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完了?”
路炀第一次见他这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下莫名生出丝丝新奇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促狭,顺口问了句,“感觉如何?”
贺止休没说话,像才意识到路炀存在似得,足足停顿了半秒后,突然转过身。
旋即他颔首对上路炀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了足足好半晌。
就在路炀以为这人是不是傻了时,就见贺止休突然长吐一口气,没头没尾地吐了句:
“现在感觉好多了。”
“?”路炀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什么好多了?”
只听贺止休由衷诚恳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路班长你长的真好看,洗涤了我饱受摧残的心灵和眼睛……”
他话音未落,就见路班长面无表情地拉起了袖子,指骨分明的五指虚握成拳,冰碴子似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道:
“你再多说两字试试,我不介意一起把你灵魂也超度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正欲再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什么。
他视线一顿:“你吃了?”
路炀下意识顺着他视线看去,是手中还没来得及丢的夹心糖包装。
“吃了,”
包装袋太轻,路炀随意往掌心里一攥,抬眼看了看雨势,确定只剩微不足道的毛毛细雨后,才迈步向前朝数米外的垃圾桶迈去。
贺止休举步跟上,夹着检讨书又问:“另一颗呢?”
——另一颗正被白栖捏在掌心里。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楚以维拔声问了句哪来的糖。
“路炀给我的,说是贺止休给他的,”白栖说到这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冲贺止休摆了下粉色包装袋的夹心糖:“谢谢你的糖!”
贺止休微微一笑,状似巧合地遮挡住了楚以维朝路炀投去的、狐疑中夹带危险的视线,彬彬有礼道:“不客气。”
然后他风度翩翩地转过身,嘴角弧度不变,唯有那双深邃桃花眼轻轻一眯,意味深长地对路炀说:“路班长,你居然把我给的糖转赠给了其他人。”
路炀眉梢一扬:“你又没说不能给别人。”
细雨滴落在头顶,贺止休与他对视片刻,忽然颔首凑近,直至俩人相距咫尺时,他才拧着眉峰神色复杂而坚定道:
“可是现在我的灵魂受到了冲击,无法超度了。”
路炀:“……”
贺止休又言辞笃定而肃穆地补充道:“我认为路班长你得对此负起责任。”
路炀:“…………”
他扬手把包装袋往垃圾桶一掼,冷酷无情道:“巧了,我是渣男。”
第28章 自我
“渣男”路炀说到做到, 只见他话音落地,便扭头一马当先走出数十米,丝毫不见半点等候垃圾桶旁、足足愣怔好片刻的贺止休的犹豫。
直至最后一道闷雷从头顶滚过,细雨渐渐由弱转停, 天边密布许久的乌云终于被风吹裂出一条缝, 细若游丝的阳光穿针引线般刺入鹅卵石道两侧,贺止休才终于紧跟着路炀的步伐, 踏入了回程途径的植物园。
茂盛树冠如天然筛网, 将阳光过滤成细碎星片,在水光淋漓的地面折射出寸许光芒。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冷酷无情, ”
贺止休右侧臂弯夹着那份要命的检讨书,明明应该是在紧追前头路炀的步伐,却仗着那双逆天大长腿, 愣是走出了闲庭信步的感觉。
他俩手揣在衣兜中, 视线略微向下,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路炀漆黑的发顶。
明明主人性格冷淡又毒舌, 黑发却一反常态的格外柔软温顺, 随着动作与风轻微飘晃, 三不五时便沾上碎光打落在肌肤处。
贺止休盯着那一缕摇摆不定的发丝,眼错不眨道:“正常情况下,这种时候不应该说点好听的,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么?”
只听前方路炀闷哼一声, 冷冷说:“我都是渣男了,抚慰什么心灵?”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路班长?”
只见贺止休眉梢一扬,转而又道:
“可怜我苦守寒窑十八载, 三餐野菜只盼君,结果仅仅一封检讨书的功夫, 你就把我们的定情信物转赠给了第三人……嘶,怎么还急眼了呢?”
