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似是闻到了萧凤棠身上的味道,猛地撒开脚丫子开始往海晏居的方向跑。
温青一个步子尚未落下去,就被它拽了个大大的趔趄险些趴倒在地上,他忙得松开手里的绳子任它去,才稳住身形揉着腰歇了口气。
萧凤棠坐在院里出着神,花长祁正在一旁为他临摹,小八脖子上戴着一根长绳子,兴奋的跑进来立起两个前爪扑跳在他腿上。
“小八?”萧凤棠异常诧异的看着它。
小八摇晃着尾巴激动的伸着舌头不断舔他的手,哼哼唧唧的也一个劲儿的用脑袋往他身上蹭。
花长祁侧目看向院门口,温青这才扶着老腰走进来。
“温大哥?”
“哎呦呦,快快快,快扶我一下。”
新竹从屋内端着茶水出来,连忙放在桌上去扶他。
“这个小八啊,一点都不听话。”他叨叨抱怨着,毫无不自然的在萧凤棠旁边坐下。
自他归京后,他就来过一次左将府,还是在他昏迷的时候。
萧凤棠摸着小八的脑袋看他,“温大人……”
他话音里有些歉意,温青故作嫌弃的凝眉,将桌上的一个茶盏拿起来放在他面前,“怎么,这就温大人了?才出去一趟,你这生分得也太快了,我不管,给我倒茶。”
他一句不管就将二人间的气氛活络了起来,“我这一路拽着小八过来多不容易啊,它可五十多斤,五十多斤沉啊。”温青用手给他比了个五。
萧凤棠提着精神气拿起壶来,“好好好,这就给大人奉茶。”
“这还差不多。”
他手上揉腰的动作没停。
“怎么了?”
“没事,之前在西北雪山里冻出来的老毛病,揉揉就好了。”
他有意无意的提起西北,萧凤棠沉默不言的给他斟好茶,没再接话。
温青将小八身上的绳子拽过来,拍拍它的脑袋递给新竹,“带它出去逛一逛。”
“是。”新竹稍有些迷惑,却也听话的接过绳子。
“小祁,你也去。”温青转头看向花长祁。
花长祁放下毛笔,起身与他对视了两眼,他不喜欢小八,温青能用这个借口将他支开,显然是有话要与阿棠说。
他善意提醒,“温大哥可莫要欺负阿棠。”
“不会不会。”他怎么可能欺负他?这话叮嘱的没点意思。
花长祁和新竹离远了去。
温青也不着急,他拿起茶盏品了品,“嗯?碎金香?”
“是,阿祁在长鹿阁买的,他和你一样,都喜欢这茶。”
“品味不错,眼光也极佳。”
他不说来意,萧凤棠也不催促,只是一双手稍微蜷了起来,似是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下意识的逃避着不想让他提那个人。
直到一壶热茶下去,温青才放下杯子,“萧凤棠。”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正色的唤他。
“凤棠,在。”他没敢看他,只沉声回应。
温青笑了笑,同样也没看他,“我温青,不喜欢劝人,因为有些事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都开解不了自己。”
“可今日,我想和你聊聊。”
萧凤棠将目光移向一旁,“温大人,想聊什么?”
