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意义已经不大了。”良久,医生直白道:“裴先生,这也是你找来的那位专家刚才和我们一众医生研讨的结果。”
“怎么会……”裴追低声道:“之前明明说可以。为什么?还有别的办法吗?”
“先前便不推荐手术,但好歹还有些成功率,所以可以一试。”医生语气肃然:“只是今日病情突然恶化得太严重了,如果手术,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大概率下不来手术台。而且即使成功切除了病灶,身体其他部位也已严重扩散,没有意义了。”
他说的这么直白,我内心却十分平静。可能是因为原本便没对所谓的手术抱有太大的希望。
其实,那日我答应裴追手术后,医生单独来找过我。
他担心我不了解手术的风险和细节,一一解释后,对我说:“手术失败率很高,即使成功,预后也非常差,基本能确定会在一年内复发,复发率接近100%。而这段时间里,你会非常痛苦,到后期可能止痛药也会失效。你确定要手术吗?”
我安静听医生说完,然后轻轻笑了下:“就听裴追的吧。我没多久活了,哄一哄他倒是值得。”
而当下,已确定了连手术成功率都没了,医生劝裴追:“现在手术对病情没有帮助,只会给病人增加痛苦。他是为了你才同意手术的,裴先生,不要这样了……让他轻松些吧。”
医生说完,便叫上护士出去了。让裴追和我商量好,上午给个答复。
病房中便又只剩下我们二人。
裴追很久没有说话。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病房——直到我听到了压抑极低的哭声。
当我意识到那是裴追的时候,我几乎是震撼的。
十余年的纠葛,我很少见到裴追流露出弱势的姿态,流泪更是罕见。偶有情绪激荡,最多也就无声无息地红一下眼眶,我便已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从没见过、没听过他这样彻底而迷茫地哭泣,仿佛真的无助到了极点,已经抛弃了所有理性和克制。
我感到无措。但是我被这些医疗设备的管线束缚在床上,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就像被粘在蛛网上昆虫,微不足道的蜉蝣……连起身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帮他擦干眼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没关系,会好的”?
裴追已经不会再信了。他早已不是孩子,奇迹的梦最多只会做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嘶哑着嗓音,低声说:“医生说……是今日突然恶化导致不能手术,如果我之前更紧迫些,尽早安排……就不会——”
当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到今日才能手术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昨天指标才勉强达标。
而归根究底,拖到这时候是因为我自己先前根本没打算过要治。
他这样自怨自艾,我又不能说话,简直要疯。又想到医生说让他和我“商量好给答复”,内心更是无语。
——我都不能说话,怎么和裴追商量?是靠他自己想通,还是脑电波沟通?
我伸手想找呼叫铃,叫护士来拔喉管,一抬手却又被裴追紧紧攥住了。
他用的力气很大,仿佛在茫茫深海中抓着唯一的浮木,手心湿润一片,也不知是不是眼泪。
第103章 风居住的街道
我心中又酸又急,瞬间情绪压过了病痛,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开了裴追的手,按了呼叫铃。
护士来了后,我便指着喉管示意。折腾了一上午后,我终于暂时不咳血了,护士问过医生后便给我撤了,她干活利索,走的匆忙,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小裴总这幅模样。
我终于能开口,立刻道:“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怪……也是我自己早先不愿手术,拖了这么久。”
”如果我可以早点发现……“裴追低低道:”我太大意了。”
我当真差点气笑,曲指轻轻弹了下他的手背:“你上哪去发现?医生帮我瞒着,我自己又百般掩饰,你还能绑着我去检查不成?再者说,正常谁也不会往绝症这档子事上想。”’
裴追没有应答,沉默许久,他问我:“为什么刚发现时不愿意手术?”
我坦然道:“倒也不是不想活。只是原本便知道,哪怕手术了也只是苟延残喘,大概率还是要死的。便有点懒得折腾了。主要还是我那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着最后一段时间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骨山林,也算雅事幸事。”
裴追问:“那为何现在又肯了?”
