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海底没受伤吧?”沈衔鹤问他。
江御笑道:“你看我这样像受伤的吗?”
那确实不像。
“对了,师兄……”
沈衔鹤低头看向还蹲在地上的江御,一看他那副犹豫的模样,就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问他:“你又要走了?”
江御嗯了一声,点头道:“司徒珣说妙法山下的封印出了点问题,我想跟他们过去看看。”
他想着,去妙法山的路上还能顺便再去一趟血冥宫,那些个魔修不会以为围攻了谯明山后,这事就这么完了吧。
沈衔鹤垂眸看他,温润的眉眼间落了些细碎光影,像是在冬日里沾染的冰雪,他对江御道:“知道了,路上小心。”
第15章
沈衔鹤带领弟子们御剑返回谯明山,而江御则与司徒珣等人踏上另外一条路,他们在陵江口分别,不知要多久后才能再相见。
江御一路向西,当天晚上就到了血冥宫的山门外,守门的弟子看到来了人,叫他报上名来。
江御一身玄衣,手里提着一把还没出鞘的宝剑,踏过被月光照亮的石阶,他淡淡道:“江御。”
那几个弟子一听到江御的名字,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往山上跑去,大声喊着:“快告诉宫主!江御来了!江御来了——”
江御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山上走去,他来前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省得到时候染了血不好看。
没过多久,血冥宫的宫主护法堂主连同大半个血冥宫的弟子浩浩荡荡从山上赶来,把前方很长的一段山路堵得水泄不通。
众人凝神屏息,噤若寒蝉,数百人的山腰上,一时间竟只听到晚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江御渐渐走来的脚步声。
江御站定,抬起头,冰冷目光从这些人满是惊惧的脸上扫过,问:“你们谁先上?”
没有人敢应声,江御道:“那一起上吧,没什么区别。”
铮的一声,宝剑出鞘,寒光凛冽,站在人群前面的几位护法恍惚间已经看到死亡的降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水龙轩的少主薛三盏匆匆赶来,劝停了这场血战。
这位薛三盏也是个魔修,几年前江御跟江御一起掉进百乐窟,两人曾为争夺一株明月昙大打出手,最后却是结成好友,薛三盏还总想让江御做他的妹夫。
薛三盏劝说道,当日围攻谯明山的魔修大都死了,这仇其实也报了七七八八了,不如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好让他们补偿太清宗的损失。
血冥宫的新任宫主在旁猛点头,连连附和,当初是他们老宫主昏了头,才会犯下这样大错。他们这些人一开始都不知情,后来知道了也是深感不安,这些时日他们都在准备给太清宗的赔礼,不日就送到谯明山去,听闻沈宗主身上有旧伤,他们愿意把血冥宫珍藏了数百年的五帝仙露一同献出。
江御看着对方月光下发亮的脑袋,想起血冥宫前任宫主也是个秃头,他寻思他们血冥宫选宫主不会是看谁的脑袋最光,就选谁做宫主吧。
眼前这位宫主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若不是今日江御打上门来,那赔礼多半是下辈子都到不了谯明山的。不过这里面几分真几分假江御并不在意,薛三盏说的确有些道理。
江御睨了那秃头宫主一眼,让他当场把赔礼单子列出来,秃头宫主不敢反抗,找来纸笔立刻狂书起来,密密麻麻写了几页后,抬头偷偷看一眼江御,江御仍旧是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冷冷看他,秃头宫主忙下头,继续狠心放血割肉,写了两页,又看江御,如此几番,写满大半本去,才敢拿给江御看。
血冥宫给出的赔偿勉强算是有诚意了,差不多把这几百年来家底都给掏空了,但是还不够。
怎么能够呢?
江御收好册子,仰头看向山顶,月光下的血冥宫诡谲阴森,红色的灯笼围着浅蓝的鬼火,像是一座巨大的坟。江御抬手一剑挥去,剑气纵横,霹雳列缺,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座蔚为壮观的血冥宫瞬间开始摇晃坍塌,转眼化为一片废墟。
围观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他们不敢想象江御这一剑落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吧。
江御毁了血冥宫飘然离去,众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能落下,秃头宫主拍着自己胸口后怕道:“贺屠脑子是被驴给踢了,想不开要惹这个煞神。”
江水滔滔,一去不回,江御回去后发现司徒珣又召了些人来,其中留芳斋的老斋主特意来到江御眼前问他:“你师兄沈宗主当下可是在谯明山?”
江御挑了挑眉,问道:“乔斋主找我师兄有事?”
