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你认识他?”
渊谷最活跃的时候, 江泫已不在人间。再醒过来以后, 玄门定局已变,凭空多出来一个玄门第三首,各家各族都对其敬畏有加。他虽不曾听说过, 然而上清宗的弟子私底下是会聊些小八卦的,宿淮双没准曾听过花瞬的事情。
谁知, 宿淮双道:“不认识。不过看见渊谷,总忍不住骂两句。”
江泫闻言,微微侧目。
宿淮双此番归来,可谓是改变极大、与从前判若两人。江泫无法知晓他在神境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现在的宿淮双与人世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不经意间,神态会流露出从不曾有过的乖戾残忍。情绪更不必说,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仿佛一片死水。因此听他说“忍不住骂两句”,江泫莫名觉得有些欣慰,甚至想鼓励他再骂两句。
只是这鼓励还没说出口,身后忽然有一个温淡轻缓的声音道:“尊座有所不知。此人名叫花瞬,是渊谷的……”
见江泫猛地回头看他,风迁的话头顿住了,莫名道:“请问,怎么了吗?”
看见这张蒙着束带的熟悉面孔,江泫心中隐隐发毛的感觉慢慢消散,道:“……你几时来的?”
风迁微微一笑,拱手礼道:“同淮双一起来的,比尊座稍早一些。我就坐在这里没有出声,尊座可能没有注意到我。”
是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虽说风迁已经是个死人、没有生息了,但自己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
身体变弱,五感也跟着退化了么?
江泫将头转回去,掩在长袖底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宿淮双任他动作,江泫这样攥着他,他心中似乎很喜欢。然而察觉到江泫心情不佳,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便不说了。”
江泫略一摇头,道:“倒也不是。花瞬是渊谷的什么?”
风迁默默地将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挪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神色如常道:“是渊谷中名声最响的一位。渊谷的内部实力究竟有多强暂且不论,在短短数年之间真正将渊谷抬上仙门视野、将它送上玄门高位的,正是花瞬。”
“此人外表年轻,实则心狠手辣、暴戾恣睢。无论是虎口争食,还是栽赃嫁祸,抑或是千里追仇,都是一把好手。渊谷初起之时,有不少世家在他手下吃过瘪,只是碍于他皮面功夫做得好,不好多言。后来随着渊谷愈发壮大,更是没有将仇还回去的机会了。”
“遍九州都知道,渊谷信奉一位神。然而几乎没人知道,这位到底是什么神。他们对外宣称,神灵之下一律平等——那位少谷主的事情其实鲜为人知,玄门中人最熟的其实是‘花瞬’这个名字,部分想要凑上前巴结的,还为他送上了‘神司’的称号,称作‘花神司’。”
“花瞬常年不在谷内,反而喜欢与各世家周旋。约一年前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日前又冒出来,以‘自家神殿垮了拼都拼不起来’为由,向交情尚可的世家讨借修缮费用。给了的自然平安无虞,不给的几月之后便无故遭灾……下场稍稍有些惨烈了。总之,是一位不大好惹的人物。”
江泫心道:原来如此。此前见那些渊谷残党对其颇佳尊敬,果真有一番缘故。只是渊谷如今根基大损,连人都不剩多少,这事玄门可知道么?
随后他发现,大抵是不知道的。
殿中有不少人在认出他那张银面之后就噤声不语,最开始出声驳斥他的那人在看清旁人的神色时,也悻悻然地低下头去。
好在花瞬如今并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这么一点破事,吵来吵去实在难看。诸位当了这么久的家主、族老、门中要人,竟然连理清事情主次的能力都没有,实在蠢得清奇,叫人刮目相看。”
“把外头那个什么东西解决了之后,要去寻哪家的仇,讨伐哪一方的不道义,都请随意。还是说平日里有什么不好撕破脸皮的,非得趁着这个时机宣泄一下,日后才又好笑脸相见么?”
“九门之中有不少都在外头帮忙救人,是你们说要商议策略、九门之中要留人做见证,我才勉为其难留下来的。”他笑道,“小门小派就是小门小派,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但成不了气候是你们自己的事,现下最要紧的是,诸位能否拿出一个态度呢?”