我又笑道:“现在有你,总不能始乱终弃。你决定吧,别听那医生危言耸听,我身体受得住。”
裴追没有说话。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凭直觉摸索着,拂上了他的面颊。真像一块玉啊,冰凉、湿润,仿佛还带着晨露寒霜。
我摸到了他的眼角下,那里应该有一颗漂亮的小痣。我在一片黑暗中都可以描摹出它的样子。
然后,我的指尖感觉到一点滚烫的湿意。
那是一滴泪水。
从他的眼角淌下,滑过泪痣,落在了我的指尖。
下午,医生来问我时,我回答:不会自己取消手术,一切都听裴追的。
医生沉默半晌,说道:“沈先生,我先前以为已经很高看你了,没想到你能疯到这个程度。你不仅是不把生死当回事,简直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看不到他神情,便欣然权当赞美收下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手术并没有进行。
相反,等我身体状态稍许稳定后的第二天,裴追带我办了出院,然后带我开车一路向北。
然后我才明白,裴追竟然要带我去度假。
其实在原定手术日再到出院那几天,我都没和裴追说太多话。因为意识又开始昏沉不定,有两三天都是半昏迷状态。直到一周后,情况奇迹般得有了些好转,我甚至也能下地走路了。医生叮嘱裴追了些注意事项,便许他带我出院。
我上了车便开始昏睡,因此对时间的感知不太明显,所以下车时还以为是到家了,其实已在车上过了整整五小时。
然后,我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裴追轻轻扶住我,问我:“猜猜是哪。”
“海边?”我猜道:“听到海鸥在叫了。怎么会带我来这地方。先前我泡个澡都说怕我溺死。”
裴追沉默了一会道:“你说想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玩一玩。但是山上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会有些勉强,所以只能选’水’了。”
每句话,他都记得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笑了下。
裴追订了一间独立的海边小屋,听说从卧室落地窗玻璃便能看到大海与日出。出门便是柔软的沙滩。这片区域属于酒店私有,因此除了这小屋的住客,不会有旁人踏足。
裴追扶着我,将我引入屋中。
先前在医院里不太能起床且空间不大,除了吃饭和去洗手间不太方便外,我其实没什么太直观的感觉。
但是现在到了外面,天地骤然宽广,失明让我变得生理性地慌乱和无措起来。
我能听到惊涛拍浪的澎湃声响,能听到风吹过沙砾的窸窣声,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茫然地伸手也只能触及一片空旷,碰不到任何东西。
刚愎自用的傲慢、登临绝顶的力量,这两样东西曾经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即使我表面再云淡风轻,如今一朝沦为一个瞎子废人,心中怎么可能当真平静。
——直到裴追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呼吸声就萦绕在我耳畔,声音比平时要哑上许多,但显得更沉,如乐器最华丽的琴弦。
“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他在我耳边说:“蒙上小朋友的眼睛,让他拉着最信任之人的手,一直往前走,遇到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回头……走出一条直线,这样就算赢了。”
我说:“你又乱篡改。这是捉迷藏和什么东西的混种?”
裴追只是笑,然后轻轻将手指穿入我的手指,那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然后,他就这样牵着我,一直往前走。
海风拂起我的发,衣摆在自由地舞动着,走了一段,裴追和我说,可以把鞋子脱了。
于是他蹲下身帮我解开鞋,我赤足站在柔软的沙滩上,沙子从皮肤上轻轻滑落,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忽然拉着裴追,跑了起来。
其实我现在尚且虚弱,走路都有点勉强,跑步跌跌撞撞的。更夸张的是,还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怕一头扎在深海里。
但因为拉着裴追,我便什么也没想,毫不担心前面是荆棘还是深海,或者说,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也毫不在意。
人生在世数十载,登临绝顶的荣光我曾享有,跌落泥潭亦有体会,却还从来没真的像个孩子般这样无忧无虑、无所畏惧地跑过。
却没想到,死前如获新生。
裴追始终轻轻拉着我。他让我停下时,我足间触碰到了清凉的海水。
我按裴追的引导在那片沙滩上坐下,海水边缘浸湿了我的裤脚。却其实并不凉,可能是这片海域都被阳光泡久了吧。
我们在那里坐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我闻着阳光和海风的味道,下了一个决定。
我后来在海滩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条毛毯。估计是裴追直接把我抱回来了。
我近来生活住行全靠小裴总当盲杖,再尴尬的事情也经历过了,因此现在十分淡定,甚至能自然而然地使唤人。
比如眼下,我闻到房间外传来食物的香气,并不想自己狼狈地摸索着走过去,而是直接好整以暇地曲指敲了敲玻璃杯,召唤裴追过来。
小雪狼没多久便来了。
他第一句话便是:“你这是叫狗呢?”
