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是要守一整夜的。段临舟自然无法守一整夜,他看了一会儿烟花,就去歇息了。子时将过,穆裴轩披着满身寒意回到屋子时,就见段临舟已经睡着了。
屋内点了一盏灯,罩了灯罩,灯火柔和。
段临舟侧着头,睡得正熟,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枕上。穆裴轩刚伸出手,想起自己的手还凉,贴着被褥暖和了些许,才握住段临舟的手放入了被中。
突然,穆裴轩的目光留在枕下露出的一抹红上,轻轻揭开,却见底下放着一纸红封。他愣了愣,伸手拿了出来,却见里头是装得一把黄澄澄的金锞子,个个都打得精细小巧,铸有岁岁平安,吉祥如意的字样。
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许久,在心中默念道,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44
段临舟在安南侯府过了一个热闹的年。
穆裴之有两个孩子,都是安南侯夫人李氏所出,长子穆瑾玉,次子穆瑾棠,年纪都小,年初一他们来给穆裴轩和段临舟拜年时,段临舟拿着打成小鱼飞鸟的金锞子作压岁钱,轻易就博了孩子的喜欢,围着段临舟一口一个小叔娘。
这称呼新奇,段临舟听得扬了扬眉毛,穆家这两个孩子生得好,又是新年,穿得圆滚滚的,很是喜庆。段临舟看着觉得有趣,他私库中稀罕玩意儿多,便让流光拣了几个孩子会喜欢的,诸如九连环,千里目这样的小玩意儿给他们玩儿。两个孩子都被吸引住了,不管嬷嬷为难的催促,坐在毛绒绒的厚毯上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孩子虽是亲兄弟,可性子却有些不同。大的被规矩束缚着,教得板正守礼,见那千里目实在新奇,段临舟又教了他怎么用,他新奇地睁大眼睛,段临舟将千里目递给他,他才羞涩地道了声谢谢小婶娘,便兴冲冲地趴窗户边举着千里目张望起来。
小的安静,不过四岁,竟耐得住性子解那个九连环。
段临舟看得称奇,对穆裴轩笑道:“你这两个小侄儿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明,不一般啊。”
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穆瑾玉手中的千里目,随口道:“自玉儿和棠儿知事起,就被我大哥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段临舟挑了挑眉,见穆裴轩看着穆瑾玉手中的千里目,凑近了,笑道:“郡王对那个也感兴趣?”
穆裴轩不自在地收回目光,道:“不过是瞧个新鲜罢了。”
段临舟道:“那副千里目五年前商队出海时从番邦人手中换来的,”他眼里浮现几分笑意,说,“我记得还有一副,郡王喜欢,我待会儿就让流光找出来。”
穆裴轩清咳了一声,道:“小孩子玩的玩意儿——”
“这如何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段临舟笑吟吟道,“千里目之所以叫千里目,就是它能望寻常肉眼所不能及之处,虽不至千里,于行船之时却也大有助益。我如今是用不上了,在郡王手中,方不至使它蒙尘。”
他这话说得漂亮又体贴,穆裴轩瞧了段临舟一眼,刚想说话,就听穆裴玉叫起来,说:“阿爹阿娘来了。”
穆裴之和李氏是来寻两个孩子的。
外头正下着雪,二人自伞下踱入檐内,就见穆裴轩和段临舟已经迎了出来。兄弟两人寒暄了两句,穆裴之无奈笑道:“我正好回来,听说这两个孩子窝在你这儿不愿意回去了,就顺路过来看看。”
穆裴轩说:“大哥又去了知州府中?”
穆裴之点了点头,段临舟道:“外头风大,侯爷,夫人,里面坐吧。”
几人当即走入了暖阁,暖阁内温暖如春,和外头的凄风冰雪如同两个世界,正在玩着的孩子见了穆裴之和李氏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叫道:“阿爹,阿娘。”
李氏嗔道:“说好了来给你们小叔叔小婶娘拜年,怎的就赖在这儿不肯回去了?”