不少人被他这句话刺地脸色发青,满心怒火。其中不乏上头的,扬言要割了他这条诡言不止的舌头,只是刚刚将剑拔出来,就愕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而握在拔出来的剑在堪称恐怖的灵压之下,已然断成几截。
江泫冷冷地斥道:“丢人。”
众人这才回过头,惊觉江泫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坐在了殿内。方才拔剑的那位修士,正是由他定身、震碎了佩剑,现下已毫无反抗之力,在这样沉重的灵压之下,不少人的额头上都冒起了冷汗。
而花瞬却似察觉不到一般,在此间行动自如。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气定神闲地踱步到那位动弹不得的修士旁边,用意义十分明显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将他剑柄上仅剩的一点断剑弹碎了,笑道:“瞧。墨迹了这么久,伏宵君生气了吧。早让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偏不听。”
紧接着,他面对江泫的方向,风度翩翩地一拱手。
受了他这一礼,江泫手指一抽,强行按捺住现在就让他身首分离的冲动。
且听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虽然十分轻蔑嘲讽,但称得上一句大义凛然,颇有仙门之风。只是渊谷之人究竟是什么样,江泫十分清楚,花瞬此等做派,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
知晓江泫本尊坐在这里,方才的吵嚷与丑态一扫而空。在绝对的实力镇压之下,众人摒弃前嫌,纷纷归位,果真开始商议正事,之前的话一句都不敢再提。
撇去上清宗这个名头,单拎出伏宵两个字,任谁如何有为、如何境界高深,都必须得给他面子。上清宗的尊座从不出山,他们是真没想到江泫会亲自到这儿来,一边磕磕巴巴地讨论,一边擦汗,唯一仪态还算正常的,大约只有先前那几位和事佬、还有这白玉京的主人了。
俞静风嗓门大,脾气也大。少时年轻有为,做了几年风风光光的首徒,后来当了数年的菁华门门主,宗门虽名次不高,好歹也算九门之一,是天下大宗。
故而养出一身孤傲脾气,对仙门名士并不如何尊敬、对传言之中的尊座大能也并不如何敬畏。如今一撩衣袍坐下,意思意思略一拱手,道:“依我之见,那风氏实在嚣张。今日敢趁乱对江氏出手,明日就敢明目张胆地对别人动刀。在高位待得太久,需得有人将其震慑敲打一番,让其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花瞬点头道:“嗯嗯。那你说,派谁去比较合适呢?”
俞静风一捋长须,道:“诸位之中,当属伏宵君最合适。”
此言一出,殿中陷入一片可怖的寂静。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冷汗涔涔,有个别坐得离他比较近、不想惹祸上身的,甚至不动声色地开始挪位。
宿淮双眉尖一抽,显出几分森然戾气。
江泫背后站的是上清宗,九门中二门兵戈相向,后果可想而知。俞静风如此提议,且不论会不会实现,心中的险恶用意也暴露无遗。只是,江泫自认与他并无仇怨,听见此番提议,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慢慢道:“俞门主实在很为诸位着想。”
俞静风冷哼一声,倒显得颇为受用。
不少人瞧他的眼神之中已经带上了些许怜悯,而他浑然不觉。
江泫继续道:“只是若有求于本尊、要本尊帮忙,自然需要筹码。我看,菁华门代代相传的白玉京就很合适。”
“不如就用这白玉京,来敲开玉川边境的结界如何?”
他的声音极冷、极缓,如同浮冰凌凌的湍流,又如北地彻骨的寒风,在这大殿之中回响。殿中人皆是满头大汗,甚至有在这灵压之下坐不住匍匐下去的,无论心中是什么心思,都不敢表露分毫。
俞静风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扣住了。他这才恍然发觉事情有变,伏宵君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清瘦文弱、并非不会对仙门中人出手,眼中顿时浮现惊怒之意,胸中心脏狂跳,恨不得现在就挣开封印,使尽浑身解数,都动弹不得。
白玉京合适?
合适个屁!!
那是菁华门门主代代相传的灵宝,是门主身份的象征!若此物被人夺去,他从此以后不必再回宗门,菁华门受此大辱,此后也别想在九门之中立足了!
没了菁华门,他俞静风什么都不是。少了出身和背景,就算有一身灵力,也只能在其他氏族里头当低三下四、看人眼色的幕僚!
思及此,俞静风的脸色白了一半,好不容易挣开嘴上的封印,深吸一口气打算破口大骂,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一股力量重新锁住了。
这一股力量更为强大,也更为冰冷。如同一只铁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多年苦修的境界与灵力,在这股力量面前却成了无足轻重的飞灰。
俞静风艰难地转动眼球,想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入目皆是冷汗涔涔的面孔,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笑容的花瞬。再一转,一双冷赤的眼瞳撞入视野之中。
他再也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江泫走到他面前,垂眼打量片刻,降尊纡贵地亲自弯腰伸手,将悬在他腰间的白玉京取了下来。
第163章 云定风止5
白玉京的本体, 那块雕砌花纹的白色玉璧,如今就被一截红绳连着,静静地悬在江泫面前。
他的神情冷淡, 旁人战战兢兢地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当江泫是生气了, 真要夺了这菁华门的镇门之宝, 一时心中念头想法颇多。
本以为他下一步要将这白玉京上的认主灵印抹掉,谁知江泫静静端详了片刻, 将玉佩握在掌心,重新垂下了手, 解开了缠缚在俞静风身上的封印, 道:“若此后表现有可取之处, 待到柊山神重新封印, 俞门主再来我这里取吧。”
俞静风两眼发直,瘫坐在位置上,像一滩扶不起来的烂泥。
江泫的视线离开他,在殿中梭巡一圈, 也不打算等他们慢慢商议了,道:“给诸位一刻钟准备时间。一刻钟之后,尝试将柊山神引走,若引不走, 便开锁灵阵。诸位可有异议?”
