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才发现,国防科技大臣和一众研究人员,早就瑟瑟发抖地贴到墙根去了。
皇帝不悦,却也只能无奈地挑起眉,伸手下去,捏起阿撒迦脸上还未摘除的狗嘴笼。
连白狼骑都紧着声线,低声警告:“陛下,当心。”
“我说过,应把他当做人类看待。”
尼禄看向一边的随舰医官,眼神里有一点淡淡的责备,“人类不会佩戴这个东西。”
在无人注意时,阿撒迦那对凶悍的金眸,一瞬微微放大了。
随舰医官嘴里喏喏称是,脚下只想疯狂逃离这头浑身杀气的凶兽。
……开玩笑,也就只有陛下敢一伸手就去捏人家狗嘴笼好吗!
尤其阿撒迦这种人,还有过活活咬死前几任主人的前科!
皇帝指尖微微用力。
随着很轻的“啪嗒”一声,锈迹斑斑的狗嘴笼,被从男人头上摘了下来。
绑在阿撒迦脑后的弹力带,击打在金属笼和尼禄指尖上。
尼禄捻了捻发红的手指,随手把那玩意丢到一边去。
他没注意阿撒迦正怔怔地看着他,回头问国防科技大臣:“继续说。”
“……相较而言,彻底摘除阿西莫夫项圈,确实是根除指令最彻底、最干净的方式。”
国防科技大臣只好一边慢慢挪近,一边恭敬回话,“但是陛下,这将依赖帝国至今未能突破的顶尖医疗技术——神经修复和再生技术。”
“从理论上来说,摘除项圈的过程应该是缓慢而漫长的,因为项圈内长出的仿生神经,已经替代了一部分脑神经组织。”
“在摘除过程中,我们必须不间断地修复和促使人脑神经再生长……而陛下,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帝国的治疗舱已经能彻底治愈肌肉和骨骼,唯独神经修复和再生技术,并未达到能适用于重度损伤者的标准……”
尼禄没说什么。
他当然清楚。
因为同样的话,早在他让医学院检查自己的废足时,就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西塞尔博士,目前最大的瓶颈是什么?”他问自己的首席医官。
医官局促地想了一会儿,讷讷道:“陛下……我不知如何向您阐释,我只能惭愧地说,这里面不存在什么‘瓶颈’,而是完全没有头绪。”
“我们早已在动物实验体上,完成了外神经植入和大面积神经修复的研究,但人类的神经组织比动物复杂太多,在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前,都不可能转移适用于人类。”
“而且跟肌肉骨骼类修复不同,神经修复实验必须在活体上进行,而且导致实验体死亡或瘫痪的概率非常高……您的父亲在、咳、在后期,也曾有将死刑犯作为实验体送进科学局的想法。”
“但神经修复研究对实验体过高的损耗率,也是导致它迟迟不能获得进展的最重要原因。”
尼禄又沉默了。
他从星盗手里缴获的这一批角斗士,数量众多,同时又都受阿西莫夫项圈控制,如果不从人性角度考虑,他们其实是神经修复研究的最佳实验对象。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在尼禄脑中闪过了半毫秒,就消失了。
他在白狼骑臂铠上叩了会儿指尖,在想起老狼骑呆滞的眼神时,声线不由低沉了些:“好,我知道了。”
他正要让白狼骑转身前往资料库。
铁链突然又开始哗哗作响。
不知道为什么,阿撒迦突然开始在两个狼骑的手掌下挣扎,带得粗大的尤铁链阵阵摇响。
他不顾已经顶住额角的冰冷枪口,金眸死死地盯着尼禄,从喉咙间艰难挤出含糊的字句来:
“……解……解除……”
项圈内部的指令,显然正在残酷地镇压他的意志。
阿撒迦用力闭上双眸,阻断自己对指令目标的视线,在脑内汹涌如狂潮的杀意中,艰难寻找自己的语言功能。
“……我……我愿……愿意……”
尼禄开始并没听清,皱着眉听他颠三倒四、不成人声的低喃。
阿撒迦见到他皱眉,心中的懊恼和无力达到了顶点,突然疯狂甩动头颅,就像想把脖子上的项圈硬生生甩下来一样。
“我……我愿意……当……实验……”
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尼禄,一行眼泪正从那双璀璨至极的金瞳里,汩汩往下流淌。
“……解……解除……!!”