“聊聊左晏衡。”温青重新拿起那个茶盏把玩在手里。
萧凤棠听着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名字,心底不由得一疼。
看他不说话,他便自顾自言的慢慢回忆,“我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胡契国,那时候两国关系紧张,他被胡契人敲断右腿绑在一个柱子上,打算等夜幕降临塞进羊肚子里一起烤,而我,是胡契人抓的奴隶。”
“那时候他才不大点,很凶,特别凶,我喜欢他那股子狠劲儿,就趁人不注意悄悄在他手里塞了一柄小刀。”
“他割断了绳子,却没自己逃,而是冒着危险翻遍奴隶营找到我,说要带我一起走,大家都以为是我救他,但其实,他也救了我。”
“胡契人大都野蛮,为了躲开他们,我们就被迫进了雪山。”
他话语缓慢,像是故意给萧凤棠留下消化的时间。
“雪山太大了,人眼望过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些人不敢跟进来,就守在外面,我们出不去,也就只能顺着一个方向顶着风雪往前走。”
第73章 崩塌4
温青顿了顿,“三个月,我们用一层布蒙着眼睛走了三个月,好几次都险些死在里面,尤其他还瘸着一条腿。”
“他说他要回去,他给阿棠写了信,信件从陶城慢慢悠悠的过去,再从京城慢慢悠悠的回来,差不多要三个月,他得回去,必须得回去,他说阿棠会给他回信,他若是没有再修书回京,他一定会担心,他还说,不能让那个叫阿棠的人替他担心。”
“我这腰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这些年也总是不经意的就会酸疼,中间试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而他那条腿,却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什么问题,不酸、不疼、不痒,也不难受。”
“后来我就跟着他去了陶城,我就想,一定要看看他那么拼命等来的信件,到底都写了什么。”
他缓了一下,“里面的内容我记不是很清了,总之就是什么断情绝义,老死不相往来之类的。”
“那天他哭了,哭的跟个孩子一样,他问我为什么,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我没地方去,手上能用的就这点医术,他就把我偷偷带回了军营,我这才知道他是为了给那个叫阿棠的人传信,私逃出营,才被魏长晋丢到了胡契人的地界上。”
温青低了低头,从怀里拿出那封他从左晏衡书桌上顺来的信封。
“看看吧,这才是他当年传给你的那封。”
信封上写着萧凤棠亲启,封漆完好,有些老旧,一看就有了年头。
萧凤棠的目光早就不知何时移了过来,他抬手微颤的蜷了蜷指尖,珍重的接过了这封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看到的信件。
[
阿棠,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京城离别已有一载,知道你素爱城西的梅头干果,我在掌柜那儿留了银子,不知阿棠可否发现?
掌柜说那些银子够你吃五六年,等你吃完我就回京,到时候同阿棠一起去逛长街,放花灯,游花船。
阿飞呢?它还好吗?
是不是脾气还那么大?还是那么不听话?它太凶了,你素日里与它玩耍时仔细小心。
还有你,有没有生病?有没有磕绊?
左将府的墙头也莫要再爬了,被你父亲抓到又得挨罚,要记得晚上少出去玩耍,走路的时候注意看着脚下。
西北各处已经开始落雪了,大雪叶漫天飘的极美,每每看着都恨不得让人将它们拢进手心送回京城,让那里也给阿棠下一场这样漂亮的大雪。
不过阿棠,别离有期,你等我,等我回京,把其他稀罕玩意儿都带回去送给你。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我在这里吃得饱也穿得暖,大家又知我是左将之子,更是从不为难。
愿阿棠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平安,勿念,阿衡。
]
萧凤棠捻着这张纸,眼角的泪水终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温青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自顾慢慢的继续道:“其实他在那儿过的,具体怎么说呢……”
“那时候还是魏长晋当权,他是萧允凉的人,与左将颇不对付,左晏衡又对自己左将之子的身份闭口不提,铁甲营里便不乏有人看脸色办事。”
“那里不方便,想吃肉就得去打猎,他小,那些人就带着他,让他去当引诱猎物的饵,甚至有两次那些人抓不到猎物,就割破他的胳膊,用他的血来吸引那些牲畜,西北嘛,以狼居多,有时他吸引来的非是那些能吃的。”
温青的话开始变得有些沉重,“甚至于他受伤了,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找我,他怕魏长晋发现,怕给我引祸上身。”
“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很久,后来他亲自在角斗场上给魏长晋下了战帖,生生在众将面前活撕了他,写给朝廷的折子上写的是他失足落崖,这才开始,开始过上一点点的好日子。”
“我跟了他那么久,他就总是一个人,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手里还拿着那封绝义信,我知道他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想那个叫阿棠的,甚至于重伤昏迷时,嘴里呢喃着的也是阿棠,就连给魏长晋下战贴,也是因为他意外撕毁了那封绝义信。”
温青垂了垂首,将那盏杯子拿近身前,似是盯着杯子,又似是透过杯子盯着他们在西北的那几年。
“后来玄京城破,萧允凉不想你们萧氏子弟在左晏衡手里当一辈子的贱奴,一杯鸩酒赐死了很多人,只是因为他攻了城上了位,所以所有的人命和错误就都算在了他身上,左晏衡以为你也死了,跪在萧府大院里翻了许久的尸体,最后才在你父亲的房间找到了昏迷的你。”
“几个险活下来的下人们说,是你杀了阿飞,还允他们吃肉喝汤,那一刻甚至于我,都觉得你萧凤棠一点都配不上他左晏衡的那腔真意。”
“让我想一想,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让我好好想想。”
温青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他并不喜欢将他的苦难搬出来说与人听,“对,还有,三年前你吃了他三鞭子,他就赏了自己六鞭子,你在我太医院躺着,他就在衡湘殿躺着,我在太医院和衡湘殿来回奔波,累的腰疾复发成宿成宿的睡不下。”
“两年前,你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他就在后面守了你一夜,你昏过去了,他也倒下了,甚至去年你落水,他就把自己同样沉到池底。”
“我,温青,自小长在边疆的旱鸭子,想救他我都下不去,真就他娘的,欠他的。”
他不会劝人,就只会将自己知道的讲给他听,全然不顾萧凤棠能不能听进去,更不管他能听进去多少。
温青又缓了一两刻,继续解释,“小八是左晏衡醉酒后在路上捡的,他把它错认成了阿飞,大半夜的在街头抱着一只狗哭的稀碎,后来他就把它放在了我这里,也鲜少来看它,当初之所以没给你解释,是看你实在欢喜,更何况那时你才有了点活气,我是生怕,搅了你不开心。”
“今日说的有些多了,就到这吧,小八也留在你这儿,我这几日有事,实在没办法看顾它。”
也不管他拒不拒绝,温青起身将茶盏重新放置在桌面上,“萧凤棠,大家总说他脾气差,可有谁能在经历了这些后还能继续当个圣人?”
