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在这次寻找的过程之中,苍梧抓着两个在宵禁时刻偷摸溜出去的少年。跟在后头的那位似乎有些发怵,问他被师尊发现了怎么办;前头那位则要硬气得多,道:“师尊在遏月府,山顶离这里那么远呢,他发现不了的!”
遏月府,山顶。
苍梧从没上过山顶,听了这句,扭头便开始找路。夜色昏昏沉沉,大雪浇头,他一直找到黎明,才找到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
没走两步,便又被一道结界挡住了。
若是换作在神境,破这样的结界他只需要吹一口气。可他现在在现世,是一只刚刚恢复行动能力不久的、虚弱的灵。苍梧摸了摸结界,发现自己根本打不破它。
虽然暂时打不破,但不妨碍他努力。在此之间,结界发出过许多异动,引得不少弟子前来察看,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之后,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正是那天将他从枝头取下来的人,发间栖息着零星的飞雪,神色空冷,一如既往。
见他下来,围在结界边上的弟子都头皮发麻,纷纷退开,低头行礼。他们称他为伏宵君,撇去敬称,他的名字或者尊号,应当就是伏宵。
伏宵赶走了结界边的弟子,如同上次赶走了围在他身边的鸟雀。苍梧用虚无缥缈的身躯贴着结界,学着人说话,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符。
“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他慢慢地道,“你可以叫我……苍梧。”
伏宵漠然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还没等苍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已经化作一道霜风消失不见。
苍梧在原地站了一会,独自离开了。
想来现世其实与神境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冷清无聊。横竖走不出苍梧山,来现世走过这一遭,也算是圆满。待到养好伤,再回神境去罢。
他在苍梧山飘飘荡荡,吸噬山间漂浮的灵力,状态恢复得极好。他不特意去找,碰见江泫的时候反而多了起来,有时是在回净玄峰的曲桥边,有时是在主山的课室内。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在撷云殿的议室之外,散会之后同僚都走了,伏宵一个人蹲在议室外看花。
他的神情非常专注,盯着坛内的兰花看了很久。外头的弟子似乎有些急躁,频频探头来看,苍梧亦不知晓兰花有什么好看的,走了两步,还是在他身边站定。
这个时候,苍梧才发现,这个冷冰冰的、与众不同的孩子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小一些。
修士的寿数在人之中显得相当漫长,因此外形变化也缓慢。这段时间他翻找了在神境之中接收到的零星回忆,知晓伏宵刚入上清宗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如今看相貌不过二十有余,想来没有刻意变换过形貌,是实打实的年轻。
实在是太年轻了,在苍梧的眼中与幼子没什么区别。往年山上的夔听锁从来没有年龄这么小的,如今此般性格,或许正是因为太早为锁,损了心性。
锁最后都是要死的,苍梧很明白这一点。可后来他在苍梧山游荡时,总会莫名想起初见时伏宵仰头看他的眼神。
约莫人总会对破损之人抱有别样的情绪,苍梧是灵,竟也不例外。他又回了净玄峰,沿着老路走到那条小道之前,伸手碰了碰结界——如今他已经可以进去了。
没有丝毫犹豫,他穿过了这道结界,沿着积雪的石阶向上攀登。
与他想象中不同,伏宵在山顶的住处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院。实在是太普通了,同底下的浮梅殿比起来显得破旧又寒酸。伏宵平日里也的确住在这里,除了冥想和闭关的时候,但凡没有要务要处理,他都会坐在走廊底下看雪。
苍梧就坐在他身边。跟着看了许久,他忽然惊觉过来,这个人过的生活同他在神境时的日子没有分毫区别。
一样的枯燥、一样的冷清,一样的漫漫无涯,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坐得久了,他竟会产生“伏宵不是人”的错觉。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这一想法可信。胡思乱想,又是许久。
虽然伏宵从没有赶过他,可这样无差别的漠视比起驱赶更为刺人。慢慢的,苍梧又想走了。
不是想回神境,而是想出去看看。天可怜见,他在神境当了那么久的地基,好不容易到了现世,竟然又跟着人当了这么久的冰雕。净玄峰上的雪实在是索然无味,彻底磨去了苍梧回神境的想法,他打算想办法,去苍梧山外看一看。
找办法,苍梧总是在行的。他是第一位从神境跑到现世的仙地灵,也一定做得了第一位能离开领地的仙地灵。
只是这一次,法则的力量要比他想象的强大许多。他破破烂烂地被打回来,又落回了上清宗里头,悬吊在浮梅殿外的梅花之上。如果他有身体,那么梅树的枝条一定是剑刃,将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捅了个对穿;这次他同样没有挣扎的力气,灵气像血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偶尔有弟子从树下路过,都会毛骨悚然地捂住后颈,慌不择路地跑走。