男人几乎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尼禄眸中的疑惑散去。
他注视着阿撒迦的脸。
良久后,说:“我听懂了。如你所愿。”
他不再停留,指示白狼骑向资料室走去。
临走前,他想了想,又侧头朝研究人员叮嘱:“给他一套衣服。没有的话,给他穿条裤子。”
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阿撒迦在挣扎时,某个部位确实如系统所说,非常抢眼且瞩目。
小皇帝看到时才偶然想起,从见到阿撒迦开始,对方就一直像头兽类一样全身赤裸。
理所当然,这也不符合“把他当作人类看待”的标准。
骑士抱着银发皇帝走了,留下突然浑身僵硬的褐肤男人。
当最后一丝几不可闻的蔷薇淡香消失,被阿撒迦拽到紧绷的铁链,也骤然松弛。
研究人员战战兢兢,抱了一套军裤和背心过来,丢到阿撒迦身边,转头就跑。
阿撒迦缓缓从地上捡起衣服。
先遮住自己腰腹以下的部位,然后慢慢回身往研究场中央走。
防护盾重新在他身后开启,拴住手脚的尤铁链才暂时松开。
隔着一层满是莹蓝电光的护盾,没人发现,那个野兽般凶戾的男人,一边默默穿着裤子,一边很不争气地,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
第56章
尼禄返回王都后, 召集国防科技大臣、各星省政府委员长、帝国科学部部长、皇家终身学院负责人组织会议,开始对中央智脑系统进行全面优化,并向帝国发出第一次人才招募令。
与鲁珀特时期采用的贵族举荐制不同, 皇帝签发的招募令, 将通过中央智脑系统,直接递送至每一个成年平民的智脑端口中。
智脑在旧联邦时期已普及使用, 后发展成为帝国公民的身份证明, 只要是在帝国出生、且将个人信息上传至档案系统的公民,都可向帝国人口管理局申领个人智脑。
只是帝国后期战祸频频,个人智脑的申领和毁坏登记情况,也开始变得混乱。
要重新梳理帝国的现行户籍状况,是一项精细且漫长的任务。尼禄考虑过轻重缓急,就果断把这项政务放在了虫族决战之后。
本次招募偏重军工和科技人才, 在正式开启自荐和举荐通道后, 王都的中央智脑系统, 一天内最多能收到20万份有效申请。
根据尼禄的指令,系统初筛和智能考核工作也在有条不紊进行。
在皇帝的规划里, 本次大范围征募将持续4个月, 不仅要给帝国提供当前最急缺的高科技人才, 还应该在帝国档案库内,标识出所有应征者的学识水平与优势学科,初步建立起一个随时可用的人才库。
皇帝归位后首个全国诏令, 就几乎掏空了帝国科学局和教育中心的全部人力,连挂职十几年吃空饷的老贵族都没能逃过。
尼禄幼时虽然是被宠惯的小皇子, 但成长中的大部分时间, 都是在残酷的逃亡和狼骑的陪伴中度过的;这导致他的行事风格, 也带有浓重的军营色彩。
皇帝强调使命必达、有错必究, 对待帝国最高行政体系也如军营一样,要求其拥有极高的执行力和反应速度。
帝国当前大部分旧贵族官员,其实都是鲁铂特时期残余下来的旧部。
凭借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本事,才得以苟活到现在。
比起摸鱼和阿谀奉承的水平,是个顶个的出彩;
但要论及办事能力,几乎全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
少年暴君逐渐掩饰不住雷厉风行的本性,这个趋势简直让他们焦头烂额。
但是按照先帝卡拉古修订的帝国星律,帝国大臣不经批准就退休跑路,属于严重渎职罪,轻则剥夺爵位,重则罚取家产、上缴国库。
部分旧贵族迫不得已,开始从家族或领地军校搜罗能力出众的年轻一辈,私下为他们授予大臣秘书头衔,好让这些秘书帮助自己处理公务。
不知是不是难得发了慈悲,皇帝倒是没对持续增长的行政开支大发雷霆,反倒宽容地邀这些年轻秘书们参宴,并在贵族们评判与攀比秘书个人能力时,和颜悦色地在旁聆听。
连后来负责撰写帝王列传的史官,都不无调侃地记录:
“……至少在神皇归位后的最初一段时期,成为拥有丰厚报酬与荣誉的王都大臣,都不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神皇本人拥有无穷无尽的可怕精力,而他显然认定,要使如此庞大的银河帝国维持正常运转,那些身处头部体系的帝国大臣,必须能够毫不费力跟上他的步伐……
“以至于在应召进入太阳宫前,先为自己备好医术精湛的私人医官,渐渐成了王都贵族的新风尚……”
