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子带着温太医不顾礼节一路大跑,直到殿前才反过神来,萧凤棠所躺之地正是九五至尊处。
二人同时一顿。
左晏衡的冷目如同利剑剜过来,“愣着做什么?他若有事,朕要你温府一同陪葬。”
温青虽年纪不是很大,但一身医术绝对算得上出众,他本是流浪在边疆的浪荡子,破天荒的踩到狗屎运救下了身负重伤的左晏衡,后来跟着他在军营里吃了一段苦,这才在他登帝后进了太医院,做了个兢兢业业的小太医,他孤零一人,偌大的温府就只有一条狗,就算全府陪葬,那也寒酸了些。
左晏衡让开位置,温青领命上了前。
温热的指腹贴在萧凤棠的腕上,温青眉目一皱,“禀皇上,萧世子这两年气血太虚,如今天凉,风寒受症自然比旁人重些,这才高热不退,突发昏厥。”
龙椅很大,萧凤棠安静的躺在上面,白嫩的面庞在梅染袍的衬托下极为动人。
左晏衡吊着的一颗心悄然的放了下来,却依旧让人猜不到想法的说道:“想来那些萧家子也该投了胎受苦去了,他倒是命硬,挺了三年都没死,给他开些药,丢回冷宫吧。”
左晏衡和刚才的慌张判若两人,说出口的话如同往常一般冷漠窒人。
小新子和温青对视一眼,双双领命,“是。”
罪人不配坐撵轿,小新子顶着触怒龙颜的危险蹲在了龙椅旁,温青扶着萧凤棠搭到他背上,二人一背一扶的出了龙德殿,大雪早已铺天盖地的从夜空降下来,银色的叶子争相铺满了地面。
“去太医院吧,那里有炭火。”温青给萧凤棠整理好袍子,生怕他受不住这场肆虐的风雪。
“好,麻烦温太医了。”小新子杂活干惯了,如今背着他也不觉沉,心里虽然焦急,但也跑的稳当当。
偌大的龙德殿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左晏衡久久看着萧凤棠躺过的地方,缓缓陷入深思。
之前的萧府与左将府相邻,萧凤棠不上进,屡受苛责,为了少些受罚,总是翻过墙来。
第一次见他,是在左将府后院的狗窝旁,他躲在一个篓筐里,被他新养的犬吠了出来,那日阳光明媚,他着了一身桃色锦衣,清秀可人的模样差点让他将他错认成女孩子。
他胆子极小,怕狗,哆哆嗖嗖的用书挡在身前让他离他远些。
他笑他,将狗绳子松了半臂,吓得他重新跳进了篓筐,拼命喊救命。
人虽不大,可嗓门洪亮极了,一时惊动了左将府的守卫。
后来还是萧乘云亲自来将他拎了回去,听说被打了十鞭子,屁股都被打开了花。
左晏衡回了神,默默坐下,冰冷的龙椅上似乎还残留着萧凤棠的余温。
第二次见他,还是在左将府,同一个篓筐,父亲不允他养狗,那只犬是他偷着买的,名字叫阿飞,才进门就被他吼没了,他气坏了,问他为什么还来,就不怕他放狗咬他吗?
他掐着腰站直身子,“左晏衡,你别骗我了,我瞧见你那狗被你家下人送去狗贩子那儿了。”
“你别胡说,父亲说他给那犬找了个好人家养着呢。”
“什么好人家,他骗你呢。”没有狗在,他说起话来都有了底气。
“你想找打是不是?”左晏衡蜷起拳头,恨不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谁道他从篓筐里出来,拽着他就往萧府的墙上爬,他不解,“你干什么?”
萧凤棠没解释,先一步爬上早就搭好的箩筐,指着萧府远处,“你来看不就知道了,怎么,还是说你连这点高度都爬不上来?”
“谁爬不上来了。”左晏衡好胜,只一激便激的他爬了上来。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才知道父亲真的骗了他,他被挑破,只觉得尴尬。
他的犬正蜷在新建的小窝里,脖子上还戴着他亲自定制的四方玉牌,上面刻着阿飞。
“我去医馆换药的时候碰上的,索性就买下来了。”萧凤棠还以为他会难过,沾沾自喜道:“如今这犬可是我的了。”
谁知左晏衡面色无虞,却问:“你萧府又不差那几两银子,为何要自己去医馆,唤个医师上门不行吗?”
“我又不受待见,本来就是犯错受罚,不对,你不难过吗?”
左晏衡再一次瞧了那犬一眼,默默收回目光,嘴硬道:“一只犬而已,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心疼的。”
他从墙上下来,“不过倒是你,你不是怕它吗?为何要买下它?”
