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夫点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儿:“原来你这样想。”
“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探索者计划的事?”舍夫转换了话题。
“我怎样都不会告诉你的。”崔万沙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班迪慢慢显出身形,舍夫退开一步,班迪犹如一个茧,包裹住了崔万沙的身体。
“所有在我生命中可以言说的纪念我都已经告诉了你,现在那些记忆归你了。”崔万沙的声音透过班迪传了出来,“所以我再不背负什么可以抛下的东西了。”
茧中再也没有传出一点儿声音。
舍夫也没有说话,只把他们的对话发给了政委,而后静静地站在了旁边。
参与阅兵的部队开拔之前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这天正好是何蓝田的生日。何蓝田的伴侣游野说在家里做顿饭,让他把朋友都叫来聚一聚。
于是整个第一支队和江燕楼、郝政委都到了。
游野是个小个子的向导,精神体是非洲侏隼。明明和何蓝田差不多的年纪,他看起来却好像青少年一般,以至于何蓝田都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心说我俩谈恋爱的时候挺般配的,咋扶持着过了这么些年,看起来像我老牛吃嫩草了呢?
夏泽到的最晚,游野从厨房跑出来,一边给夏泽开门一边说:“怎么没把明明也带来?你看君伟也在,她俩说说话多好。”
坐在陈勇锐身边的戚君伟笑着喊道:“夏泽他爸他妈从第五区过来玩了,明明在陪他们吧。”
“你爸你妈也来啦?”游野说,“怎么不一起带过来?我做了很多,你们所有人的爸妈都来也是够吃的。”
这是实话,他琢磨了快一周,是按村宴的排场准备的。
夏泽在游野面前一向是乖觉,连忙讨饶:“我爸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怕麻烦你们了,就担心你们忙里忙外,连来都是悄悄地来。他们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呢,怎么可能过来吃饭自己露了馅儿。”
一说到这个话题游野就要叹气,只说:“做小辈的孝敬一下怎么了。你过去和他们坐吧,有果子自己吃。”说着,眼见戚君伟偷偷叉了一块西瓜,赶紧喝道,“君伟!你把西瓜给我放下!自己怀着孩子不知道?你都吃多少了!勇锐你就知道玩儿,也不看着点你媳妇。”
夏泽和潘佳者挤着坐了下来,忙着和石远航他们玩对军棋陈勇锐回头一看,就见妻子心虚地看着自己。
瞅瞅那一小块儿西瓜,再看看眼巴眼望的妻子,陈勇锐迟疑地说:“就一块儿应该……”
话没说完,叫潘佳者踢了一下。
他小声儿说:“不许和师母顶嘴。”
游野笑呵呵地在厨房喊道:“我可听到你说了哈!”
潘佳者摸摸鼻子,不敢吱声了。
人一多,就容易显得热。舍长乐哈哧哈哧直吐舌头,舍夫便带着它出去阳台透透风。
远处的摘星塔仿佛落满了星光的悬崖峭壁,斜斜地插在大地上。摘星塔六年前落成,是目前世界上第二高楼,也是现在北平星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如果不是过高会影响军队运作,摘星楼按原设计,就是世界第一高楼。
这座建筑,无论何时看,都会叫人充满震撼。
身为主人家,何蓝田见舍夫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阳台,便出来陪他。
“队长。”见他出来,舍夫和他略微打了个招呼。
何蓝田和他一起看向远方:“你和崔万沙现在咋样?”
舍夫想了想他问话的意思:“他大概有一整周都保持那一个姿势没有动过了。”
“一整周?”何蓝田经验地看向舍夫。
舍夫点点头,嗯了一声:“他的精神体把他包裹着,我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
“这事儿刘院士知道了吗?”何蓝田皱起了眉头。
“我前天汇报给刘院士和政委了,昨天他们来看过。”舍夫叹了口气,“束手无策。”
“他这是怎么了?”何蓝田费解道,“他和你生气了?”
