明心平气和地摇头:“那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得到合理的反馈。成年并不意味着可以自我消化童年痛苦的经历,无论过去多久,你依然有倾诉的权利。”
程向黎闻言滞住了呼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紧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他想,自己对宋喻明的第一印象确实没错。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有过质疑与否定,但宋喻明依然坚持着自己学医的初心,治病救人、医人医心。
其实对程向黎而言,这么多年来一直放不下的,比起痛苦,更多是后悔。
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一直算不上顶尖,家里人总觉得他是心思没放在读书上,经常逼他写卷子。
而十二三岁,正好是孩子的叛逆期,父母越要他往东,程向黎就越要和他们对着干。
程向黎还记得,父亲牺牲的前一天,他还在因为道德与法治没考及格,在办公室挨批。
班主任说要叫家长,程向黎还和她嬉皮笑脸,说自己的父母工作都很忙,你们叫不来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以后,他真的再也叫不来自己的父亲了。
短短半年时间里,程向黎相继失去了两位自己最爱的亲人。
等程向黎冷静下来,整理父亲的遗物,看到父亲早就写好的遗书,看到字里行间对自己的期许,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在自己十四岁以前,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做成。
同龄人里,有已经考上中科大少年班的,有参加竞赛得奖被保送省重点高中的。只有他,将来想考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一问三不知。
直到去世的那一刻,父亲心里挂念的还是那个叛逆、贪玩、一事无成的毛头小子。
于是在十四岁的某一天,程向黎就好像瞬间长大一样,收敛了原本顽皮的心性,也彻底隐藏了真实的自己。
似乎只有一直保持着完美的形象,才不会在意外分开时,留下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
第36章 今日宜拥抱
程向黎回忆这段经历的语气,就像从旁人视角讲述了一个故事。
宋喻明仔细地听他说完,心里生出许多零零碎碎的想法。
“出事前三天,我还和他吵了一架,都没有来得及道歉。”程向黎躺在沙发里,看着天花板,至今还记得那天的事,“要是他还在,知道我现在进步这么大,应该会很欣慰。”
“那是肯定的,而且我觉得,每次你起飞穿云,都是离他最近的时候,叔叔一定能感觉到。”宋喻明认真地回答着他每一个放不下的自问,期待他能主动和自己多说点什么。
“说实话,申宁高速出事故那天,你对那个小女孩说的话,我挺震撼的。”程向黎说着,声音有些梗咽,“如果……当时也能有人这样安慰我,我应该会轻松很多。”
“看来我们还是认识得太晚了。”宋喻明探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
“现在也不算迟。”程向黎握住了他的手,“能听你说这些,我感觉好多了。”
尽管内心百感交集,他的言行之间,已经感觉不到一点紧张和不安了。
宋喻明轻声叹了口气,觉得程向黎,还是把真实的自己藏得太深了。
“在我面前,你可以再放松一点。”
雨突然下大了,霹雳啪嗒地打在窗上,激起一片白色的水雾。
程向黎含糊地嗯了一声,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宋喻明睨了他一眼,看到程向黎一脸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生气地收回了手。
没想到下一秒,手腕又被人悬空抓住了。程向黎顺势坐到两人中间的地毯上:“我这个人比较笨,宋医生愿意多指导我一下吗?”
宋喻明被他突然的动作激得身体一僵,停顿了几秒,点头道:“我尽量。”
说实话,宋喻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多好,毕竟现在和程向黎,已经发展到了他没有接触过的关系。
想到这儿,宋喻明隐隐有些烦躁,感觉烟瘾有点犯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抽烟?”他站了起来,双手插兜看着程向黎。
程向黎抬头扫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和程向黎相处了这么久,宋喻明从没有见过他抽烟喝酒。而且他爸爸就是因为毒犯牺牲的,他肯定很痛恨这些东西。
“我虽然一天抽的不多,但是有时候不抽会难受。”
“压力大的时候吗?”
