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明彰望着跪拜的赵敛,有些愕然,也有些觉得他可怜。赵敛不轻易跪人,这回想必是极想求,所以才跪吧。
她说:“崔伯钧以谗言蛊惑先帝,先帝不能察。我又何尝不想为鄢王、定王和谢承瑢平反呢?不过当时没有办法。现在崔伯钧已经入狱,再追究他过往的错误,也就不难了。”
赵敛恳求道:“臣请求殿下,重审此案。”
“相公快起身。”辛明彰叫高奉吉扶他起来。她说,“总之崔伯钧的案子已经要根勘了,相公还有什么证据,只管交到刑部。我知道谢承瑢是大周的功臣,我从不会怠慢任何一个功臣。若他蒙冤,我一定会还他清白。”
“多谢太后。”
出了崇政殿,赵敛看见黄门们正在挖殿外蜡梅的根。他问道:“中贵人何故移树?”
黄门答:“皇太后殿下说,蜡梅长得不好,想换几株树来种。”
赵敛看还长着瘦花的梅树被挖出来,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花朵坠地,被黄门一脚踩上去,烂在砖缝里。
“敢问中贵人,花要往何处去?”
“回相公,是运到宫外去。”
赵敛生了怜悯心,说:“不如给下官吧,下官喜欢蜡梅。”
他抱着梅树出宫,阿福正在马车边等他。宫门口人来来往往,偶有人也行马而过,只是很快身影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阿敛。”
他听见马车里有人叫他,转过眼,正是露了半张脸的谢承瑢。
“你怎么来了?”赵敛怀抱着蜡梅到车窗前,说,“天还冷呢,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
谢承瑢伸出脑袋,轻嗅了蜡梅树上的花:“好香。我去瞧了沈先生,早晨他家的三郎来同我说,原先送给他们家养的娘子要出嫁了,叫我过去看看。”
“是刘初四家的那个二娘?”
“是,现在是沈娘子了。”
赵敛上马车,把梅树放在车里,问谢承瑢刘二娘的事。谢承瑢说:“先生将二娘视如己出,前几年他就在替二娘找好人家了,现在有了着落。那郎君是会画画的,石头画得很漂亮,据说得过先帝赏识。二娘嫁给他,也许会过得好日子。”
“是,先生挑中的,总不会错的。”赵敛摸着谢承瑢的手,捂在手心,“我儿时有个玩伴,家里也有个未成家的娘子。我替小棠看过,不错,若是小棠愿意,我向人家提亲去。”
谢承瑢皱鼻子:“小棠说要去延州戍边的,都已经和太后上疏,怎么能在珗州成婚?”
“啊?”赵敛从没听过这事,“他在珗州不好?非要到边关做什么呢?”
“你对他一点不关切,他想做什么,你也不问。”谢承瑢说,“小棠已经向太后请示了,他说他还是想去边关,制书这几日就要下。珗州没有草场,他想骑马,跑不远。我想过了,他去延州,宋将军也能照应他,他们是亲父子么。”
赵敛应声:“是了。”说完,又低头摸谢承瑢手上的指环。
谢承瑢又说:“小棠还小,也许到西北去,他更自在吧。”
“你呢?你自不自在?”
“我?”谢承瑢摇头,“你在我身边,无论到哪里,我都自在。你不在我身边,不论到哪儿,我都不自在。”
赵敛哼了一声,不回答。
谢承瑢又说:“遇见二哥,就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了。我和二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敛听得尾巴要翘起来了,他似笑非笑地躲开:“你别说好听话哄我了。”
但谢承瑢偏偏要说:“二哥为我放弃那样多,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又还又还,我不要你还。”赵敛小声说,“只要你爱我,我什么时候都会很高兴的。”
“二哥。”谢承瑢捧着他的脸,“能结识二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光,是我三生有幸。”
赵敛也说:“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
马车行向城外,正月的凉风还吹。
*
李元澜政/变一案有了结果。辛明彰最先处置的,也是最急着处置的,是李元澜。
碍着李元澜的宗室身份,朝廷没有将他当众处死。但死是一定要死的,两位宰相的意思都是赐死,悄悄地用一杯毒酒,再悄悄地埋出去,将来史书一笔带过,也就能了结了。
可是谁都不愿意担杀宗室的罪名,就连毒酒都没人敢送。到头来,还是李思疏和辛明彰上奏:三大王是妾身亲三哥,最后一程,还是让妾身来送吧。
李思疏到大牢里的时候,李元澜恹得已经生病态了。他蓬头垢面地坐在席子里,一直对着牢门发呆,常常发出哄笑,笑完了,又对着门发呆。李思疏来了,他也只是木讷地盯着看,很久才说:“是大姐。”
“三哥。”李思疏欠身,“好久不见三哥。”
李元澜坐直了,望见李思疏手里的食盒,问:“大姐是来送我走的,对吗?”