“左晏衡说他不甘心,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样不甘心?”
自始至终,温青都没有看向他。
海晏居里就剩了他一个人,萧凤棠像个木偶般空洞的坐在那里。
他垂着眸子再次去看那封信,只是简单的眨了下眼,泪便如涌泉一样疯狂的糊住了视线。
纸上满满的,不似他当时,封封只有那么一两句。
他怕泪水砸到信上,花了眼就擦掉,再花了就再擦掉,只是怎么样都止不住它们肆流。
“阿衡……”
萧凤棠酸楚悲痛的呢喃着他的名字,任由温青的话伴着这封信汹涌的碾在他要炸开的心头……
第74章 崩塌5
他沉默了许久,忽的疯也似的起身往外跑,将往日的规矩仪态全部抛到了脑后。
温青尚未走远,正叮嘱新竹照顾好小八。
花长祁沉默不言的观察着海晏居的动静,只才侧目向小八身上看了一眼,便见萧凤棠拿着一封信全然不顾的跑了出来。
“阿棠!”他一颗心瞬间牵到了嗓子眼,焦急的大步追上去。
“主儿!”牵着小八的新竹也担忧的想要跟过去。
温青抬手将他拦住,“不用担心,你就在这儿看顾小八,他不会有事的。”
那些守卫意外的没有拦他,萧凤棠顺着记忆里的路子,一刻未停的穿过人群跑向城西。
他挥之不去的想着他们二人的曾经,心疼的想着左晏衡是如何一遍遍的看着那封以他名义写给他的绝义信,想着他是不是也会同他一样,恨不得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嚼透了嚼烂了,猜想可否还有其他的含义。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他的侧脸不断翻滚着滑下去,原本如墨的长发凌乱的披在身后,束发的木簪也早已不见了踪迹。
直到跑那个熟悉的铺子前,萧凤棠才狼狈的站定。
干果铺子的掌柜未变,还是多年之前的那一位,只是岁月鲜少饶人,原本乌黑的头发上也平添了几丝白,此刻正摆弄着最新晒好的梅子。
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双目通红站在铺子前,任由眼泪一粒一粒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哎呦,怎么了小公子?这是,这是受什么委屈了?”掌柜的并没有因为他是个陌生人便冷清待他,相反,他提起眉头,像个老父亲看儿子一般担忧。
掌柜的转手挑了一只品相极佳的干果,“梅头干果,店里的招牌,小公子来尝尝,吃了就不难过了。”他像哄孩子一样将干果递到他面前。
萧凤棠看着那枚催泪的干果,遏制着不让喉咙里的那口气顶出来,他艰难张口,“一个,不够。”
阿衡说,他能吃五六年。
“好好好,一个不够有的是,你看这么多,随便吃随便吃。”掌柜的是个爽快人,转身并着双手给他捧了一大把。
新竹和温青给他买了许多干果,每每都有这个,只是数量不多,他便从没放在心上。
左晏衡,是你吗?
萧凤棠好像在破碎之后被人粘了起来,他含着泪从里面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干果酸酸甜甜的,却一点都压不住他心里的苦涩。
一颗不够,萧凤棠就又抓了一颗,两颗不够,就抓了一把,他什么都不顾的往嘴里塞着,似乎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过。
“哎呦哎呦,慢点慢点,这还有核呢,公子小心噎着。”掌柜的心疼看着他的样子,左右打量了好几下才不确定的问:“你,是当年的阿棠小公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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