段临舟笑道:“怪我,见玉儿和棠儿实在可爱,便忍不住多留了他们一会儿。”
李氏也笑,说:“你可别帮着他们,不然,他们以后可要常来烦你。”
段临舟说:“求之不得。”
段临舟自嫁入安南侯府之后,还是头一回和穆裴之夫妇坐在一处闲谈。穆裴之性情温和,兄弟二人相对而坐,茶是段临舟泡的,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腕,替二人斟茶。
李氏娴静,并未理会穆氏兄弟的谈话,坐在下首穆瑾棠身边,陪着两个孩子。
穆裴之和穆裴轩的谈话也未避着段临舟,他们所说的,除了丰州的雪灾,还有北境蠢蠢欲动的胡人,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段临舟看着这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的兄弟,突然发觉这两兄弟虽不亲厚,却也并没有如外人所说的兄弟阋墙,水火不容,就连段临舟都险些被穆裴之给骗了。
穆裴轩并不知道,段临舟在和他成亲之前,就已经和穆裴之打过交道了。
世人都道穆裴之虽出身将门,又是侯府嫡长子,可比之他年少成名的弟弟,穆裴之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穆裴之与其说是武将,更像个文人,他在岭南一带也颇有才名。可于一个武将而言,再大的才名,没有战功,就成了赤裸裸的绣花枕头,花架子。
段临舟却猛地发现,穆裴之或许不擅兵事,可他却绝不是依靠祖荫执掌边南的那半块虎符的平庸之辈。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段临舟也离了座,去陪着穆瑾玉把玩那副千里目。他有耐心,说话又有趣,不一会儿,就和穆瑾玉玩到了一处。
穆裴之正说着话,就见穆裴轩转开了目光,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就看见了和穆瑾玉一起拿着千里目在窗边看落雪的段临舟。
穆裴之微微一笑,说:“看来你和段老板相处得不错。”
穆裴轩不置可否。
穆裴之道:“如此就好,”他轻叹了一声,说,“如此我就放心了。”
穆裴轩一怔,看着穆裴之,道:“放心什么?”
穆裴之道:“没有因我而误了你的幸福。”
穆裴轩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李氏见段临舟陪着穆瑾玉在窗边待了好一会儿,就将穆瑾玉叫了过来,捂了捂他冰冷的小手,说:“好啦,不要玩了。”
“外头这么冷,累得你小婶娘病了可怎么办?”
穆瑾玉乖乖地坐着,李氏将手炉朝段临舟的方向推了推,说:“暖暖手。”
段临舟微笑着道了声谢,李氏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孩子。”
段临舟说:“夫人见笑了。”
李氏温和道:“你也别称我夫人,你是阿轩的妻子,若不嫌弃,随他叫我一声大嫂吧。”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李氏,“嗳”了声,叫道:“嫂子。”
李氏笑容更甚,道:“你这般喜欢孩子,待你身子养好了,便和阿轩生一个如你一般钟灵毓秀孩子。”
段临舟愣了愣,咳嗽了声,道:“我是中庸……”
李氏道:“中庸只是不易生,不是不能生,你和阿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段临舟摩挲着手中的暖炉,垂下眼睛笑笑,道:“那就承您吉言。”
穆裴之和李氏又坐了片刻,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穆裴轩看着几人远去的身影,问段临舟:“刚刚和大嫂聊什么?”
段临舟挑了挑眉,凑穆裴轩耳边低声笑说:“大嫂说,让我养好身子,给你生个小世子。”
穆裴轩:“……”
穆裴轩镇定道:“你如何说?”
段临舟大气道:“我说生,生他个三四五六个!”
穆裴轩:“……”
他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耳朵,说:“……段临舟,你怎能在大嫂面前这么说?”
段临舟睁大眼睛,幽幽道:“原来郡王从未想过你我之间会有孩子?”
穆裴轩心道,那当然……当然是没有想过的!他脑子里二人才初初交心,哪儿能想到段临舟已经想到生孩子了,还生什么三四五六个——
穆裴轩定了定神,道:“我便是想,段老板怕也是有心无力。”
段临舟哼笑道:“有心无力?”
穆裴轩上下打量着段临舟,道:“被我弄生殖腔都要昏过去,段临舟,你——”
段临舟脸颊登时就红了,他瞪了穆裴轩半晌,说:“小郡王,你这脸可不能随徐英学。”
穆裴轩道:“我何须舍近求远?”
