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崔万沙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臂,崩溃地哭出了声,终于大喊了出来,“对不起……”
舍夫愕然,就在他回头想看看崔万沙的时候,他听到了无尽的哀鸣。
——在视野尽头,在天空中,承载着北平星人骄傲和归属感的摘星塔,仿佛穷途末路的夸父,缓缓倒下。
半个小时前,摘星塔中。
明明高高兴兴地端过来一盘晶莹剔透的小圆子,每个都装在一个小勺子里。
还未坐下,她便说:“排队的人怎么这么多啊,我脚都酸了,还每人限购一份。”她放下小圆子,“快快快,尝一下,我真好奇这么个小东西能有多好吃。”
“我查了一下,人家说这是传承了三百多年的分子料理,老字号了。”戚君伟笑道。
“爸妈你们尝尝。”明明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夏泽的父亲母亲。
夏妈妈闻言给戚君伟拿了一个:“这个看着还挺好看的,里面没什么忌口的东西,孕妇也能吃。”
“好嘞。”戚君伟怀了孕之后不知怎的就格外想吃东西。她和明明关系好,和夏爸爸夏妈妈也熟识,闻言不客气地接过来吃了。
夏妈妈又问,“夏泽怎么还不回来。”
明明也奇怪,看了看手表:“这都多久了,三趟也该跑完了吧。”
“总不会是交通管制了吧。”戚君伟咯咯地笑。
桌面上晶莹剔透的小圆子忽然颤了一下。
夏爸爸皱起了眉头。
夏妈妈放下勺子:“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明明眨巴眨巴眼睛,戚君伟思索着说道:“好像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不对。”夏爸爸警觉地走到窗前,摘星塔有360度的玻璃幕墙,这一面正对着军区。
他捕捉到了那里腾起的烟雾和空中急速奔回的身影。
“出事了。”夏爸爸飞快回身,拉起了夏妈妈,“明明你带着君伟,我们得离开这儿。”
“离开?”明明惊异地站了起来,“怎么了?我们不等夏泽了吗?”
夏爸爸年近六旬,仍旧眉目清朗。
他皱着眉头说道:“营区出了问题,可能是紧急召集令。”
戚君伟腾地站了起来,满眼焦虑,却克制住了,没有立刻发出疑问。
“我们走。”她伸手扶住了夏妈妈,“这里太不安全了。”
明明不再多说,跟上了去。
紧急通道里,已经有了几个机敏的人。他们一行四人紧赶慢赶,下到第二百零五层的时候,被一阵更大的震动击倒了。
夏爸爸飞快稳定住了身形,拉住了夏妈妈,又连连喊道:“君伟?明明?”
“我们没事。”明明喊道。
她搀扶着戚君伟站了起来,戚君伟面色苍白,紧紧护着自己的小腹。
夏爸爸扫了一眼,没有多说,只道:“快走!”
戚君伟忍痛,一行四人继续下行。
塔内警报响起,这时的通道开始拥挤起来了。
“撑住,二百层就有脱离舱了!”夏爸爸喊。
随着拥挤的人流,他们来到了第二百层。
救援程序已经展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有一个接一个的脱离舱弹射到空中。
“快!”夏爸爸熟练地展开一个待机状态的脱离舱,“君伟你进来。”
戚君伟咬着牙,没有逞能,在夏妈妈和明明的搀扶下躺了进去。
“别怕,我给你设定了目的地医院。”关上舱盖前,夏爸爸安慰道。
夏妈妈已经飞快地安顿好了明明,自己也钻进了另一个脱离舱。合上舱盖前,她看向夏爸爸:“你还是要后走吗?”