舍夫抿了抿嘴:“事实上,他大概并没有把我看作伴侣甚至伙伴,我认为,我在他眼里应该是和……”他思索了一下,“和古中国的中华田园犬差不多。因为不费劲所以要来一个养着,负责给他看家护院,他有吃的就给一口,平时也想不起来,这样。”
何蓝田有些惊讶。
舍夫想了想,补充道:“比‘不存在’强一些——这样看来,对他而言,我应该是比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有存在感了——但他还远不会像对待与他平等的事物一样对待我。”
“所以你们真的都想多了。”舍夫看着满腹狐疑的何蓝田,认真地说道。
“饭好啦!”戚君伟敲着窗叫他们。
舍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吃饭去吧。”
第二天早上八点,巨无霸运输舰停在北平军用航空港。
巨大的运输舰在朝阳中打下一片阴影,参演的部队都穿上了军礼服,整齐地在舰下列队,准备登舰。
江燕楼站在他们对面,看着面前的三支方阵。每个年轻人的脸上都是坚定和坚韧,机甲兵的黑服、战舰军的白服、消防军的橘服。有一种豪气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心说:瞧瞧干不干净,这就是我江燕楼的兵。
何蓝田敬礼:“报告总队长,我军区参演部队整合完毕,请队长指示!”
江燕楼吸了一口气:“全体都有!”
回应他的,是整齐划一的提枪声。
“准备登舰,一路保重!”
“是!”
北平军区参加阅兵的队伍离开了,在习惯了吵吵闹闹之后,营区里一时间竟显得有点冷清。崔万沙这些天仍旧保持着那个裹在茧里的状态,刘院士建议舍夫试试给崔万沙提供食物,于是送走队长他们以后,舍夫就去食堂又推了一车火鸡过来给崔万沙——这次只有三只。
揭开保温桶的盖子,烤鸡的香味慢慢飘散出来。班迪动了动,舍夫双手背在后面,镇定地站在餐车旁,看着一颗巨大的蛇头缓缓凑近了自己,还往他脸上吐了吐舌信子。
舍夫没动,班迪往后缩回了一些,黑乎乎的小眼睛瞅着舍夫的方向,又吐了吐信子。
舍夫面无表情。
班迪猛地长大了嘴巴冲过来,吓了他一下,然后舍夫不受控制地过去打开了门,把餐车推出去,把门关好,又推着餐车去了员工盥洗室。
餐车停在卫生间里,舍夫僵硬地用一只手端起装火鸡的盘子,另一只手打开隔间的门——把火鸡朝马桶倒了下去。
这操作他进行了三次。
而后舍夫取出靴子里的万用匕首,砰砰把叠放在一起的盘子砸得变形。
餐车也没能幸免于难,舍夫一脚把他踹到了洗手间的墙角,又走上去补了两脚。
餐车翻倒在地,轮子滴溜溜地转着,整个肚子都瘪了。
舍夫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哎,又是你呀。”医生一推门就看见迎头走来的舍夫,惊喜地打着招呼,“你好点儿没?”
舍夫没理他,径直走出去了。
“今天也不对劲儿。”医生看着被他摔上的门,摇头啧了两声,进去洗手间准备方便一下。
一抬眼就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坨瘪下去的金属,医生皱起了眉。
撇撇嘴,洗手间里隔间的门都没关,医生习惯性地拉开第一个——马桶里一只硕大的鸡屁股对着他。
医生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他转而拉开旁边的隔间——又是一个鸡屁股。
一连三个,医生崩溃了。
舍夫僵硬地回到了房间里,班迪已经消失了。
崔万沙一句话没说,继续遥控舍夫把自己抱到了轮椅上,推到了第一招待所门前的空地就不动了。
舍夫的通讯响了起来。
半晌,崔万沙嫌吵,终于解除了对舍夫的控制。
舍夫明白崔万沙的意思,接通了通讯。
耳机里传来舍妈妈平静的声音:“你到军区医院来一下。”
舍夫心头一跳:“二哥怎么了?”
“你快来吧。”舍妈妈并未多说,只切断了通讯。
舍夫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渐渐放松了力气。
“你还不去?”崔万沙终于说出了连日来的第一句话。
“您需要回到室内去。”舍夫说,“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了,今天又是阴天,气象局通报未来两小时会有大范围雨雪,你不能待在这里。”
“我乐意。”崔万沙淡淡地说,“你走吧。”
舍夫没有动。
崔万沙又补充了一句:“没事儿了我会自己回去,又不是不能自理了。”
舍夫缓缓放开了握着轮椅把手的手,打开裤子上的口袋,取出一个黑色的通讯仪给崔万沙佩戴好——这是军方为崔万沙准备的,一切都已经设置好,但崔万沙不爱用,就一直放在舍夫这里。
舍夫跑回招待所内,搬了两床加热被子出来,把崔万沙严严实实地裹好,而后蹲在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崔万沙面前:“有任何情况,就叫我过来。”
崔万沙闭上了眼睛。
舍夫站起来,转身离开。
去大门的路上要路过东三四五区。在都是觉醒者的军区内施工,工地被罩上了巨大的隔绝罩,不然施工的噪音粉尘会让敏感的哨兵难以忍受。
“出去呀。”往里走的夏泽乐呵呵地和舍夫打招呼。
舍夫嗯了一声:“我二哥在医院呢,我去看看。”
夏泽愣住了,缓缓收了笑:“应该没事吧?”