“戏瘾上来了自己滚去升旗台下表演。”
路炀收回踹空的脚,只觉眉角突突地跳个没完,吸了口气才压着脾气冷冷道:“……你又没说不能给别人吃,下回多余的少往我这儿塞。”
贺止休却是直直望向他,顷刻后突然说了句:“那可不是多余给你的。”
头顶厚云骤然滚过一声闷雷,上方盛着雨水的枝叶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濒临极限,不堪重负地朝下歪斜而去,哗啦几道水声沉沉打落在前方的鹅卵石上。
路炀下意识后退一步,动静间,只来得及捕捉到贺止休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没听见具体内容。
眼下不由蹙眉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贺止休顿了顿,随口道。
前方雨水尚未停息,垂落在地时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贺止休朝边侧挪了几步,示意路炀靠后站,旋即话锋一转:“就是突然感觉有些新奇。”
路炀瞥他:“什么新奇?”
“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跟人分享小零食这种东西,”贺止休挑着唇故意逗他。
他确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表演起来堪称收放自如,前后不过半分钟的功夫,方才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过往毫无差别的清浅笑意。
尽管在路炀看来也仍旧十分欠揍。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他又说:“刷新了我对社恐的刻板印象呢。”
“……滚,”
路炀彻底懒得再搭理这货,冻着脸头也不回地跨过了落水区,声音冻得比风还冷:“说话时随手给的。”
贺止休上前与他并肩,靠近时又顺手拨开路炀斜上方、另一簇坠着雨水的枝叶,若有所思地问:“关于他终于彻底坦然面对自己其实是个Omega这件事么?”
路炀略微一顿,不由朝他眯了眯眼。
“凑巧听见的,”
贺止休像是看出他眼中的疑惑,轻笑着甩去了手背上的水渍:“毕竟记人脸真的很枯燥,本来是趁着教导没注意,想看下你走了没的。”
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白栖正低哑着声音,讲述着一段他所不知道的往事,与不知道的路炀。
故事剧情甚至有些老套,唯独提至路炀反应时的描述,又变得格外生动真实。
十数分钟前少年的身影杵立在走廊之上,隔着氤氲水雾的窗户,只能窥见寸许侧脸,宽大厚重到根本不贴脸的镜架下方眼皮微垂,浓黑如鸦羽的睫毛投下细不可查的阴影。
然而面对白栖似有若无的憧憬与羡艳,路炀也只是略微抬头望向远方。
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容上既不见被白栖夸耀后的欣喜,也不见对方敞开心怀讲述往事与内心挣扎后,谁人都忍不住的安慰与同情。
他平静的仿佛只是站在戏台下方的观众,任凭台上剧情再缠绵悱恻惹人动容,心底始终清醒的意识着,这都只是一场戏。
不论虚假或真实,仅仅因为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屏障。
直至后来白栖终于住了口,贺止休站在窗户内侧,隔着氤氲水雾,终于看见对面的路炀略略抬起头。
“人无法选择出生与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也无法决定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与偏见——但偏见之所以是偏见,就是因为主观想法并不代表客观情况;我们可以选择是否归顺于此,亦或归顺自我,”
少年声音清冷低哑,裹在沉沉雨幕中从窗户另一端传来,其实是有些不清晰的。
但那一刻,贺止休站在窗帘后方的视角盲区,隔着无数杂音,却能听得尤为清晰。
他看着路炀终于侧过面庞,那张明明生的格外漂亮,却从初遇起便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淡脸庞,忽地露出了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意。
“恭喜你,”
只见走廊上,路炀半倚着墙壁,冲白栖伸出了手,薄唇边缘微微翘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浩瀚雨势与氤氲水雾在这一瞬如潮水般褪去,只余路炀的面庞与声音,逐渐在贺止休五感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啪。”
一声细微轻响,白栖似乎握住了路炀的手。
紧接着是路炀流水般清浅冷淡的声音:
“……选择了自我。”
·
“啪!”
一记重响巴掌兜头盖来,紧接着是宋达幽怨无比的质问:“你俩偷溜居然也不叫我一声,知道我在原地苦苦寻觅了多久吗!”
下课铃恰在此时划破上空,孜孜不倦的早读声霎时一哄而散。
贺止休避开了即将擦过的教室前门,回头好奇问:“多久?”
宋达眉峰紧锁,痛心疾首地掌心朝外比了个巴掌:“整整十分钟!”