夏爸爸点点头。
夏妈妈望了他片刻,最后说道:“我等你。”说罢,躺下去合上了舱盖。
“准备弹射。”
提示音响起,戚君伟最先进入准备状态,第一个弹射了出去。
“君伟!”忽然有什么进入了视野,夏爸爸猛然扑向找回锁,但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不管怎样都来不及了。
那是密密麻麻的重量级悬浮车和私人机甲,埋在承重锁上和塔内各处的炸弹还不足以使摘星塔向他们预计的方向倒去,于是这些悬浮车和机甲,或有人驾驶,或被人黑入,为此时摘星塔这座将倾的大厦加上最后一棵稻草。
戚君伟的脱离舱,包括空中其他在机甲路线上的脱离舱,都被他们裹挟着,朝摘星楼第二百层的玻璃幕墙撞了过来。
玻璃碎裂。
无人幸免。
北平军区巨无霸运输舰上,此时正是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何蓝田陈常有和陈勇锐坐在食堂里。
“年轻就是好啊。”何蓝田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小子们,感慨地说道。
陈常有玩笑道:“是啊,如果你是他们这个年纪,和凌向导走出去,估计就没人说你老牛吃嫩草了吧。”
陈勇锐的水喝了一半,一边举着杯子,一边哈哈大笑。
何蓝田皱起了眉头:“不带这么编排人的,勇锐你……”他想让勇锐从第三方的角度评判一下,目光移过去,却愣住了,“勇锐你怎么了?”
陈常有还笑得喘着气,顺着何蓝田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便凝固住了。
“哈……哈……”陈勇锐还在笑着,“我怎么了?”
但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撇了下去。
鼻腔泛起浓重的酸楚,陈勇锐还留在上一刻的欢乐中,他勉强维持着笑意,就在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表情。
他似乎还想笑,觉得脸上有些痒,就伸手揩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他看着自己手上的水迹,喃喃地说。
骚动从军舰各处传来,副官急匆匆跑来,站都没站稳,便喘着气说:“队长……”
何蓝田把目光从陈勇锐移向他。
副官那双犹带稚气的眼睛里满是惶恐:“我军区主营地受到攻击,已发出紧急召集令。”他顿了一顿,“摘星塔……倒了。”
何蓝田霍地站了起来,看了副官半晌。
副官强挺着站出笔挺的军姿,却在微微发抖。
何蓝田一言不发,一脚踢开硌住他腿的椅子,急步走了出去。
陈常有面色凝重,飞快跟了上去。
陈勇锐愣愣地坐着,哨兵的本能终于让他知道这股巨大而深刻的疼痛从何而来——他的结合消失了。
他的向导……死了。
“这里是巨无霸号,我是北平军区第一支队队长何蓝田。北平军区遭到不明攻击,我军参演部队请求返航。”军舰指挥室中,有可能因失去家人而陷入哀痛的人已经被安顿下去。何蓝田握着舰用通讯仪,直接连通了首都星。
首都星负责阅兵部门的人显然还没有收到北平军区遇袭的消息:“我是方井中啊老何,你开什么玩笑,攻击北平军区?世界大战要打响了吗!”
“消息无误。”何蓝田咬着牙,“我们已经收到了紧急召集令。”
方井中感到不可思议。
“巨无霸号请求返航。”何蓝田重申。
首都星这边,秘书急匆匆推门而入。看见方井中在与人通讯,她稳定住气息,放缓了脚步,将一张纸条放到了他的桌上——北平星遇袭。
方井中看了一会儿那条纸条,眉头皱了起来:“返航!巨无霸号返航!”
浩渺宇宙中,离港不到两个小时的巨无霸号尾部喷射出巨大的蓝焰,极速返航。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次回去是送命还是奔丧。
仅用了来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巨无霸号就已返回出发的军港。
“这里的巨无霸号,请求入港。”操作员联系北平军港。
回应很快到达,但并不是他熟悉的女声。
那是一个冷酷的男声:“您好,我是后羿。很抱歉,北平星处于特殊状态,不允许任何大型军舰接驳,如果继续靠近,您将遭到我方火力攻击。”
是后羿。
站在旁边的何蓝田缓缓扶住了面前的驾驶台,以支撑自己。
“报告!”熟悉的声音让何蓝田回过了头。
陈勇锐此时看起来出奇地冷静,他敬着礼:“第一支队陈勇锐,请求驾驶机甲返航。”
伴随着他的请求,越来越多的士兵报告:“请求驾驶机甲返航。”
操作员看向何蓝田,何蓝田缓声问:“后羿,我是何蓝田。”
后羿很快回答:“何队长您好,我听出了你的声音。”
“请问我们的军港允许多少单人驾驶机甲入港。”何蓝田问。
“后羿请求开启全息影像。”那男声说道。
“同意开启。”
红色的射线从军舰顶端的视讯仪中射出,它扫描过指挥室的每一个角落。
“未发现受劫持情况,问询准许。”后羿道,“何队长您好,目前北平星军港允许八架一级以下机甲入港。”
“机甲兵!”何蓝田大喊。
“到!”指挥室里所有的机甲兵立正敬礼。
“按训练次序,前七人随我入港!”何蓝田道。
包括陈常有、陈勇锐在内的七人道:“是!”
