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林道:“玉危师兄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们簇拥着出了门外,蹲在墙边小小声地咬耳朵:“这次师尊回来怎么不太一样了?温柔了不少,竟然同我讲话了!还有,师尊是什么时候回宗门的?怎么回来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少年的絮语被薄薄的细雪压下,没有一句传进江泫的耳朵里。
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寝居。房间内空间颇大,装潢雅致,角落里架着一樽镂空香炉,清淡如雪的气味落上每一处摆设,轻轻一嗅便令人心旷神怡。
窗前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宣纸与笔墨,桌面明净无尘。墙边栽着几株君子兰,室内的温度比外头稍高些,它们开得很好,花朵的上方挂着一幅画,画的正是盆中的君子兰,落笔细致,画中之物不衰不朽,看得久了,竟有一种画中物才是本体的错觉。
江泫移开了目光,挥手关掉了窗户,上了塌开始探查身体情况。
回到上清宗以后修养数日,身体又要好上不少。肩膀上的撕裂伤已经被重月妥善治好,身体的破损虚弱也因长尧的精血有所好转,灵力一缕不漏地盛装在灵魂中,遍布躯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因魂与体界限分明,未能对孱弱的身体造成丝毫影响。
淬体的事不必担心,重月似乎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剩下的就是灵台……
灵台重塑,对于修士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灵台是修行的根本,它储藏、运转灵力,结丹之后,至关重要的金丹就藏在其中,一旦灵台毁去,就再也无法使用灵力。
但在江氏的秘辛之中,有一张丹方。族史中曾经记载,有一名修士依靠他成功重塑灵台、再次踏上修行之路,但更多例子的结果是失败,记载中因故灵台消散的江氏族人共十人,使用了那张丹方成功重塑灵台的,就只有那一位。
说白了,就是看机缘。
江泫对此持平和的心态。若能将身体淬炼好,用灵魂盛装灵力虽然没有灵台方便,但也不是不能用,在此基础上先收集必要的药材,随后等待机缘即可。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熟悉上清宗,调查夔听锁,顺便等等主角。
只是有一味药材,据他所闻,只生长在栖鸣泽内。以后若是得空,须得悄悄回一趟江氏才好。
江泫规划好了清单,就此在上清宗住下。净玄峰清净,他也喜欢清净;每逢入门考核,他的师姐师弟想要往他峰内塞点弟子,都被他婉拒了。
“伏宵,今年的入门考核里有几位天赋出挑的弟子,性格也颇为稳重,不骄不躁,想来也不会吵闹。”重月劝道,“你的住处虽好,但实在冷清……”
江泫面露难色。
一旁的毓竹绕过来道:“省省心,浮云。”他摇了摇自己那柄万年不离手的竹骨扇,嘻嘻道:“你劝了那么多次了,哪次成功了?他喜欢清净就让他清净些,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让我的好弟子常常去串门。”
天陵的神色微微一变。毓竹的亲传弟子随他的性子,在守心克己的上清宗内乃是独一份的混世魔王,性格洒脱、放浪形骸,走到哪麻烦就跟到哪,偏生流林峰弟子都很崇敬他,跟着他上天入地,顽皮得令人头疼。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想叫他把净玄峰翻过来吗?”
毓竹道:“岂敢。他很怕伏宵君的。”
眼看两人斗嘴,重月无奈地摇摇头,将他拉到一旁。“若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一定要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她忧心忡忡道,“师尊虽已不在,我仍是你的师姐。也可以去找天陵。”
重月对他和天陵的态度,总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无论是维护还是关心都太过了,仿佛对他们有所亏欠,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力弥补。天陵对此适应良好,江泫没有从前的记忆无从得知缘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应付完重月,独自回了净玄峰。
他不收弟子,其一是喜好清净,其二是没有为人师的能力。伏宵所创的剑诀他使用起来虽然顺手,但因缺少灵台,控制起来总归有些困难。江泫打算将其略作修改,融入前世自己所习的剑术,还未完成之前,不打算招收弟子。