好一会儿, 殿中都没有人出声。正要敲定之时,人群中举起一只手,一人弱声弱气道:“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如今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在下认为,尊座的考量十分可行。只是, 能否请问一句,要将雌兽引去哪儿呢?”
他生了一副看起来就极好拿捏的长相,还莫名眼熟。江泫没怎么费力便想起来,他就是在人群之中团团转的和事佬之一。
早在江泫还没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在一片乱象之中坚持许久,逢架必劝、好声好气从不红脸,比起殿中这诸多鼠目寸光之人,毅力都要胜上五分。
江泫道:“不必引向别州,围着玉川结界走上一圈即可。早先听幽州奚氏说,玉川边境的住民已在疏散之中,诸位在白玉京中浪费许多时间,想必外界疏散已经快要完成。”
“若能引走,自然最佳。若引不走,便开锁灵阵,锁住它的行动。在这期间,寻人前往玉川之内,让风氏退后一步,让出一空城,再将妖兽引入城内围杀。”
目前来看,这的确是最优之解了。既不会波及别州,玉川也不会蒙受太大的损失。封印之事,拖得越久越棘手,不如趁它方才出世、尚且虚弱,速速将其击倒封印。
只是玉川不得不损一城,风氏与之利害相关,心中定然不会舒服。
花瞬适时道:“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若风氏死不后退、坚决不做出让步呢?我等莫非还要再外头干等着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无数目光都聚集到了江泫身上,等待他的意见。江泫瞥了花瞬一眼,抬手将衔云召回身侧,淡淡道:“若不让步,就敲开这层乌龟壳。”
此言一出,殿中氛围顿时一松。花瞬哈哈笑道:“伏宵君好果决!不愧是伏宵君。既如此,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等江泫再抬头,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满殿人有了事做,纷纷起身去主殿之外召集自家的弟子门生,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
被花瞬称赞,江泫心中略感不适。他走回自己原本坐着的地方,见宿淮双神情专注地看他,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风迁蒙去一双眼睛,神情倒显得有些模糊。
等到江泫停下脚步,他才迟疑着开口道:“尊座。风氏不会同意让城的。”
江泫道:“绝不能让柊山神跑去别州,扩大损伤。为此,风氏必须让步。”
风迁苦笑一声。最终,他抬手,慢慢将束带的结解开,露出湖绿色的眼瞳。殿中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的,看见他的眼睛,神色都带上了几分异样。
而在这些异样的注视之下,风迁表现得还算镇定,道:“让我去吧,尊座。再怎么说,家主是我的亲生父亲,若我去劝说,应当有几分可能。”
江泫的视线落在风迁身上,稍稍有些迟疑。
他原是打算自己去的。
现下的情况,就算是风迁亲自去,状况也不会改变。再者他现在身体特殊,在古板的风氏眼中是毫无疑问的耻辱和异端,入了结界立刻被清扫、一去不回也并无可能。
然而江泫隐约察觉到,风迁是不愿意看见玉川结界破碎的。玉川到底是他长大的地方,就算与父亲、与家族决裂,在外流浪多年,总归有一份念想在,也想为玉川做点什么。只是他当年走得太过决绝、走了太久,舍弃风氏少主这一身份之后,力量也变得微乎其微。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到了最后他能拿出来的筹码,竟然还是这双他最厌恶的眼睛。
然而在江泫眼中,人就算走了,也不必以这种形式再回头。风迁并不弱,除了这双眼睛,他身上的可取之处还有很多,江泫也不打算再让他回去。
就在此时,宿淮双道:“我去。”
江泫闻言,神情微微愕然。却见宿淮双平静的视线在风迁身上一掠而过,落到江泫身上后,又变得柔和起来。他重复道:“我一个人去便好。不出半日,定能让风氏让城。”
他说得这样笃定,倒又让江泫想起了回宗之前那个让他惦记了好几日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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