老斋主点头道:“是有点事。”
江御问:“什么事啊?能让我先听听吗?”
老斋主抚着胡子笑道:“没什么不能听的,是我一老友的小徒弟,前些年下山历练的时候对沈宗主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我那老友厚着脸皮,找人去打听沈宗主有没有给自己找一位宗主夫人的打算,按时间推算,他们明后日应当就能到谯明山了。”
“原来是这样。”江御也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他怀疑陆清荷那张嘴也开了光,可他师兄才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哪里要找什么宗主夫人。江御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着他师兄迎娶宗主夫人的事,最后干脆向司徒珣辞行,翌日就回了谯明山。
江御回来时,沈衔鹤才细细问过白松风他不在时的宗门情况。明月在天,花影扶疏,他踏过一地斑驳如残雪的月光从远处缓缓走来,见到江御回来,正站在庭中,微微吃了一惊,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妙法山的封印解决了?”
江御走上前去,摘下他头顶的落花,答道:“还没有,我是怕自己回来晚了,赶不上喝师兄的喜酒了,所以连夜赶回来。”
沈衔鹤疑惑看他,哪里来的喜酒?
江御故意压低声音,像是与他说着悄悄话道:“我可听说逍遥峰的老道士要来谯明山给你师兄你做媒了。”
沈衔鹤叹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跑回来一趟?”
江御不满道:“这哪里小了?”
沈衔鹤一边抬步往屋里走去,一边对他道:“这些年已有不下五位前辈与我提过这类事。”
江御当真是吃了一惊,他眨眨眼,跟在沈衔鹤后面埋怨道:“师兄你都不告诉我!”
沈衔鹤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
左右不过是对方有意或无意地提起一两句,他委婉拒绝,再无第二种可能。
江御想了想,还是放不下,问他:“那等来日师兄要成亲了,可一定不要忘了我,不论我在哪里,师兄都要等我回来。”
沈衔鹤停下身,回过头,轻轻一叹,对江御道:“知道了。”
然他根本不会成亲。
“那就好。”江御笑道,似乎是满足,可似乎又不是那般好,究竟哪里不好,江御自己也不明白。
他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又抱出一床被褥,在榻上铺开,动作熟练得简直是把沈衔鹤的这间屋子当成他自己的了,不过他们师兄弟两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本就不必分得清楚。
“你不去妙法山了?”沈衔鹤站在一旁问他。
江御道:“有般若寺的高僧去了,我去不去都行,师兄是觉得我讨厌,想赶我走了?”
沈衔鹤没理他的歪曲之言,弯腰吹灭桌上烛火,只道:“很晚了,早些睡吧。”
房间中静悄悄的,偶尔听到墙下春虫细长鸣叫,突然一道电光闪过,伴随着轰隆雷响,下起雨来。
江御躺在榻上,不知为何今夜他的脑子异常清醒活跃,总想着他师兄日后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夫人,最后实在忍不住,干脆开口问道:“师兄,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身侧的沈衔鹤也未能入睡,听到江御的话,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不喜欢姑娘。”
又一道巨雷落下,江御明明听到了,却又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嗯?”
沈衔鹤没有解释,反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我啊……”这些年来,江御结识的姑娘有许多,欣赏的有,同情的有,感激的也有,但要说喜欢,似乎从来没有过,他沉吟良久,道,“我还不知道呢。”
“等以后遇见了就知道了,”他翻过身,面朝沈衔鹤,向沈衔鹤保证说,“到时候我第一个告诉师兄。”
沈衔鹤目光沉沉地看着江御,一道银白闪电骤然划过窗外深邃夜空,他漆黑的眸子里似闪动着细碎波光,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好像是笑着,说:“好啊。”
第16章
该说的话应该都说清楚了,江御向沈衔鹤索要的承诺也得到了,按理说,事情到这里已经圆满解决,他可以安心睡下。只是江御的心里依旧有那么点不舒坦,像是好好的衣服被虫子在角落里蛀出一个洞来,不大,也不起眼,只是惹得人心烦。
他不舒坦的时候,就总想折腾点什么,在外面自然是能随便他折腾的,眼下回了谯明山,在他师兄身边,也就只能做点小小的恶作剧。
江御搓搓手,打算捉弄捉弄他的师兄,结果一碰到沈衔鹤冰凉的手就什么都忘了,他抓着那只手问:“师兄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没等沈衔鹤回答,他长腿一伸,探入沈衔鹤的被子里,皱眉道:“脚也是凉的。”
“可能是外面下雨吧。”沈衔鹤随便找了个理由,缩了缩腿,避开江御的触碰。
江御哪里能让沈衔鹤这么轻易敷衍过去,他道:“跟下雨有什么关系?前几天没下雨,那时候你这手也不热啊。”
他师兄从前没有这个毛病的,江御严肃问他:“是不是你身上旧伤加重了?”