他在上清宗的生活颇为闲散,每日除了喝茶遛鸟就是改剑诀,偶尔坐在廊下监督弟子晨练。在他回到上清宗的第四十年,玄知成功结丹了。但他年岁太大、老态龙钟,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毕生目标,决定回归尘世,笑呵呵地背着包裹,由岑玉危和孟林送到山门,自此逍遥世间再不相见。
回到上清宗的第五十年,江泫从藏书阁之底的暗格中发现密文,得知了妖神夔听在苍梧山下的位置。夔听二字在上清宗似乎是禁词,无论是重月还是天陵对其都缄口不言,江泫只好自己摸查线索,花费数年终于略有所得。
趁着夜深,江泫绕过门内的禁制,来到了封印夔听的地底。
但令他愕然的是,这片用来封印妖神的巨大牢笼之中,早已空无一物了。
第10章 仙山渡来10
在上清宗生活的数年间,江泫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养回了正常水平。在教习弟子之余,江泫偶尔会下山入世寻药,几年后回归,日子过得十分悠哉。他将自身的灵魂当作灵台,用得得心应手、并且自觉十分好用,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需要闭关一次稳定灵魂,避免它因承载灵力而受到磨损。
这次要闭关之前,净玄峰内出现了一位意外来客。
银发人从红梅攘攘的石板路深处缓步而来,眉梢发间沾着净玄峰的薄雪。回到上清宗这么久,这位宗主江泫只见过一次,那次长尧喂了他一滴精血,将他从虚弱不堪的
状态堪堪拉了回来,此后再不曾见过。
宗主在上清宗一贯深居简出,在这个算是太平的年代更是不常露面,许多弟子都只在入门考核上见过他一次,此后无论在上清宗如何晃悠,都不会再见到长尧了。
身为上清宗宗主,他是这世间最接近天道的几人之一,早已脱离凡骨,世人唤他“仙人”,奉上无与伦比的尊敬。此时仙人长尧站在自己的殿门外,一身烟紫色垂袖长衫,瞳色被满目白雪吹淡了些,透着跃经亘古的波澜不惊。
江泫打点好了事宜,就要向峰顶走。峰顶极寒之地上有一处洞府,僻静清幽、无人打扰,是江泫闭关的好去处。此时刚刚迈出门,看见长尧,微微一愣。
他不急不徐地上前一步,规整地拱手一礼道:“宗主。”
长尧微不可察地颔首,算作回应。他道:“要去峰顶?”
江泫道:“是。到了时日,需要闭关。”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对方,斟酌片刻,问道:“宗主可是有什么事?”
长尧道:“有。带一个人见你。”
话音未落,江泫猛地注意到,在场的除了长尧与他,还有存在感极弱的第三人。那人站在长尧的背后,被他的气息笼罩,因此江泫未能察觉。
银发宗主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这位相貌陌生的孩子神情忐忑,紧张地揪着长尧的衣角。他原本被挡得好好的,哪知掩体突然移开一半,骤然暴露在江泫的视野里头,当即一吓,条件反射地又要向长尧身后躲,却没能如愿。
长尧宽大的手掌抵着他瘦弱的背脊,用轻柔而不容置疑地力道将他向前推了推。
“去。”
他轻声道,声音肃然却不失温和。
小小的少年衣量单薄,穿着上清宗的弟子服,生着一张负气含灵的白雪面,面对江泫的视线即使忐忑,也下意识挺直背脊,十二三岁的年纪,便已能看出幼松一般的气魄。
“弟子……弟子宿淮双……”他磕磕巴巴地抱拳行礼,虽然动作生涩,但派头很足,显然是有人专门教过的。
谁教过的?江泫不知道。
在听见宿淮双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思维就卡壳了。
宿淮双是谁?原著里誉满九州的主角。丰神俊逸、皎如日星,再加之天赋卓绝、成就颇高,天下女子无不为其倾倒。
其人童年潦倒,幸得机缘拜入仙门,虽然迈入仙途的时间相较于他人晚了一些,但胜在天资不错、人又勤勉,一路拔升为宗门内的佼佼者。上一世江泫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二十五六的青年,被玄门三首之一的渊谷追杀,冒死前来向只有点头之交的自己求助。
江泫答应了,将他藏进栖鸣泽里,没有任何人发现。
那段记忆太过久远,现在回想起来,让江泫印象深刻的只有他的沉默与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进栖鸣泽的时候重伤濒死,但江泫的仆从为他处理狰狞的伤口时,他竟全程一声不吭。在栖鸣泽躲了三日,他也沉默了三日,直到三日后与江泫辞别,才郑重地抱拳行礼,表示一定会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他为人正直、又杀伐果断,奈何命途坎坷,颇有孤煞之相,一生之中颠沛流离,门派被屠灭、友人被格杀,当得上一个悲字。宿淮双原本的结局在江泫的记忆中颇为模糊,上一世更是不曾看见就被刺死了。
但此刻净玄峰拂面的寒风之中,栖鸣泽密室之底沉默锋利的面容浮现至脑海,慢慢与面前这张忐忑稚嫩的容颜对上了。
江泫心底泛起惊涛骇浪,心中惊道:真是宿淮双!