李思疏低头看手中的饭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说:“元宵才过,我送些吃的给你。”
“元宵……”李元澜天真地笑起来,“以前在宫里,爹爹在时候,阿姐也经常给我送吃的。”
“我记得你爱吃羊肉,今天我也带了。”李思疏把食盒穿进木栏里,愧疚地说,“狱卒不给开门,你就将就一下吧。”
李元澜爬过去,颤颤巍巍地打开食盒,看见炙羊肉,高兴地说:“阿姐知道我的最爱。”他也没用筷子,直接拿手捡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赞叹说,“好吃,好吃。”
“还有呢,你不要着急。”
李元澜又吞了一块,又说:“真好吃,阿姐,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炙羊肉。”
李思疏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李元澜狼狈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发晕。她把手伸到牢里,打开食盒的第二层,说,“有汤呢,鱼汤,也好喝。”说着,她竟然也颤抖起来,“三哥,你好好吃,你吃不够,我还叫人给你送来。”
李元澜正咬着羊肉呢,听她这么一说,再也挺不住了。他的眼泪顺着流下来,一颗、一颗滴在汤里。
汤泛起一圈,很快又平静了,但是姐弟俩的心却不能平静。
“阿姐,我好想回到小时候。我好想姐姐还在,我好想爹爹还在……还有大哥,我好想他们都在……”
李思疏轻抚李元澜的发:“别哭。”
“在牢里这些天,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没有生在皇家,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还会手足相残、父子相杀吗?长姐,如果是大哥做了官家,还会变成这样吗?如果大哥还在,我们是不是都能幸福了。”
李元澜放下羊肉,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回忆起幼时,“大哥高才博学,没有人不赞赏他。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说,将来大哥做了官家,大周就能创盛世了。可是……可是大哥没了。难道有大才的就该短命吗?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我抱怨天命不公,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天命不公,是圣命不公。能创盛世的只有官家,怎么能是太子呢?他们说太子能创盛世,是将爹爹、将官家置于何地?所以大哥就没了。阿姐,爹爹才是最大的骗子,二哥、娘娘、阿姐,都被他骗了;你和我,也被他骗了。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爹爹是仁君。”
李思疏无言以对。她挥一挥食盒上升起的热烟,说:“爹爹如此,二哥也如此。三哥,你也如此。”
李元澜又去吃没吃完的炙羊肉,咽到肚子里,才说:“阿姐,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皈依佛门吧。”李思疏平静说,“再也不过问朝中事了,也再也不做别人的刀。”
李元澜又问:“除了出家,还能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除了出家,那就是死了。”李思疏说得十分平淡,“政/变一平,我大约就知道我的归路了。我只能躲,只能逃。”她把菜夹到装饭的那一格里,分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元澜也没有再说话。吃完了饭,他拿起食盒最下层的小罐。他大约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也知道李思疏前来的目的。他是一定要死的了,多亏了宗室身份,他还能留个全尸,留个体面。
他拔掉塞子,闻着罐中的酒味,问:“牵机药?”
“砒霜。”李思疏如实说,“牵机药死得太痛苦了。我挑了很久,也许就这轻松一点。”
“谢谢阿姐。”李元澜打量着小罐看。他抬起眼,直视李思疏的眼睛。
他说:“阿姐,下辈子,我们能做一个娘生的姐弟吗?”
李思疏看着他,掉出一颗泪来。
“可以。”
“下辈子,就做普通人家的姐弟吧,种田也好,织布也好,只要和睦就好。”李元澜喝下毒酒,用力咽在肚子里,哝哝说,“我让你失望了,阿姐。”
“三哥!”
李思疏看着李元澜口流鲜血,大惊失色。她想大叫郎中,又想叫“救命”。她看着李元澜狰狞的脸,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她的心像在滴血,她想起小时候和李元澜的日子。
——“阿姐!”
