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时间, 江泫问清楚了风迁现在的情况。
“他睡着呢。”萧弦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不过,在我把事情办完之前, 他不会有机会出来了。”
一行人下楼结账。一会江泫和宿淮双还要回风氏一趟办事,衔云送生和一些物件还在客房里——有院子却还是睡客房这件事在萧弦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江泫稍微一想便能理解。
那院子纵使后来重建过, 过了最需要的时候,想必宿淮双也并不想住了。
只是方才在掌柜那边结过账, 外头便一阵骚动。一队人马将酒楼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一队人马冲进楼里,领头之人的视线在堂内扫视一圈, 无比精准地停在了萧弦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 对身后的人下令:“带回去。”
这队人忽然闯入,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掌柜满头大汗地拨开人群绕进来, 撑起笑脸正想问问缘由,看见这些人身后的家纹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头也不回地往回跑, 顺便嘱咐伙计清场,有多远跑多远,不要管前堂的事情。
江泫的目光在那家纹之上一扫,也明白了。
来的都是风氏的人, 要来抓“风迁”回去。在玉城、乃至玉川之中, 风氏就是天,暗地里甚至还要压过司常府一头,只要是认得这个家纹的, 无人敢造次。
为首的那位看眼睛似乎也是本家人,盯着萧弦的眼神异常警惕。他带过来的门生与护卫将江泫三人严严实实地围住, 紧接着,他冲着江泫微微点头,道:“接下来要处理的是一些不方便有外人在场的家务事,还请伏宵君和您的弟子回避一下。您身后站着的人,我们必须带回去复命。”
江泫还没有说话,萧弦抄着手臂,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他的体态和神情都十分寻常,显然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为首的风姓修士眉峰抽动片刻,因这轻慢的态度感到了些许恼火。
但他很快强压下去,对萧弦道:“请您留步,不要让我们难办。”
萧弦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果真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来,因为背光,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利,讥嘲与讽意在其中如同海潮一般泛滥。
“蠢货。”他轻飘飘地刺道,“我停下来了,你们马上就要难办了。”
*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用到,萧弦从人仰马翻的酒楼出来了。
大街上的行人早已被驱赶一空,江泫迈过门槛,看见酒楼门口停着一辆风氏的马车。
马车里坐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他看见一只手挑开帘子、底下露出风定的脸,脚尖立刻一转,拉着宿淮双的袖子,从另一边绕走了。
那修士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是风氏的家务事,他不该参与。宿淮双不是风氏人,也没有留在这的理由。那萧弦看着行事乖张,底子却不坏,与其陪他在这消磨时间,还不如早些回去收拾行李、去接乌序回来。
据萧弦所言,风迁捡到乌序,是在柊山神出世的前一段时间。他不认识乌序是谁,从他身上异样的特征猜出是巫族,便将其带在身边。没多久玉川事发,木匣不能盛装活物,只好临时将他安置在相熟的农户家中。
农户住在洛岭,若要求快,最好见完风傕、办完事情立刻就启程。
风氏上下因萧弦露面兵荒马乱的,被安置在客房的修士也面面相觑,早在江泫离府前后就走了大半。这一场风波被莫名其妙和平化解了,变成了又一道铭刻心中的旧账,往后要是风氏走下坡里、或者与谁有了什么仇怨,一定会拿这些事情出来说道几番。
江泫随身的物件不多,一剑一乾坤袋。袋里里头原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装着,原以为乾天盘遗失在赤林城一战中,这会儿揭开袋口一看,竟然也被宿淮双找回来了。
他心中一暖,将古朴的小铜盘取出来放在掌心,轻轻拨了拨指针。
宿淮双没什么要收拾的,坐在一边等江泫。他掌心底下压着那只乾坤袋,细看袋上蒙着一层极浅的红光,将袋中狂躁的灵牢牢压住。
待到江泫转身,立刻察觉到他手底下压着什么东西,道:“似乎有邪。你手底下是什么?”
宿淮双这才将手撤开,掌心红光消散,露出一只绣着锦文的乾坤袋。他将乾坤袋向江泫的方向推了推,微微笑道:“是师尊正准备去取的东西。前几日有空,便先去取了。”
江泫心中稍有些意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去取的东西,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拿到的。
他是外人,要取别人自家的东西,自然困难无比。跟风傕磨上数日的可能性且不论,要拿到巫神留在风氏一脉的眼睛,他必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且代价还不小。然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拿到手。
宿淮双现在坐在这里,态度平常地将这东西递给他。江泫上前几步按住乾坤袋,神情却并不显得惊喜。
他忧心忡忡道:“……你一个人去的?风傕提了什么条件?”