萧凤棠才不会告诉他,他知道是因为他,左将才会生气的将犬送走,甚至左晏衡也被罚着在祠堂跪了一整天,“你管我呢,小心我放它咬你。”
“阿飞才不会咬我,我走了,你小心别摔下来了。”左晏衡不再理会他,自顾离开了。
萧凤棠坐在墙头上,“你才摔下去呢。”左晏衡太平静了,以至于他都没感受到捉弄他的快乐。
他没有朋友,左将府家教森严,位子特殊,作为左将唯一的儿子,他也不能有朋友。
而萧凤棠,在他为数不多的好日子里,因为阿飞,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左晏衡回神,微蹙着眉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萧凤棠的名字,最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第3章 执念
三人入了太医院,小新子将萧凤棠置在躺椅上,温青连忙燃了炉子推到他旁边,才开始着手替他配药。
“温太医,萧世子不会有事吧?”
温青这才说了实话,“他这一身气血实在太弱了,不好说。”
厚重的梅染袍如同给萧凤棠薄弱的身子上了一层重重的枷锁。
萧凤棠紧锁眉目,仿佛溺在了一汪又酸又臭的烂泥里,锁骨钉狠狠吸附刺痛着他的血肉,让他挣扎不得也动弹不得。
而左晏衡,就那么冷漠无情站在远方,仿佛要亲眼看着他腐烂成骨才肯罢休。
温青和小新子忙忙碌碌,一个针灸一个煎药,左晏衡踩着碎雪站在太医院门前,静静的望着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的萧凤棠。
原本苍白的面色被炭火烤的微微红嫩,只是弯眉微锁,不知是做了一个难过的梦,还是身子实在不舒服。
雪落得急,不一会儿便将他半身铺的银白,他明知自己不该来,可还是忍不住跟了过来,就因为他的那句,不知真假的执念,他后悔了一堆,他却只记住了这一句。
一定是他为了活下去,编造的借口吧,左晏衡不由握紧了双手,萧凤棠,你果然还是那副恶心模样,为了活着,竟不惜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话一直都当不得真的,这是左晏衡用自己的命亲身实验出来的。
那时他被迫调去西北铁甲营,离京前夕,萧凤棠说过要来送他,他就那么在雨中等了他一夜,都没见他的身影。
他还应过自己会给他传信,传很多很多的信,没关系,他可以等他解释。
铁甲营地处西北边陲,他虽有左将之子的名头,却终究只是个孩童,铁甲营将军魏长晋素来与左家不和,反正左将离他十万八千里,再长的胳膊也伸不到那里去,置他于死地轻而易举。
西北狼山极多,那里物资匮乏,雪山里藏着的都是些被饿疯了的家伙,若非他机警,早就被害得葬身狼口,成了满足他们口腹之欲的食物,啷当的结束了这一命。
数不清多少次他告诉自己,他和萧凤棠那个笨蛋不一样,他什么都不怕,包括死。
但他固执的不想死,他还没等来他的解释信,这里风雪肆虐,路途遥远,信件不好来。
可他等了一年,整整一年都没等到他的信件,他想,会不会是魏长晋暗自拦了下来。
魏长晋不允他给京城传信件,往家里报平安都是他一手代劳,他无法,只好划了手,挤着血写在衣裳上。
而最近的陶城,距离这里六十公里,他跑了整整一夜,磨破了鞋,还崴了脚,最后送信的馆子实在看不得那张裁的破烂的还是用血写字的布,白白给他送了一张纸,他没有质问,只在信里说阿飞比较凶,让他记得离它远一点,说自己过的很好很安全,说这里风雪很大但是特别美,让他等他,等有机会回去,一定给他带这里的特产,叮嘱他照顾好阿飞,也照顾好自己。
纸没有很大,他的字挤在一起写的小小的,恨不得把藏了一年的话都说予他听。
他问店家,若是回信,他该几时来拿?
店家说保险一些,要三个月。
信送走了,仿佛连着他的牵挂,也一同送回了京城。
魏长晋还以为他逃了,率着大军围了整个陶城。
他抱着一个京城烧饼,说自己想念京城口味,这才一瘸一拐的跟着他回了营。
魏长晋碾碎了他的饼,用着惩罚的借口,将他丢去了胡契国的地界。
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
他被胡契人抓了起来,那些人将他绑在柱子上,打算等夜幕降临,将他塞进羊肚子里一起烤。
他逃了出来,被一个少年捡进了雪山,那个人,就是温青。
雪山内辫不清方向,胡契人才就此作罢。
他们在雪山转了许久,险些瞎了这双眼才勉强从中出来,他迫不及待的带着温青去了陶城,果然拿到了回信。
只不过他满心愉悦的打开,却是萧氏允凉登帝,萧凤棠被封世子,家族局势使然,注定了他们没法子成为朋友的绝笔信,甚至连阿飞,也被他送给了别人。
左晏衡不信这是他能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坚决回笔一封。
没成想这一封,就已然是他的绝笔。
他决然的将这封信塞进怀里,重回军营,如同一个疯子般发誓早晚要把他引以为傲的江山权势踩在脚下。
左晏衡拉回思绪,默默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萦绕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左家的血染红城墙时他都没哭,而今,竟因他一句话委屈的有些想要落泪。
萧凤棠,你怎能如此可恶!