我失笑,还真是和我脑回路对上了。然后裴追扶我往餐厅走。
其实,失明也有许多方式可以辅助生活,比如盲杖、盲文,特制的键盘等等。但所有人包括医生在内都默契地没怎么提起。道理很简单,我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没必要折腾。
而人死前,或许不仅自己能感觉到,身边亲近的人也会有直觉。最近裴追已很少在我面前提到生病和手术之类的话,连吃药时都不多话,平时谈笑自如,像是一对普通前来度假的情侣。
但是我一直知道一些细节,比如他的手背筋脉紧张绷直,心跳很快,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
裴追在悲伤和恐惧——因为我要死了。
我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
裴追说在这座木屋的餐厅里,有一个壁炉,还能直接透过窗户看海。
他让我站在壁炉旁,听了会篝火温柔燃烧的声音,然后又引我到餐桌旁坐下,我听到窗被人轻轻打开。然后他问我:“吹到海风了吗?”
我说:“闻到菜香了。酒店订的还是亲手做的?啧,这么香,不像你能做出来的。”
“你尝尝再猜。”裴追拉开椅子,让我入座。
其实我能吃的东西已经很少,这具身体估计也就剩了个空壳子,里头早已腐败彻底。因此饮食上需要格外小心。所以我早猜到裴追一定会亲力亲为,只是故意逗逗他罢了。
他将勺子递到我唇边,我先感到了种柔嫩细滑的奇异触感,然后是口齿流连的清香。
是豆腐啊。
小裴总手艺当真不错,这么简单的一道菜都很好吃,鲜而不腻,清新却不乏味。也不知我死后,这么好的漂亮贵公子要便宜了谁。
我在心里笑了笑自己,问裴追:“有酒吗?”
“酒的刺激性有些强。”他下意识地拒绝。而后顿了顿,又道:“……你坐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会儿。”
我百无聊赖地自己坐着凭感觉挖豆腐吃,心知我已经没什么好忌口的了。还不如满足遗愿。
裴追很快便回来了,我听到了拔开软木塞的声音。接下来,扑鼻的酒香蔓延开来。
裴追递给我一个玻璃杯,我仰头而饮,没想到半口便喝完了。敢情他只给我倒了一个杯底。
裴追无奈道:“你慢点,怎么别的都没食欲,喝酒还是这样。”
“还要。”我直截了当地把杯子递过去:“你自己也喝些,陪我。”
裴追的酒量当真是在我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被练出来了。我甚至还让他倒完酒后把两个杯子都递给我,让我掂量下重量够不够。
于是,菜也没怎么吃了,便不停地喝酒。
后来裴追还是限制了我的酒,我也就是勉强过个瘾的程度。但作为代价,他被迫答应喝两个人的份儿。
许多人喝酒是脸越来越红,话越来越多。裴追却是完全相反。
他酒后总是格外沉默。但这次却又不太一样。
因为我看不见东西,只能听声音,裴追或许担心我不知道他在,便轻轻哼起歌来。
那调子清灵悠扬,婉转悱恻。此时此刻,失明倒是更让我能欣赏这支曲子,我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微雨湿阶,有人撑伞遥望江河对岸,寄一封永远不会有回音的信,等一叶永远不会靠岸的扁舟,祭一段还未开始便要结束的爱恋。
爱别离,求不得。逝者无可追,往事留不住。
最是人间不值得。
我缓缓饮尽杯中酒,问裴追:“曲子叫什么?”
“……《风居住的街道》,”过了一会,裴追才低声答道:“原曲是钢琴和二胡的合奏。”
我笑道:“钢琴纯美浪漫,二胡厚重悱恻,倒是相配。听这取名,是有什么故事吗?”
“那倒没有。只是这种歌,真正的故事在于每个人听到时心中所想吧。”裴追问我:“沈无,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了你。
然而,我只是笑盈盈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听,想听你多唱几遍。”
裴追便又轻轻哼唱起来。他扶我离开餐厅。走了十几步,我感到了一股暖意,还夹杂着一点炭烤栗子般的香气,便猜到裴追带我到了壁炉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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