宿淮双道:“什么条件也没提。”
江泫的心中一跳。他不觉得风傕会如此大方,也不觉得此人会对自己的外孙抱有诸如“愧疚”一类的情绪。最大的可能,是这里面装着的东西有问题。
宿淮双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道:“确实有一点邪。不过贴身带了几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师尊要看一看吗?”
自然要看。
江泫在他侧方坐下,伸手拉开乾坤袋的袋口。宿淮双将木匣从里头取出来,面对着江泫慢慢打开——里头躺着一只成人手掌大的灵命牌。
因存世太久,光泽尽消,爬满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灵命牌的正面刻着“风息”二字,被牌面上的痕迹割得四分五裂,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头,显得有些阴森。
然而之所以如此阴森,也并不无牌上邪气的原因。风氏的灵命牌就算说得再悬,也不过只是一块昭示族中弟子生命安危的木符而已,同上清宗人人携带的玉令十分相似,甚至要略逊玉令一筹。
它与主人的灵力相连,主人死去、或者被折断之后,它其实就是一块普通的灵木,是死物。但死物何来怨气?定是上头附了什么东西。
他正思索解法,忽然想起宿淮双的眼睛应当能看见,当即抬起头打算问一问,谁知刚抬头,就正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在江泫盯着灵命牌的时候,宿淮双一直都在看他。这目光虽然缱绻,但胜在轻柔,起码江泫盯着看了这么久,一点都没察觉到。
这儿忽然对上目光,不知怎么竟然愣了一下,险些将要说的话忘了大半。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道:“你能不能看到木牌之上的东西?”
宿淮双道:“能。”
并且非常简单。风氏的眼睛是十分特殊,在这样异于常人的视野里,辨识灵鬼之流同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费去丝毫力气。
但青年凝视江泫片刻,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侧边一偏,道:“师尊想看一看吗?”
江泫奇道:“我也能看?”
宿淮双的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当然可以。只是,要靠得近一点。”
江泫道:“这有何妨。要怎么做?”
世上有太多奇怪的血脉与他不曾接触过的事物,对于这些事物,江泫并不排斥。相对的,他其实一直很好奇宿淮双看见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从上一世开始就很好奇,此时听见宿淮双肯定的回答,眉尖微舒,眼底泛起一点浅浅的光泽。
宿淮双起身,越过中间的矮几,走到了坐榻的另一边,挨着江泫坐下。
“不要动。”
他低声说完,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扶住了江泫的脸。江泫从未料到他这个举动,身体僵了一下,脑海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浮现了日前那个更莫名其妙的吻。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刻就想跑,又想起宿淮双说让他不要动,只能强行坐好,身体僵得像一块石头。
他们坐得很近,几乎是肩挨着肩。宿淮双托着江泫的侧脸,用轻柔的力度将引着他面对自己,指尖有意无意地搭在被萧弦吹过气的那边耳廓上,眼底流过一道无声无息的暗芒。
然而他克制着并未做任何出格的、让江泫反感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帘,凑上前抵住了江泫的额头。
宿淮双的声音,江泫很熟悉。宿淮双的气息,江泫也很熟悉。对方的一切,他都烂熟于心,眼瞳之中倒映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孔,并非其他人,而也来自宿淮双。江泫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记住了捧着自己脸的是谁,此前因过近的距离生出的些许不安也因此消散了。
他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阖上双眼,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之中,感到一股熟悉的灵流顺着两人紧贴的额头渡过来。
下一刻,他的视野发生了些许变化。
第184章 执念三两6
如同拂开黑夜的一缕极轻的烟, 江泫的视野慢慢明亮起来。
说是明亮倒也不尽然。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看见一片环着柔光似的白、与一片褪色的黑。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和宿淮双的衣襟。
一直轻轻贴着侧脸的手掌松开了。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体, 随着他渐渐远去,江泫的双目之中, 一寸一寸铺开一片死寂的灰色。
坐榻是灰的, 窗棱是灰的,外头的景色也是灰的。手掌是灰的, 长发是灰的,落着瞳印的眼瞳也是灰的。虽有深浅, 但找不到正常的颜色。
他的呼吸一窒, 条件反射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错, 刚刚伸出手, 就看见一片纤白的长袖。长袖之下是一截白皙的手腕、一只消瘦的手掌,都有颜色,被这一片死灰衬得异常明亮,甚至已经到了刺目的程度。
江泫愣了愣, 抬头看对面的宿淮双,对方正凝视着他,唇角栖着一抹柔和的笑弧。
