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瞬将视线转向他,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听见江明衍的嘱咐,他双眼微妙地一弯,漆黑的双瞳之中,谎言与算计悄然涌现。
“当然。”他笑道,“这四个老家伙身上的灵力,足够神降仪式开启了。二公子真是雪中送炭啊。”
江泫越过墙边的尸体,独自一人向江周的寝居走。
这路方才走过一次,他已记得大差不差,没花多久时间便到了门口。
推开门,一窝蜂涌上来好几个人,却都不敢发出声音,都眼巴巴地看着江泫。江泫心领神会,反手关上门,往门上拍了一个静音咒。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少年叫道:“时砚,时砚!伏宵君回来了!不用发信了!”
江泫道:“发什么信?”
那少年道:“您去了好久,玉盘也找不着您的踪影。时砚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大哥发信,正巧您就回来了!”
江时砚从内室之中迈出来,看见江泫好端端地站在门口,面上的忧色终于缓解了一些,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江子琢跟在他身后出来,道:“我就说,伏宵君当然能回来啊。你不要担心。”他迅速转向江泫,“伏宵君,那个神司跟您说了什么?”
江泫道:“一些不重要的事。”
他环视一圈屋内众人,道:“你们可以回栖鸣泽了。”
江时砚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族老已经被送回去了。用玉盘传信,他们应当正在各自的寝殿之中。”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有些呆愣,不敢相信事情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江时砚立刻传信回去,一阵焦灼的等待过后,玉盘之上浮现几道灵文,翻译过来是一句话:
“皆安全无虞。”
江时砚呆了一呆,肩膀彻底松下去了。众人无不为此欢欣,大多觉得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了头,喜得晕头转向,抓着同伴的手压抑喜色,方才端住仪态,眼瞳都闪闪发亮。
“去吧。”江泫叮嘱道,“记得联系涿水的族人,一道回去。”
众人齐声道:“好!”
江时砚道:“那您呢?您接下来去哪?”
江泫道:“寻友人,出赤后。”顿了顿,他问道:“江明衍如今在哪?”
江时砚这才有些放心,道:“一直在鸣台之中。家主去了禁地,族中许多事务是他在处理。”
江泫颔首。
临走之前,他们带上了江周的尸体。
送走江氏一众,江泫便独自向地牢那边去。他的步履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取出巾帕,将方才花瞬凑近的那边耳廓缓缓擦拭几遍。
谈话的时候房内有人,还是需要警惕防备、不得不进行掩饰的人。他意识到花瞬眼神偏移的含义,随口拣了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果然,花瞬附在他耳边说的并不是什么答案,而是一句例行的催促。
“赶紧离开吧”。
花瞬在谋划什么东西。方才房间之内的人,知晓族老失踪的内情,很有可能是江周的同伙,江明衍的属下;能让花瞬如此给面子,极有可能是江明衍本尊。
他同江明衍之间有某种谋划和交易,四位族老是交易的内容之一。可现今交易的一方已然暗中将人送回了栖鸣泽,还要瞒着另一方不让其知道,说明根本目的并不是那些族老,而是不知情的另一方本身。
花瞬把江明衍、或是江明衍的属下留在栖鸣泽,究竟是想干什么?
若要处理掉族老,有很多种动手方式,如同上一世那样,趁乱直接杀进四殿都是可行的。为什么地点要选在渊谷,还要经过花瞬的手?
江泫边走边想,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又路过了空荡荡的正殿。那黑纱笼罩的事物仍静默无声地伫立在殿中心,隐隐散发着不祥之意。
他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转身,向那事物走去。
江泫走得越近,那不祥之感便越浓厚。仿佛底下藏着世间罕有的邪物,单是掀开那层黑纱,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若是寻常人一定望而却步,可江泫不怕这些。他面色如常地走到黑纱之前,伸手将其揭开——
黑纱笼罩的,是一颗枯树。样式形貌同赤后荒原上一碰便朽成黑灰的枯树没有任何不同,树干之上刻着些许扭曲的文字,字形阴邪,昭示着此树别有用途。
江泫眼帘微垂,将黑纱盖了回去,转身离开。
轻而稳的足音在殿内回荡,随着他离开,那枯树的邪气消散了一些。走出几步之后,江泫的脚步越来越慢——他猛地回身,迅速欺近了那棵枯树。
这次他攥住黑纱边缘,并非只掀开一点,而是用灵力将整片巨纱揭开。此纱巨大,被灵力一拂,在这殿中遮天蔽日。
江泫的身影被笼罩在黑纱的阴影之下,探手拽下一枝,在看上去空荡荡的枝头摸到了一簇花。他屏息凝神,细细辨认过后,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仰望这棵巨大的枯树。
黑纱在空中飘飞一阵,正巧要落地。殿顶荧石柔和的光线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江泫眼中倒映着枝杈繁复的树影,仿佛目见了其上团团紧簇、盛过流霞的红花。
是梅花。
第208章 云下千重1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怎么又走回来了?!”