“不是。”沈衔鹤答。
江御不太相信又问了一遍:“真不是?”
“真不是。”沈衔鹤道,他这也不算是骗江御吧。
江御仍握着他的手,半天都没放开,他道:“明日让清荷师妹过来给师兄你看看吧。”
沈衔鹤道:“我今晚才跟清荷师妹见过面,要是有什么问题,她应该能看出来。”
“那丫头的医术有这么好吗?”江御回想了一下,实在没想起陆清荷在医术方面有过何等惊人成果,倒是两把宣花板斧使得很好,远近闻名。
沈衔鹤提醒他了,陆清荷这丫头也不太靠谱,江御想了想,道:“要不我带师兄去神农谷,让医圣给你看看?”
他这个病症,就是把医仙医鬼都给请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沈衔鹤道:“好了,都快要五更天了,快睡吧。”
其实修炼之人几日几夜不睡觉也不大要紧,江御抓来沈衔鹤的另一只手,帮他焐热,神农谷欠了他好几个人情,他师兄不愿意下山,把他们谷主请到谯明山来应当不成问题。
江御光是握住沈衔鹤的两只手还不够,又勾着他的脚,沈衔鹤避开,他又追下来,两人就这么在被子里闹起来,沈衔鹤觉得江御回到谯明山确实是无聊了,这么幼稚的游戏他居然还能玩得挺开心。最后实在躲不开,沈衔鹤由他去了,结果到江御干脆把他的被子掀开一道缝,钻进他的被窝,笑嘻嘻道:“今晚我给师兄暖床。”
沈衔鹤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整个人都僵了,这张床榻两个人睡本就拥挤,这下他手脚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江御你……”沈衔鹤嘴唇张合,说不出话来。
太热了,怎么会这么热?
“怎么了?”江御贴在沈衔鹤耳边问,“师兄可是嫌我身子不够软?”
沈衔鹤:“……”
沈衔鹤没有应声,他以为自己今晚是无法入睡了,然而事实上,他很快就没了意识。
他做了梦,梦里是层峦耸翠的谯明山,春日负暄,他坐在太白峰上的小院里,听着外面的人说起他师弟在山下的每一桩事迹,一剑浩荡,寒光照空,他合上了双眼,墙头垂下的紫藤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涌来,将他淹没,梦中又是一梦。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完了后半夜,翌日清晨,和煦春光洒遍大地,千山一碧,长空浩渺,连风都像是漂洗过的。
江御今日换了身丁香色的袍子,像是只花孔雀围在沈衔鹤身边转了好几圈,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桩正事没有同他说,他喝了杯水,咳了咳,开口道:“师兄,前天晚上我去了趟血冥宫。”
沈衔鹤回头看他,犹疑问他:“你把血冥宫给毁了?”
“差不多吧,但没杀人,”江御把册子塞到沈衔鹤手上,道,“这是血冥宫准备的赔礼,师兄看看怎么样?要是不妥,我就让他们再写一份。”
沈衔鹤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十几种天材地宝,这样满满当当写了二十多页。
“这些已经够了,辛苦了。”沈衔鹤道。
江御颇为自得地抬起下巴,笑道:“那师兄怎么要奖赏我?”
沈衔鹤茫然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给江御的,只是问他:“你想要什么奖赏?”
江御怕是早已想好,沈衔鹤一问,他就说:“我想吃师兄做的面了。”
本来江御每年生辰的时候,沈衔鹤都会为他做一碗面的,但这几年他的生辰都不是在山上过的,自然也吃不到了。
“想吃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沈衔鹤道,“不过厨房里的米面调料放了好久,都不能用了,等一会儿我让弟子送过来些。”
江御道:“听师兄的。
沈衔鹤转身把手中册子放到书柜上,回头看向江御,其实他想了很久了,是否要把自己的情况告知他,江御为了一桩没头没尾的小事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生怕错过一杯永远不可会有的喜酒,日后自己不在了,他却一无所知,或是连他的后事都赶不上,又要悔恨多久。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
江御如果知道这件事,血冥宫怕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的,或许还要再牵扯许多人,他杀伐太重,总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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