那时候,李思疏能把李元澜抱在怀里转一圈,听李元澜撒娇喊:“大姐,我们要永远一起玩。”
现在,她看着李元澜将死的模样,往日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部被撕裂。
她亲手送走了她的三哥,用一杯毒酒。
“三哥。”她腿软地摔在地上,“你别怪我,三哥……你别怪我。”
李元澜走了,走的时候,他还是面带笑容。他怕大姐会被他吓到,也怕大姐夜里做噩梦。他想和大姐说“对不起”,不过这三个字到底说不出口了。
第247章 七五 是黄粱梦(二)
李思疏出了御史台狱,赵敬就在门口等她。
月已经不太圆了,不过光辉仍在。皎洁月光落在地上,将赵敬的影子拖得很长。
赵敬不是背对着李思疏的,所以李思疏一眼就能看见他温柔的神色。
“大长公主。”赵敬朝她行礼。
李思疏有些恍惚,也同他欠身,问:“你怎么在这?”
“我知道大长公主今天要来御史台狱,怕夜太深,大长公主害怕,所以来了。”赵敬说。
李思疏笑笑,上了一旁的马车,没有再和赵敬说话了。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将上朱雀桥,李思疏看见马车里的香囊乱晃,忽然恍惚起来:什么时候有的香囊呢?她掀开窗帘,赵敬就行在边上。
“你放的香囊?”
赵敬恭敬说:“是,是我从建国寺求来的。”
李思疏不知说什么了,她放下窗帘,在车中想了半晌,又掀开来:“大局已定,我是时候回建国寺修行了。都尉,这回我们就不必想着谁欠谁了,我还你自由,放你走。”
“大长公主还是打算出家去?”
“是。”李思疏又一次放下帘子,坐回车中。她仰头看车上的香囊,闻不出其中气味,只是莫名安心。香囊上绣着鸳鸯,瞧这绣工,不是凡品。她欲伸手触碰香囊,一边窗帘又起。
“大长公主说的自由,叫做什么自由?”赵敬问。
李思疏答不出来。她说:“你想要的是什么自由?”
“自由于山水间,上达天,下达地,没有牢笼,也没有金玉,这才是自由。”赵敬朝着李思疏伸手,问,“大长公主想的自由,是孤身与古佛相伴,后半生以檀香为亲?”
李思疏盯着赵敬修长的、分明的手指看,问道:“那不然呢?于我而言,还有什么自由?”
赵敬柔声说:“不如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吧,出了珗州,哪儿都是自由。”
“走?你的功名,你的仕途,难道不要了?”李思疏诧异,顿了很久,才问,“求了一辈子的功名,这时候又可以丢下了?”
赵敬坚定地说:“这一辈子都如此了,临了了,还要争取什么?我与大长公主成婚快二十年,怨过恨过,难道就不能和解过?”
“可是……”李思疏不安道,“我又能去哪儿?我一辈子没出过皇城,走出去了,又能去哪里?”
“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去寻找真的自由。是山水间也好,是田野中也罢,哪里自由就去哪里。只是没有金玉、也没有珍珠,唯有粗茶淡饭,不知道大长公主愿不愿意?”
李思疏怔住了,泪水还凝在她的眼下。她迟疑了很久,始终没给赵敬一个答案。
赵敬再倾身,为她擦掉眼下的泪水:“相信我一回吧,一辈子信这一回也好。”
“赵瞻悯……一辈子信你一回,你要我怎么信你呢?你这样对我,我怎么信你呢。”李思疏觉得讽刺,“赵瞻悯,你是人如其名,我这辈子也信不过你。”
赵瞻悯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马车驶过朱雀桥,有风吹过朱雀河的水,荡起河面成片的花灯。李思疏最后瞥了一眼这灯火通明的街,眼里是数不尽的泪水和决绝。
“我还是想出家,赵瞻悯。”李思疏把香囊还给赵敬,“我们就此别过了,从今日起,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了,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赵敬拿好香囊,对着眼前那片波光粼粼的河水,自嘲地说,“说的是两不相欠,其实还是各自欠各自的。有什么好释怀?”
李思疏擦去眼泪,说:“不能释怀,也不要互相折磨。赵瞻悯……我从前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没想着你对我如何,今日分别,我还是想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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