“嗯……”宋喻明抿了下嘴唇。
“你这个人啊,”程向黎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什么都不会了?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这个医学系高材生说的话呢?”
“我……”宋喻明一时找不到解释的理由,急得埋怨起来,“你就非要拆我的台吗?”
烟瘾上来的时候,宋喻明其实不太控制得住情绪。听到他突然加重的呼吸声,程向黎上前几步,把他搂到身边:“怎么了?”
“没事。”宋喻明把头扭向一侧。
“我刚才就是和你开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程向黎轻轻拍了他一下,“我也是和医院打过交道的人,你们每天有多忙,我都知道。”
“我没生气。”宋喻明嘴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其实被他抱着,感觉还挺舒服的。
“要不做点你喜欢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程向黎安慰道,“我师傅方健,就是之前和你提过的方部长,他年轻的时候也抽过七八年的烟,后来戒掉了。你不要把它当做负担,反而会感觉好一点。”
“我试试吧。”宋喻明闭上眼,微微弯下腰,把下巴架在程向黎身上。
其实现在,他有点想和程向黎做一次。可是话到嘴边,却不像上次那样干脆了。
宋喻明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要求他和自己做这些,也许今晚,还是一个拥抱来得更加合适。
过了几分钟,宋喻明感觉没那么烦躁了,支起身体,揉了揉困乏的脸:“我去洗个澡。”
“去吧,我也要准备休息了,明天还有航班。”
“这么快?你不再多休息一天吗?”
“宋医生,”程向黎笑着喊了他一声,“上个月准备考试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我要是再偷懒,到时候拿什么还房贷?”
“你要买房了?”宋喻明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没办法,我妈催得紧。”程向黎无奈地跟在他后面。
“全让你自己付?”
“那不然呢,不是都说机长年薪百万吗?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总不能再向家里开口要钱吧。”
但这可是龙江新区的一套房。宋喻明帮他算了一笔账,感觉按照程向黎的标准,首付就要将近两百万。
“阿姨给你的压力真的太大了。”宋喻明有些替他打抱不平。
程向黎耸了耸肩:“她一直都这样,习惯就好。”
等他买完房,就要被催着结婚了。宋喻明在心里嘀咕着,走回了自己房间。
泡了一个热水澡,宋喻明觉得舒服了很多,困意也逐渐涌了上来。
换好睡衣走出门,一楼客厅的灯还没关。宋喻明走下楼,敲了敲程向黎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程向黎的声音。
宋喻明开门,见他正站在书桌旁整理东西。
“明天去哪儿?”
“荷兰,史基浦。”
“那要什么时候回来?”
“大后天早上,到家差不多六点,正好是你上班的时候。”
宋喻明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日历:“嗯,不过下周一我轮到夜班,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
“那时候我又要去机场了。”程向黎算了下时间,发现按照两人的作息,就算住一起,竟然一周都只能匆匆见一眼,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宋喻明也犯难地笑了笑,不过很快又被桌上的飞行箱吸引了注意。
飞行箱从外观上看就是个普通行李箱,实际上装的大部分都是飞行员工作中需要用的资料。听说归听说,宋喻明还是第一次见实物。
程向黎见他一脸好奇的样子,从已经整理好的箱子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到桌上:“这是我的飞行记录簿,记录了从航校到现在的每一次飞行经历,加起来快一万小时了。”
“这是波音787的检查单,分为正常和紧急程序两种。”程向黎依次拿出几本厚重的册子,腾出一旁的空间,“这些就比较常见了,耳机、墨镜、手电筒……总之就是每趟航班必备的东西。”
宋喻明靠在衣柜上,听着他耐心的介绍,眼神一秒都没挪开。
“我想再看下你的证件。”
“在这里。”程向黎拉开夹层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四个小本子,也就是飞行员最重要的“三证”,加一本公务护照。
宋喻明打开他的飞行执照,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资质审核信息。初次签发是十年前,证件上那张带着钢印的照片,也是他很久之前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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