无怪他如此惊讶,原著之中宿淮双确实得了机缘进入仙门,但进的并非上清宗,而是蓬莱岐水门,从头到尾和苍梧山上清宗没有半点关系。但现在,他竟然穿着上清宗的弟子服,被长尧带着站到了自己面前。
江泫紧紧抿唇,莫名感觉到命运脱轨的荒谬之感。他的心思游离,不曾察觉自己面上神色越发严肃冷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在飞雪之中垂下来,瞳中神色冷厉得有些不近人情。
宿淮双顶着他的视线,直接呆住了。
长尧观他神情,想起伏宵总是不知道如何对心仪的事物表达喜爱,小时候每次碰上喜欢的,都是这般苦大仇深的神情。不想这么大了,这习惯仍然不改。他道:“看来你很喜欢他。”
江泫正在神游天外,突兀地被这一句话拽了回来,当场就要开口辩驳,可视线扫过宿淮双冻得红红的脸颊,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卡了壳,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卡了又卡,最终道:“师叔,您……”
江泫平日里都称他宗主,极少用这个亲近一些的称谓。听见这个称谓,长尧的神色都温和了些。他知道江泫的疑问,言辞简洁地解释道:“你师姐说,你身边太冷清。正巧我下山。”
江泫的心情颇为惊悚。
正巧你下山?
正巧你下山办事,就顺手捡了一个回来么?随意一捡,便能捡到主角么?
他又开始垂眼打量宿淮双,想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不同,竟能让仙人长尧一时兴起将他捡回宗门。
个子矮矮。嗯,十二三岁,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确实会矮。不吵不闹。自从长尧将他拉出来到现在就只说过一句话,即使很冷也不会开口。天资……天资须得测过才知结果。长相……除了略有些瘦,乃是上品。
江泫一边看,想法慢慢歪了,心道:主角就是主角,幼时就异于常人。
长尧见他目不转睛地顶着宿淮双看,心中颇为欣慰。他示意宿淮双再向江泫走近些,孩子有点懵,转身抬头看了他一眼,最终硬着头皮向着冰块一样的人挪过去了。银发人琉璃一般的眼瞳映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恍然间想起了一些被埋没在漫长回忆中的往事。
这些回忆使他颇为怀念。于是,他鼓励道:“好好相处。”
说完这句,原地骤起一阵寒风,长尧的身影就此消散,风止之后,江泫便找不到他的踪影了,想来已经离开了净玄峰。
青年站在原地呆滞片刻。长尧走后,殿外就只有他和宿淮双大眼瞪小眼。然而宿淮双似乎不太想和他大眼瞪小眼,很快将头低下去,藏在袖子下冻得手背发红的两只手不自觉绞在了一起。
他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就露出小小发冠里插着的一根枯黄稻草。
江泫的思维诡异地停顿了。
……稻草?
第11章 仙山渡来11
不知名姓的人静静伫立在不远处,像是一樽沉默而冰冷的塑像。
宿淮双顶着他沉沉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似的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崭新的白色靴子、以及白色弟子服衣角上绣着的断梅纹上。净玄峰的宗纹简约利落,明明颜色是颇为抢眼的红色,却透着和面前人如出一辙的寒凉。
两人在冰天雪地里对立良久,久到宿淮双都开始怀疑之前将自己捡回来的宗主说的那句话——“看来你很喜欢他”。方才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寄人篱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讨主人的喜欢。只有主人家喜欢自己,日后才不会受苦,宿淮双深谙这一点。
可面前的人不和自己打招呼、也不同自己说话,看来并不如何喜欢自己。往坏处想,或许他觉得自己很麻烦。
方才一路同银发人走过来,他的脸颊早已冻得通红,如今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一会儿,似乎快失去知觉了。宿淮双抿唇,犹豫片刻,还是乖乖巧巧地垂着眼睛,用同样冰冷的手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一边试图为脸颊渡去一点温度,一边试图将心底多余的、能留在这里的期待抹掉。
这里不论如何寒冷……主人如何不待见他,若能留在这里,总归要比他原来待的地方好很多。这样就很好。
他低头搓脸颊的举动把江泫游离的思维拉了回来,目光扫过宿淮双单薄的衣物,才发现他们似乎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这个时期的主角身上似乎没有灵力,与凡人无异……在这样的雪地之中,肯定受不住。
这样想着,江泫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准备将他带回浮梅殿。可惜,他还没开口,就发生了让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宿淮双揉了揉脸颊,纤白的袖子却越揉越红。他模模糊糊似乎是看见袖子红了,神色不解,于是又探出手去察看,刚把手臂伸直,就又有几滴猩红的血液砸落在衣物上,晕出一片不详的红梅。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越来越暗,腿脚失力,踉跄一步向前栽倒下去。
预想中以脸扑地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一头栽进一个冷香萦绕的怀抱里。那人几步上前接住他,宿淮双的脸靠着江泫的胸膛,立刻在他的胸口擦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坏……了……衣服……
宿淮双艰难地吸进一口雪气,冰冷的温度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他试图抬起手将那片血迹抹掉,还未触碰到江泫柔软的衣料,就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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