舍夫摇了摇头,不欲多说,转而问:“你不是陪伯父伯母到处玩去了吗?”
“明明陪着他们在摘星塔呢。”夏泽道,“本来说接下来去古城,可是我车系统出了点问题,总连不上指挥信号,我就回来借趟车。”
舍夫拍拍他的肩膀:“那你赶紧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夏泽也拍了拍舍夫:“你也别太担心,二哥肯定没事儿的。”又道,“有用得着兄弟的说啊。”
舍夫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第5章
舍乎是在舍夫入伍第三年的时候出的事,他音信全无了七十多天,最后回来的,只是他躺在急救仓内的身体。
医生告诉舍家人,舍乎的机体功能全部衰败、精神域失活,能否活下来难说。
舍夫是在进入第一支队之后,才知道舍乎也曾服役于此,而导致他重伤退役的那次任务,至今仍是三级绝密。
好在舍乎在三个月后苏醒了过来,机体功能恢复到可以维持日常生活的水平,精神域恢复30%,勉强可以支持舍长生的活动。
舍乎苏醒后,等候多时的中央军部对他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封闭问询,但舍家人都知道,他的记忆停留在出任务之前回家吃饭的时候,还在好奇为什么自己忽然就不得不退役了。
从那以后,为满足舍妈妈“在身边留个儿子”的诉求,舍乎一直在家“静养”。
半个月后,舍乎迎来了第一次病发。
医院和军部查不出任何问题,而舍乎偏偏陷入了和半个月前一样的状况。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开始出现老化的症状,短短三个小时,容貌仿佛耄耋老人。
但舍乎仍挺过来了,并在七小时后容貌恢复正常。
在那之后的这些年间,舍乎的病仿佛悬在舍家人头顶的利剑。
今天,在他们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的时候,这把剑再次落下。
舍爸爸捏着舍妈妈的手,坐在隔离室之外。
隔离室内,悬浮在营养液中的舍乎已经白发苍苍,垂落的手上皮肤松弛,布满了黑褐色的老年斑。
舍妈妈的嗓子已经沙哑了,她低声说:“当初有了小初之后,你就不想要孩子了,是我非说小初随你进研究院,要再生个老二随我进军部。”
舍爸爸低头不语,只是更加捏紧了舍妈妈的手。
舍妈妈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要是不把他们生下来,他们就不会遭这个罪。”
“谁生下来本意都不是为了受苦的。”舍爸爸说,“但总会吃一些苦……人不就是这样吗。”
舍妈妈低下头去看他们交握的手,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老头儿,我真不行啦。小二这个样子,我心里太难受了。你说真要是万一……咱们可怎么办。”
舍爸爸同样被担忧折磨,此时,他掩下的所有情绪在妻子的哭声中无所遁形,疲倦地沉声道:“别哭了。你当年的派头呢。”半晌,他捏了捏舍妈妈的手,“一会儿估计小初就听完医生的消息回来了,我再去叫一下老三,他咋还不回来。”
舍妈妈没多说什么,舍爸爸起身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通讯接通,舍爸爸问:“老三?你怎么还没过来?”
舍夫此时正在近地巡航的悬浮车上,刚刚他花了点时间买了个卡其那蛋糕,上次舍乎一醒过来就想吃这个,但大家都没准备。舍夫当时飞奔出去买,但等他回来,舍乎已经被军部带走了。
舍夫怕二哥这次又想吃。
“我在悬浮车上,再有三站就到了。”舍夫说,“二哥情况还好吧?”
“他已经进入老化阶段了。”舍爸爸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你大哥去跟医生了解情况了。”
“二哥肯定不会有事,我马上就到了。”舍夫说着。
舍爸爸道:“行,你快点儿来。”
走廊里的灯还没有打开,天光照进窗户,留下舍爸爸佝偻的剪影——他真的已经老了。
五分钟后,舍夫到站,军区医院的大楼已经近在眼前。
颈窝落入一丝凉意,舍夫抬头看去,前灰色的天空中,飘下了片片雪花——今年的初雪终于来了。
9/46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