“……回头别告诉你妈这么屁大点地方你都能苦苦寻觅十分钟这事,我担心她一个血压飙升给你嵌水泥墙里。”路炀冷漠无情道。
宋达:“……”
“那我不是为了再好好欣赏一下庄小品和洪新那俩傻缺吃瘪的样子么?”
宋达一脸感慨万分地拍着路炀肩膀:“你这种孤狼是不会懂得这种乐趣的。”
路炀是个完美奉行“关我屁事”与“关你屁事”八字谏言的绝对孤狼,他的冷漠与独来独往几乎刻在了基因里。
从宋达认识路炀起,就发现他这人既不关心他人为何欣喜,也不在意别人为何吃瘪——即便后者是他讨厌的人。
因此清早,刚被弥勒佛亲自提拉进教导处时,庄小品在看见路炀时,神色与态度就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与排斥感。
显而易见那天在餐馆的嘲讽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以至于从跨门而入的那一刹,庄小品便做好了随时再起冲突、且坚决不能再输的心理准备。
却没料到路炀从头至尾,别说跟他起冲突了,几乎连半丝余光都没留给他。
大学霸活像在镜片上装载了什么过滤系统,直接把庄小品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统统从视线中过滤清除,比空气还要空气。
“可惜你们走得太快,没看见庄小品那脸,”
宋达啧啧感叹道:“黑的跟特么锅底一样,出了门还差点跟楚以维起冲突,结果刚开口又被弥勒佛给噎回去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奇道:“他俩还有什么冲突?”
“就转学那事儿呗,”
宋达作为八卦小达人不是没原因的,当即兴致昂扬地说:
“白栖被爆是Omega那天不是有人拍到他家长来接他的照片么,据说那张其实就是庄小品那货借机偷拍传播出去的。”
这事儿路炀也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偏头看向宋达。
贺止休颇为意外道:“不是齐青乐?”
“不是,”
提起齐青乐,宋达心情一时间颇为复杂,抓着头发道:“齐青乐光是散播个Omeg传闻就废了几天劲儿酝酿,何况他跟白栖也不熟,三班和一班连科任老师都不是一批,白栖家长什么时候来他也不知道,估计是想拍也拍不着。”
“但要这么说,我倒是有个问题很好奇。”贺止休突然说。
“啥?”
“庄小品原先不是和楚以维关系很不错么,而白栖跟楚以维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就算因此同仇敌忾地敌视白栖,甚至想对他做点什么微妙的事,那也应该是在之前做才对,”
贺止休眯着眼若有所思道:“但他却偏偏选择了白栖和楚以维关系转好——甚至大概率在一块儿的节骨眼选择横插一脚。”
“……”
宋达沉默片刻,试探道:“可能是因为他在这时候才抓住了白栖其实是O装A这个把柄???”
“那楚以维来食堂找茬的时候,他怎么又一脸没事儿的跟上来呢?”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看他:
“总不会是跟齐青乐一个理由吧——比起白栖好不好,更介意白栖有没有和楚以维好,事儿做了又怕败露,理由是担心被楚以维讨厌?”
宋达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刹那间他只觉自己灵魂被人吊在半空咣咣抽了八百十掌,晴天霹雳间眼前犹如走马灯般涌过无数“恋爱圣经”。
——前有尚在襁褓,就被他妈抱在怀里观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琼瑶影视;后有昨晚刚躲在被窝中,一口气追到凌晨三点的《Alpha学渣总是对我狂追不止》。
“……我艹,”
不知过去多久,宋达才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满脸扭曲地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总不能庄小品那傻缺也喜欢楚以维吧!?”
贺止休没回答,而是把问题抛给了路炀:“你觉得呢路班长?”
路炀:“……”
关他屁事。
他怎么知道。
爱喜欢谁喜欢谁。
偏偏贺止休目光紧追不舍,连带宋达也偏头好奇地望来。
路炀冻着脸正欲作答,然而话未开口,余光陡然瞥见走廊另一端两道身影从楼梯中缓缓出现。
赫然是庄小品与洪新。
这两人显然是为了与他们避开,特意绕了教学楼的另一个楼梯,此刻正步伐匆匆地朝一班而去。
隔着人群,他们并未觉察到路炀三人,表情是如出一辙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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