而在第一批寥寥无几、通过最高水平考核的应征者出现时,尼禄再次召集参与阿撒迦实验的负责人员,下令依照实验的最新进度,整理编撰出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考题。
这份试题同样被发布在星网首页和各大科技论坛,作为悬赏金额最高的科学难题,向全帝国发布。
对于如何破解阿西莫夫项圈,尼禄对从叛党时代遗留下来的帝国科学局,其实不抱很大信心。
毕竟研发出项圈的海勒姆·奥古斯都·卡厄西斯,是卡厄西斯家族中最激进、最尚武的一任皇帝。
他所在的时代,军武和科技水平都异常超前,以至于后续几任王权旁落的皇帝相较起来,都有些黯然失色。
在这种情况下,把破解项圈的任务交托给帝国民间,也算是一种无奈之举。
他为了人才征募计划忙忙碌碌,却依旧没能在太阳宫停留太久。
因为,又一次圣殿祭典即将开始了。
由于上一次外神经机甲损毁,导致尼禄的腿部神经,在旧伤的基础上再添新伤。给尼禄做例行检查的首席医官,用最严肃的语气,向皇帝表达了伤情不容乐观的事实。
“……事实上,帝国的神经修复技术,也并不一定会永远停滞不前……”
他谨慎地措辞,“陛下,您总不能让您伤情恶化的速度,超过医疗技术发展的速度呀……”
尼禄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德尔斐星系是红衣主教、圣殿祭司和信徒的地盘,相比世受皇恩的贵族领地,这里才是全银河系对王权最淡漠的地方。
作为真正手握权杖的世俗君主,他绝不会让他们拥有窥探皇帝缺陷的机会。
当皇帝舰队再次抵达德尔斐星系,等候接驾的红衣主教们,敛起兜帽下轻蔑厌烦的神情。
他们用最恭敬的姿态,向上抬起双手,手心朝上,迎向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啊!伟大的银河君主,吾之君父!您的降临让……”
“唏律律——”
一声高昂的嘶鸣,打断了主教的高声赞颂。
主教唬了一跳,慌忙从舰桥两边退开。
一匹高大健美的雪白骏马,缓步从舰桥上走下。它浑身披挂华丽的战马饰具,身上驮着它那同样发色近雪的主人。
银发皇帝端坐在高大的战马上,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单手攥着马笼后的缰绳,唇角挂着一丝冷淡的笑。
骄阳肆无忌惮地亲吻少年眉眼和发梢,让不得不仰视皇帝的一众主教和信徒,只觉得连眼睛都难以睁视。
“帝国战事未平,我需要尽快完成祈礼,早日赶回王都。”尼禄淡淡道,“本次巡游,由圣子殿下一人执行即可。待我离开德尔斐后,民众可照常尽情狂欢。”
他说罢,将手下探到红衣主教面前,指节在空气中略略一屈,就当做对方已吻过蔷薇权戒。
紧接着,皇帝手里一紧缰绳,战马昂然长嘶,铁蹄顿地,在一众主教反应过来前,就已驮着主人,稳步小跑向圣殿方向。
数十匹随侍在后的黑色战马,也纵马扬鞭,紧紧跟随皇帝,一骑绝尘。
从港口到圣山的巡游路线,早早用屏蔽场将人群隔开,开辟出可供巡游舰的空路来。
然而人群间出现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蔷薇纹章巡游舰,而是骑在雪白骏马上、王袍飞扬的秾艳少年。
尽管有屏蔽场保护,人群还是惊得人仰马翻,一双双兜帽下沉滞麻木的眼,却不住往一掠而过的红袍张望。
圣殿祭典大多数时候,都可以用战马应付;
但请圣子降下治愈的圣坛仪式,显然不可能再让马匹进入。
尼禄感觉白狼骑涂油的手越来越慢,还在微微发抖,干脆将圣袍后摆挽起,把白狼骑的指尖按在尾椎处:“好了,快点。”
高贵的骑士精神,是绝不允许一个骑士违抗自己的主人的。
哪怕他的小主人在被再次植入时,发出了难以承受的颤抖吸气声,白狼骑还是扶紧尼禄的腰,闭着眼把一副新的外神经机甲,刺入了尚未愈合的疮疤中。
“……我以银河帝国加冕之王的名义,恳求圣光照耀灵魂被囚困于黑暗中的帝国守卫者……”
台词已背诵过上千百次,即便神经断裂处不断传来剧痛,它依旧能流畅无阻地从尼禄唇间溢出,还被饰以笃定且优雅的语调。
今天他确实没精力关注圣池里那些不可视的古怪活物,也没空关注圣坛上等候的圣子,一心只想尽快完成仪式离开。
当说到“完全献身给伟大的德尔斐神之子”时,他已经有些微微发晕,分不清身上的湿意,究竟来自浸过的圣泉,还是自己身上涔涔不尽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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