他们进不去营区。
后羿在判断营区可控后,就对营区本体开启了红色防护,只允许受信任的救援军出营,不允许任何攻击性武器入营;营区四周,他开启了四个橙色防护,作为救援军据点和受保护市民安置。
幸好他们遇到了舍夫。
“舍夫上士,汇报情况!”何蓝田接入他的机甲频道。
“报告队长。”舍夫低声说,“半小时前,营区遭到不明攻击,东区炸毁,主机房炸毁,备用机房炸毁;摘星塔倒塌,波及了大片民用区域和部分军区家属楼。”
何蓝田握紧了操纵柄:“第一支队其他成员呢?”
“均已前往摘星塔附近救援。”
何蓝田正要松一口气,就听舍夫接着道:“除了夏泽。他在营区防卫战中重伤,已被送往军区医院。”
何蓝田点点头:“前往摘星塔受灾区。”
四小时后,陈勇锐挖出了戚君伟的脱离舱。
脱离舱的外壳看起来是完好的,陈勇锐用力扒开了舱盖,双手近乎脱力地伸向她沉睡的脸,想触碰,又不敢触碰。
他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内脏已经被巨大的冲击力破坏,再加上长时间的窒息,她已经失去生命体征了。
陈勇锐极力压抑着自己,将软绵绵的戚君伟抱起来,抱在怀里。
但根植灵魂深处的悲痛使他如失偶的孤雁,本能中只剩下求死的欲望。
他喉咙里无法抑制的悲鸣,是对伴侣最忠贞的哀悼。
他已经死去,无法再履行他的义务了。
“队长,大象请求离队。”
何蓝田的耳机中传来陈勇锐的声音。
何蓝田短暂地摘下了耳机,疲倦地捂住了眼睛。
他知道批准这个请求意味着什么,但陈勇锐曾经和他说过,如果有那么一天,请不要阻止大象独自走向死亡。
救援行动持续了三天,吊念活动在第三天下午举行。
那场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黑色的墓碑立在废墟前,上面覆着薄薄的雪。
北平军区所有的警报拉响,幸存者放下手中的花,低头默哀。
这一天,银河联邦中,没有一面旗升到杆顶。
在追查行动开始的时候,舍夫赶到了医院。
他已经三天不眠不休,储备箱里的蛋糕在他救一个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孩子的时候被分给她吃了,他重新买了一块。
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舍家人在这三天里都没有联系过他。
舍夫提着蛋糕盒望着医院大楼,现在和三天前,是一模一样的铅灰色天空、一模一样的雪花,他提着一模一样的蛋糕,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但是现在和三天前再也不会一样了。
后羿解除了北平星的一级警戒状态,改为一般戒严状态;无数的消息在人与人之间游走,无数的决策在被探讨和下达。
舍夫没精力关心这些了,他站在医院大楼外,不敢靠近。
这里的病床上躺着舍乎,躺着夏泽。只要他不踏进这栋楼,他就可以永远以为他们都好好活着。而一旦踏进了这栋楼,他就必须面对一个结果。
这场灾难唯一教会他的,是恐惧。
他开始恐惧结果。
雪花染白了他的双肩,他的通讯器响了,是舍初。
“你快来。”舍初平静地说,“老二想吃蛋糕。”
“好。”舍夫低声应着,切断了通讯,却扶着墙壁,浑身被抽空了力气。
舍乎再一次挣脱了衰败的生命,重新回到人间,只是他的身体更弱了。
他故意嫌弃地看着鬼一样的舍夫:“你好歹洗个澡再来啊,我现在呼吸系统很脆弱的,你一来空气净化器都要堵住了。”
舍夫笑了一下:“好,那你先吃吧,我去看看我战友。”
舍乎的手顿了一下:“你哪个战友?”
“夏泽。”舍夫出门前说。
向护理查询了夏泽在哪里,舍夫过去时,政委带着几个人已经在那儿了。
夏泽也已经苏醒了,但没人敢进去看他。
“机体功能的衰竭已经得到了遏制,精神域也保住了。”政委说,“他的本能已经感知到了结合的消失,这让他差点没有挺过来……但是他还是醒过来了。”他长出一口气,“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你要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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