宿淮双道:“闭嘴!”
殿灵委委屈屈地缩在宿淮双身后, 立刻闭嘴不叫了。
他们如今就在正殿中央,站在江泫背后,看着他揭开那片黑纱。
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神殿之主可以在九州的任何地方自由活动,唯独在自己的神殿之中束手束脚、举步维艰。若随意行动, 很容易引发一些难以收场的意外。
宿淮双不想在道侣面前暴露身份, 江泫进赤后多久,他就在神殿之中藏了多久。既然要费心藏匿, 就不能再靠近对方、不能同对方交流,甚至连视线都要收敛。
这约莫比曾经在神境枯守的那些时光还要煎熬, 殿灵心中一直战战兢兢, 生怕宿淮双憋过头了, 哪天憋出什么问题;憋了这许久, 今日也终于憋不住了,亦步亦趋地跟着道侣走了一段,停在这棵梅花树旁。
原以为江泫只是去看看,殿灵没多想。谁知他脚步毫不迟疑, 显然就是冲着那棵树去的,殿灵大惊失色,绕着那棵树疯狂洒邪气,企图以此将人吓退。可它低估了江泫的承受能力, 这么点邪气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靠近以后,抬手就揭。
这给殿灵吓得六神无主,情急之下用上了它蹩脚的幻术, 一时蒙骗过去,正要松一口气, 竟见江泫又抬脚走了回来,登时震惊如五雷轰顶,还没惊叫两句,又被宿淮双呵止了。
宿淮双一斥它,它就不敢再叫,缩手缩脚地站在宿淮双身后,心中有点委屈。
一边委屈,一边着急,努力转动不怎么好使的脑子,试图想出点什么能掩饰过去的方法;黑衣青年站在前方,却一反常态地安静。
江泫要抬手去拽树枝了。宿淮双只是看着。
江泫拽下树枝,摸到上头的花。他一定能辨认出枝头开的是什么,可宿淮双仍然只是看着。
他就这么站在江泫的背后,身躯僵得像是一座石雕。殿灵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宿淮双负在背后的手攥得极紧,正在微微发抖。
江泫向后退、抬眼打量光秃秃的树枝,他便也跟着后退,好像不太敢看对方的神情。
它又被宿淮双的反应吓了一跳,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弱声弱气地道:“宿君,其实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吧。”
“他看起来脾气很好,应该能接受的。就算不能接受,宿君您用……呃、用爱感化劝说一下,应当也是可以的。再说,看尽自己的道侣变得更强更好,谁都会开心的吧……?”
宿淮双的指节微微一抽。他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双从血海之中捞出来似的深红眼睛。他背对着梅树,荧石的光芒洒下,在他身下的地面上拉出巨大的、恐怖的黑影。
“开心……?”青年慢慢重复道,“看见我这副样子后?”
殿灵困惑地看着他的脸,道:“这样好看极了。一位威风凛凛的神就该长这个样子呢!”
宿淮双伸手遮住耳边细密的黑羽。恰逢江泫转身离开,漆黑的衣袍在身侧轻盈地一掠。
余光瞥见,他条件反射想伸手去抓,却捞了个空。
青年在原地怔住,赤红的眼瞳之中映着江泫的背影。
坚决平稳,毫不留情。宿淮双沉默目送,直到江泫的身影消失在神殿之外的走廊中。
殿灵这才察觉到不对,慌慌张张地圆道:“其实也没什么啦!!九州到处都有梅花,赤后长出来一株也不、不奇怪吧?落殿仪式也不用宿君出面,等到仪式结束了,您就去找他……”它的声音慢慢弱下来,想了想,开始生疏地扯开话题。
“宿君,江氏那几位族老已经按照您的嘱咐送回去了。但是小花想做坏事……您不管管他吗?”
宿淮双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真因它那句“赤后长出梅花也不奇怪”宽慰些许。听见后话,他意外地没什么反应,道:“随他去。他俩在赤林城外结了梁子,为了把元烨抢过来费了半条命,一直记恨在心。若能杀得了江明衍,是他的本事。”
殿灵惊了一下,忿忿道:“干什么欺负我们小花!不过小花要怎么报仇?我能不能帮忙?”
宿淮双盯着江泫离开的方向,心显然没在这边。他轻声道:“他假称落殿仪式灵力不够,原本要用谁来填补?”