若是平常他笑起来时,眼瞳的红会变得纯粹漂亮。可在这样的视野之中, 这双眼瞳竟显得平庸无比、黯淡无光。看着看着, 江泫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心悸。
他睁大双眼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青年的眼尾,低声喃喃道:“……灰的。”
宿淮双静静坐着, 任由他适应陌生的视野。片刻后,许是见江泫的神情不对劲, 微微侧开头,指了指墙角,笑道道:“师尊,看那里。”
江泫喉头微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墙边摆着一盆盆栽,栽的不知是什么花。江泫其实并不曾注意过角落的盆栽,宿淮双这一指,才发觉这花朵香气清郁、外型也颇为美观。然而宿淮双要他看的应当不是这朵花,而是花瓣之上趴着的灵。
小小的、灰扑扑的,约莫只有二指并拢那么大,被一团轻而柔的雾气包裹着。江泫猜测,那应该是灵光。只是这样的灵光,宿淮双也是看不到的。
好半天,江泫都没能说出一句话。花灵长得憨态可掬,他理当是要夸一夸的,但喉尖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就是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他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进了神境之后。”
一年。……或许不止一年。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野,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此时通过江泫的神情察觉到这是一种不好的残缺,反而轻轻笑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颜色。师尊不是要看灵命牌上的东西吗?再不看,眼睛就要变回来了。”
闻言,江泫勉强收整好了心情,垂头看向桌案之上。
果然如宿淮双所说,并不是完全没有颜色。起码灵命牌上俯着的、黑漆漆的东西,是很有颜色的。
粗略一看,似乎是一张爬满木纹的女人脸,五官如同被狼毫笔随意点上的墨渍一样,过于粗糙,难以辨别。她正满面愤恨地尖声嚎叫,怨气冲天,灵命牌周围四散黑红的烟雾,不过片刻就挤走了难捱的死灰色,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从深灰死寂变得阴森无比,空气之中鬼气游动,仿佛置身一片黑红鬼蜮。
他的神色有些愕然,道:“阴邪之物竟看得这样明显?”
宿淮双道:“风氏的眼睛原就是这个用途。真与假、正与邪,一看便知。”
江泫默然片刻,总算知道萧弦为什么说风氏气数将尽了。嫡系一脉的血脉之力已稀薄到辨不出鬼物,今后的路途可想而知。
然而,他隐隐也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费心思索片刻,想起了熟悉感的来源。
他这次在上清宗醒来之前,曾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宿淮双正处于这样一片鬼蜮之中!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让他的灵与宿淮双相会,又或许是宿淮双其实一直在他身边。
思及后者,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神境之中没有时间,若那时宿淮双就在自己身侧、已然变成了现在这种模样,那他到底在神境之中待了多久,江泫竟有些不敢想象。
说到底,宿淮双被关进去其实是他这个师尊的疏漏。系统说他的这位弟子如今已经走到了了不得的高度,中途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宿淮双自己知道。
正忧心之间,灵命牌上的那张女人脸发生了些微扭曲。她依旧愤怒,却不再无声尖嚎,而是翕动嘴唇,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可江泫侧耳聆听片刻,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也就是在此时,他面前的景色一滞,灰与红与黑,霎时间烟消云散。
明艳的色彩重新挤满视野,江泫第一时间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如同沉玉一般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稍稍一定,道:“她似乎在说话。你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吗?”
宿淮双道:“能。”他顿了顿,道:“她在骂人。”
“……”江泫道,“骂的什么?”
宿淮双道:“污言秽语,不必入耳。从我取到她开始,她就在骂人。”
这块灵命牌存世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木牌上的东西想必也是如此,被时间磨得面容模糊。年岁如此大的一张鬼脸,竟然还有这样又叫又骂成天不歇的精力,实在让人有些汗颜。
他现在看不见灵命牌上的人脸,只能凭着记忆复刻,道:“她骂的是谁?”
宿淮双亦垂眼看着木牌,道:“乌金。似是一位巫族人。”
巫族人?
巫族避世已久,能和巫族产生关联,想必是很久之前的邪灵。再者这灵附着的东西有些特殊,风氏族人下葬需将灵命牌一道封入棺内,下葬之前驱邪除灵是必经的流程。既然未被清除、还能附着在风息的灵命牌上,她与风息一定有些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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