但总体来说,要比上一次好一些,总不至于吊死在树上。也就是这个时候,苍梧发现,他也许不那么喜欢长了枝条的东西。若要他从梅与兰之间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兰花。
伏宵又一次出现在了树下。
他要去主峰之上授课了,从遏月府下来之后,会经过浮梅殿前。如同上次一样,他站在树下仰头望来,只是现在没了散金一般的阳光,只有万年不变的飞雪。
苍梧没有跟他说话,艰难地同他对视。
伏宵再一次伸出了手。路上人来人往,他没有直接施救,而是用灵力削断了枝条。梅与雪与灵一并落在他怀中,在旁人眼中看来,不过是挽了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
有弟子稀奇地多看了两眼,伏宵道:“行路时莫东张西望。”
那弟子一个激灵,忙不迭鞠躬道歉,飞速跑走了。等到四下无人,他才将钉在苍梧身上的枝条取下来。
苍梧靠着伏宵单薄的胸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嗅到些微清淡的冷香。紧接着,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灵力淌入身体,很快修复好了身上被穿出来的伤口。旋即,伏宵将他放进雪地里,一语不发地抬脚离开。
那冷香也慢慢远去了。
苍梧在雪里坐了一会,忽然又有点想留下来。虽然留下来也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伏宵身后,虽然不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这冰雕的分毫回应。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一次的寂寞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上清宗的锁,每隔一段时间是要闭关、清理体内污染的。苍梧渐渐发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时候伏宵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去闭关。
这时,他总会找点什么事来做。或许是无休止地在院中挥剑,或许是去府中的冷湖之中泡上整天整夜。待到污染发作,又将自己关进浮梅殿中的密室。再出来时,面目青白、残无人色,白衣袍上四处都是血。
苍梧像是伏宵的影子,从不曾被驱赶过。这次他放轻脚步,如愿进到那密室之内,旁观他从未在伏宵身上见过的丑态。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又意识到,伏宵是个活人,不是什么无心无情的冰雕。与拥有漫长生命的灵相比,伏宵是一个短寿的人类,是一个还不会照顾自己、由着性子作贱身体的孩子。
苍梧从身体之内分出一只“手”,递给了他。伏宵抬起手,重重地扯住自己本就凌乱的长发。
但这次出来之后,伏宵愿意同他说话了。也许知道他是有思想的活物,不是一语不发的、幽灵似的雾气,视线也会偶尔停在他身上,虽然仍然没什么温度。
他正式住进了净玄峰,开始帮喜清净的伏宵看孩子。他们仍不经常聊天,虽然苍梧很想和他闲聊;可他总像木头一样,问一句回答一句,绝不在问题之外多说半个字,问得多了还会直接沉默不语。
好在苍梧很有耐心,实在想说话的时候,就去找他的剑灵衔云。只是,衔云也不总是在峰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被伏宵从天阶之上掷下去,据说是去悄悄探望还在山下的师姐师弟。伏宵于这世上还有牵挂之人,这令苍梧感到惊讶。转念一想,他之所以还有如今,除了责任感之外,想来一定还有些牵挂。
既然牵挂,不如让他们好好见上一面。等见到了想见的人,他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些别的神情?
但他离开不了苍梧山,有些事情只能秘密托衔云去办。衔云很信任他,闻说是对主君有益的好事,立刻点头答应了。
出于人在赠礼前的试探心理,他在衔云离开后的某一日问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询问,苍梧的心中已有答案。
那边的伏宵甚至连头都没抬,惜字如金道:“清净。”
他的面容在灯下,仿若无暇的冷瓷。伏宵长得很好看,在苍梧山上打着灯笼都难找到这么好看的人,苍梧一直都知道。
不乏有弟子仰慕他冷酷的神情、利落而不近人情的作风,若以他们口中品评,伏宵如今面无表情坐在灯下的模样必能让人心潮浮动。只是苍梧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只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像宗内那些顽猴一样笑一笑。
听见这两个毫无波澜的字,苍梧又道:“你的父母呢?”
如果还有,也可以一并带到山上来。
“死了。”
“……”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他又问道:“有没有兄弟姐妹?”
伏宵道:“没有。”
师姐师弟如何不算兄弟姐妹?