可能是他太过哀怨,拔着针的温青不自觉的朝门前看了过来。左晏衡在他目光落过来前躲向了一旁。
温青瞧着地上早就出卖了他的影子,微微摇头。
左晏衡心里有一个人,叫萧凤棠,这是他捡到他第一面,就知道了的。
凶狠的胡契国人怕他逃走,生生敲断了他的右腿,雪山实在太大了,他都已经做好了要在那儿埋骨的准备,可他却瘸着腿,拼了命也要走出去,饿了吃雪,渴了也吃雪,偶尔遇上个飞禽或者走兽的尸体,就补充补充体力。
他说阿棠一定会给他回信,他还要知道阿飞怎么样了,是不是还那么凶,还那么不听话,他得回去,回去再修书给他,若是阿棠收不到他的回信,一定会担心他。
他听的糊涂,虽不知道阿棠阿飞到底是谁,但瞧着他眼里的光,就知道一定对他特别重要。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捻着那张纸落泪时,他只庆幸自己身上带足了药,保全了他的那条腿。
那是他第一次见他哭,也是第一次他亲眼瞧着别人眼里的光是如何消散殆尽。
他一直以为阿棠是个娇俏的小女子,温青将目光收回来,看向萧凤棠。
左晏衡杀了萧氏满门,却还是留下了他,三年折磨都没能消散心底的怨气。
他曾试着与萧凤棠接触,细瞧着,总觉得那些伤人的话他是说不出的,可左晏衡敲定了那手字迹,就是他的。
温青回了神,萧凤棠和左晏衡那命硬的身子可不一样,他娇生惯养惯了,若是再这般糟蹋下去,届时左晏衡一万个悔过之心,也回天乏术了。
左晏衡没有回寝殿,他弑杀成性,声名狼藉,哪怕手握滔天权势,也无人敢把女儿嫁他,所以偌大的后宫里,就只冷宫住着萧凤棠一位。
他去了冷宫,去了那个关押了他三年的地方。
这里和旁处池水环绕,红墙黄瓦不同,只小小的一个院子,一间屋子。
院里无花无草,铺着一层银白的雪,春节四处燃烛,可这里却漆黑一片。
左晏衡抬步迈了进去,吱嘎的踩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门只是单纯的阖了起来,他在门前停滞许久,才抬手推开。
没有燃灯,左晏衡只是借着外面的光向四处看去。
屋内陈设简单,两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柜子,再加上一个已经破了的屏风。
萧凤棠是个讲究的,筷子落在地上都断不会捡起来擦擦再用的人,他瞧着那处破了的屏风,藏在心里怨念和心疼如同刀子般来回剌(la)的他生疼。
左晏衡呼吸微窒,一点点抚着他住着的地方,他喜绘画,桌上还绘了半株并蒂莲没画完。
一旁摆的整齐的纸笔肉眼可见的粗劣,他摸着那刺人的硬毛笔,就如同抚着萧凤棠,他从未真的有意伤过他,可他句句骂他小人,厌他狼心狗肺,恨他罄竹难书,咒他不得好死。
他真的气疯了,他就用那身傲骨,扎的他疼,扎的他更疼。
左晏衡将那刺人的毛笔捏起,最终还是没舍得折下去。
他将毛笔如若未动的摆放整齐,重新阖了门,缓缓入了倾城大雪的夜。
他去太医院时走的急,未披大氅,清冷的身影在这个雪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孤寂。
春节过后休沐七天,宫内只有些没家回的下人。
温青和小新子看顾了萧凤棠整整三日,也没见他有醒过来的迹象。
萧凤棠如同落进了无边地狱,他梦见左晏衡手起刀落的杀了他的父亲,梦见他一点点放干他的血喂给畜牲,还梦见了阿飞,左晏衡疯执的掐着阿飞的脖子,他还没来得及阻止,然后就变成了被他掐着的人,要命的手劲险些折断了他的脖子。
温青心中没底,找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找见左晏衡,只得交代好了小新子自己出门去寻。
左晏衡有个习惯,春节过后的休沐会回原本的左将府。
左将府锁着门,他轻车熟路的找人借了梯子,搭在了后院的墙上。
雪乌泱泱的盖在墙头,温青用袖子打掉,伸着脑袋向里瞧。
果不其然。
左晏衡身上还穿着当日群臣宴的衣裳,趴在狗窝旁喝的烂醉,一旁的积雪只被简单清扫了一番。
温青恨不得给上他一刀,他翻不过墙去,只能扯着嗓子大喊:“皇上!皇上!皇上!”
左晏衡动了动眉。
“左晏衡!”温青大了狗胆子,连名带了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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