殿灵道:“那几位出身仙地的族老。”
说完这句,它灵光一闪,道:“族老被送走了,还要骗江明衍留在神殿,小花是想要他的命啊!”
宿淮双没再说话。他回过头,沉默的视线落在枝头。殿灵以为他想看,巴巴地为其撤去幻术,那红花便随着宿淮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显形。
方才江泫也是这样仰头看花的,可在殿灵眼中,宿淮双并非是在看花,而是在透过花看别的什么东西,感觉大不相同。
过了一会儿,它小声提醒道:“宿君,您该回去了。”
宿淮双这才收回目光,慢慢点了一下头。
对于正殿之中发生的一切,江泫毫不知情。他摸过花、有用灵识探过树根底下,确认没有东西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发现那时梅花的一瞬间有多提心吊胆,生怕下头就埋着一个宿淮双。心悸过头,甚至不敢去挖,犹豫良久才用灵识去探,探得了一个好结果,步伐都轻了许多。
萧弦仍然尽心尽力地守在地牢之中,对江泫的到来见怪不怪。只是约莫还有点介意他一声不吭悄悄走了的事,看见他来了,也只掀起眼皮给了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并没有要多说话的意思。
江泫简洁地道:“起来,我们走。”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萧弦也不跟他僵着了,道:“你不参加那个什么仪式了?”
江泫道:“不参加了。”
他将视线转向铁栏内,视线在一团狼狈的两团身影之上过了一眼,鼻尖嗅到些许腐臭。被伪装成元思的尸体死了有些时日,早已开始腐烂,只是上次封闭了嗅觉,江泫没有过多注意。
“坏了,也能糊弄过过去?”
萧弦道:“谁知道。待在尸体旁边就安静了,再也不闹着要自戕什么的,癖好实在特殊。”
江泫稍稍有些意外:“自戕?”
他原以为元烨之所以在牢里不安分,是急于逃出去,不想背后的原因完全不同。
“神魂与元神已经缠在一块,神魂不灭,他求死不能。”江泫淡淡道,“放着不管就好,何必特意去找元思。”
萧弦转过头,露出一个诡笑。
“融合到这个程度,只要他有办法自戕成功,就算神魂再怎么不灭,也会跟着一起死的。很神奇是不是?”他道,“他死了,仪式就没法开了。”
江泫一愣,脑海之中飞速地闪过一点什么。他没能抓住,那边的萧弦催促道:“赶紧走,带路。我要沐浴,受不了了。”
他移开目光,抬脚往死牢外走。萧弦道:“保险起见,我要再问一句。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
江泫道:“不会了。”
三日之后,神殿的正殿之中,江泫屈膝,虚虚蹲跪在一群黑压压的教众之中。站在祭坛之上的花瞬神情扭曲,一身神司袍被他双手攥出深深的沟壑;江泫右边的黑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指尖划出一道小口,在打扫得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写道:“不~会~了~”
江泫瞥了一眼,神色镇定地用袍子一掩、再用净尘术将其抹去。
萧弦又用灵力传音,惟妙惟肖地模仿道:“真~的~不~会~了~”
江泫面无表情地用灵力给了他一拳,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道:“我没让你跟着来。”
动静极小、威力巨大,萧弦的脸皮一抽,勉强忍住了没有闷哼出声。周围的教众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都凝神关注祭坛之上的情况。
元烨已经被推上去了,十六根锁仙柱林立,牢牢拘束着他的手脚与躯体。为了让他体面地上路,花瞬特地叫人将他带去洗漱一番,拆去了眼上的缝线、耳孔中的长钉,在他眉心上头贴了一张崭新的符箓。
收整一番之后,穿上落着金竹纹的教服,看起来颇有些像人。
之所以说他“颇有些像”,是因为此人躯体上的异化已经相当明显。他没有能力扼住夔听的神魂,肉身便开始向夔听的本体转变,双足双臂已转化完成,衣袖之下探出一截枯瘦的翅尖、末端长着一只手,手背上覆着密密麻麻的黑羽。
他垂着头,江泫看不见他的神情。可自打他被推上台,台下的欢呼喝彩声便连绵不绝,丝毫没有仪式进行中的严肃感。
花瞬也不在意,假笑着向台下的教众挥手致意。
底下的大多是此前留下来的旧部,元烨叛逃之后,便拥花瞬为首。此刻旧主遭难、沦为祭品,竟都眼神狂热、毫无惋惜之情,甚至身心激颤,振臂高呼,观其双目发红神情可怖,像极了一群疯子恶鬼,看不见半分从良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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