但这个问题会让苍梧暴露,他没有发问。瞥见伏宵的身形微微凝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不太好的问题,立刻将话题扯向别处找补,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伏宵头一次抬起头来,冰凉的视线落到苍梧身上。他道:“夔听死。”
苍梧默然片刻。如果可以,他当然想一口答应,只可惜他是灵,而非是神。他找不到灭神的方法,更不会为了一名短寿的人类作此抉择。
伏宵很特殊,但人终究会死。况且苍梧山上神锁代代传承,光是苍梧亲眼所见的就有不少,作为锁死去和因衰老死去,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伏宵与师姐师弟见了面,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眶是红的。苍梧以为他是高兴、喜极而泣,等走近了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孩子走路的脚步是踉跄的,仿佛双腿沉重无比,需要一步一步强行迈动脚步,才能回得了净玄峰。越靠近浮梅殿,他的状态越差,面色惨白,身体颤抖不止。有往来的弟子注意到了他的异状,皆面面相觑、不敢靠近,直到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浮梅殿,都没人敢去扶他一把。
渐渐的,有人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苍梧没有看见。此时他已约莫有了人形,上前扶住伏宵的一边胳膊,半架着他进了寝居。
刚刚关上门,伏宵便一下跪倒下去,膝盖在地面上磕出巨大的声响。苍梧这才明白“吓了一跳”是什么心情,迅速绕去伏宵前方,又被他恐怖的神色吓了一跳。
灵看人情绪的时候,往往如隔雾看花。此时看见伏宵的神情,心中也钝钝的,不知晓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道:“怎么了?”
伏宵睁大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他的背脊一直是直的,此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无力地弯下去。没过多久,他抬手捂住了脸,从指缝之间挤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苍梧也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他道,“碰见什么事了?”
伏宵不说话。或者说,他此时说不出话。他从喉咙里发出既不像嘶吼、也不像哭嚎的声音,破破烂烂、零散不成调,但每一声之中都压着几乎具象化的痛苦。他哭得又难听又难看,可苍梧蹲在他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慢慢的,苍梧察觉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然而这预感仍然十分模糊——直到伏宵的眼泪从指缝渗出来,砸进他的手心。
苍梧身形微滞,在反应过来之前躯体已经自行动作,飞速将手收了回去,错愕地攥紧手掌。
太烫了,实在太烫了。比苍梧迄今为止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烫,那透明水珠落进他手掌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手掌都要被灼穿。
旁观别人的痛苦,总要比亲身经历来得更简单。苍梧与事无牵连,一贯高高挂起作壁上观;此时那泪滴落入掌心,方才分明的、感同身受地感知到痛苦,知晓即使外表漠然如伏宵,眼泪亦无比灼人。
“……赶走……赶……”伏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道,“赶他们走……”
他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深深地躬下背脊。苍梧再也看不下去,一掌将伏宵劈晕。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一旦被知晓就绝对无可挽回的错。那两个人类是绝不能被带上山来的,伏宵一直没有和他们见面,也有不想将他们拽进火坑的原因。
并且,他低估了那两个人类的毅力。伏宵赶不走他们,苍梧更是赶不走;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将他们杀了丢下山去,可他们又绝不能死。
女修成锁的那一天,伏宵把自己关在遏月府中,没有出来看一眼。换锁的仪式无非也就那几样,但苍梧怕她承受不住死了,还是耐着性子守了守。彼时他已然恢复得不错,取回了仙地灵的部分权柄,若女修当不了锁,为了保她的命,临时换一个也是可以的。
但她完全扛下来了,连背脊都不曾弯下去半分。苍梧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匆匆赶回净玄峰去,发现伏宵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那一瞬间,苍梧以为他死了。毕竟伏宵算不上坚强,对苦痛的耐受能力不高,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拖累师姐师弟而自戕,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盯着那单薄的胸膛看了很久,完全没有看见起伏,彻底蒙了。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马上跑过去确认情况,却完全迈不开步子,只呆滞地站在门边,脑中胡乱地想了很多。
一会想,人类短寿所言非虚。一会想,他真的不该将那两个人贸然带上山的。一会又想,伏宵到底还能不能睁开眼睛?一会想接替净玄峰锁位的人会谁,想他死后要葬在哪里、多少年后会变成一抔土。
越想越慌,越想越恐惧。
很多情绪都是要学的,苍梧今日又学会了两样,最不好的两样。这两种情绪在胸口纠缠发酵,苍梧愣愣地,又莫名想到:一个人而已。死便死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是,他终于迈开了脚步,用堪称哭天抢地的速度扑了过去。他将手按在伏宵的胸口、脉搏与口鼻之上,满脑子只想着别死了别死了,等真探到脉搏与呼吸,才觉是虚惊一场,整个灵在床头瘫成一滩,又被一只手提着,慢慢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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