——这小子,拐着弯的说他脸皮厚呢,段临舟气笑了。
热闹的年一直过到初四,连着下了四天的雪终于见停了,一骑踢踏声踏着刚清扫完积雪的长街上,直往安南侯府而来。
穆裴轩练完枪,沐浴换了身衣裳,正想去看段临舟醒了没有,就听下人来报,徐英求见。
徐英这个时候来见他作甚?
穆裴轩右眼皮无端地跳了跳,他转身就朝花厅走去。
徐英正候在厅内,来回地踱着步子,一见穆裴轩,快走了两步,抓住穆裴轩的手臂,白着脸说:“裴轩,于家出事了。”
第19章
45
下人上了热茶,徐英捧着杯盏,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急促跳动的心脏也缓和了几分。
“消息是今早快马从京里传过来的,”徐英咽了咽,声音发涩,道,“五日前的早朝,突然有御史弹劾端王,说端王有不臣之心,蓄意谋反。”
穆裴轩抽了口凉气,端王是当今幼帝的皇叔,素有贤王之称,在京城素有声望。朝野之中早就有传言,道是先帝原本是将皇位传给端王的,只是被林相篡改了遗诏,才让年仅七岁的皇子登了基。
穆裴轩昔日在京时曾和端王有过数面之缘,端王温和闲散,彼时先帝尚在,端王就深得先帝信任,若说他有意谋反,即便是远在瑞州的穆裴轩都不信。
穆裴轩眉头紧皱,说:“后来呢?”
徐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端王被留在了宫中,当日,锦衣卫就闯入了端王府,搜出了数封和朝中大臣来往的书信。”
“更有几封,是给戍守在西北的永平侯。”
永平侯秦凤远戍守西北,帐下二十万大军,是真正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几可算是真正的西北王。
徐英说:“后来端王就被关入了诏狱。”
穆裴轩道:“就凭那么几封信定端王的罪?简直荒谬!”
徐英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分明就是有人设计诬陷,朝中几位老大人都递了折子,翰林院张老大人甚至力保端王清白,可朝中俱是林相党羽,又有阉党落井下石,将张老大人气得当朝撞了殿前的柱子,血溅当场。”
“于家是怎么回事?”穆裴轩道,“于大哥牵扯进去了?”
徐英道:“是,于大哥曾和端王一起宴饮过几回,那些书信中,就有于大哥的一封。”
“如今于大哥也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生死不知。”
如今的锦衣卫和阉党沆瀣一气,于逸是泰丰十八年的状元,他是朝中清流一脉,清流素来和阉党势同水火,他被拘进诏狱,后果不堪设想。
可于家也好,穆家也罢,经营的大都在地方,而不在京师。
穆裴轩当机立断道:“我去一趟于家。”
徐英忙不迭地应了声,见穆裴轩脸色平静,慌乱的心也定了定。二人朝外走去,刚到厅门口,穆裴轩招过一个下人,吩咐道:“去告诉郡王妃身边的流光,等郡王妃醒了,就说我去于家了。”
下人恭声应道:“是,郡王。”
要换了平常,徐英说不得要打趣一番,如今却没有心思。他们几家相交多年,于靖的大哥于鸣年长了他们多岁,相交虽不多,可于靖却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端王定的是谋反重罪,一旦于鸣被钉上谋反罪,于家重则满门抄斩,轻则贬官流放。
段临舟醒得迟,等他清醒了几分,就听流光说,穆裴轩去了于家。
段临舟微怔,道:“郡王可有说为什么去于家?”
流光摇头道:“听下人说,今早上徐少爷来了侯府,脸色很不好看呢。”
段临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问:“雪停了吗?”
流光说:“雪已经停了。”
段临舟长舒了一口气,道:“终于停了,”他吩咐流光,“把我昨日写的帖子送到各府上。”
“备马车,去煨香楼。”
流光低声道:“公子,雪虽然停了,可外头天寒地冻的,地上又滑,您如何能出去……”
段临舟看了他一眼,神色平淡,不容置疑道:“去吧。”
这一场雪一下就下了三四天,厚雪摧人,瑞州城东民舍都被压垮了许多。
瑞州城中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瑞州治下的乡县。因着接连的大雪,道路凝雪又结冰,商队车马无法通行,城中货价不断上涨,尤以米粮和取暖的薪碳为贵,若论其涨下去,普通百姓不是被活生生冻死,就是饿死。
天灾不可避免,人祸却未必不可控。段临舟此时要见的,就是城中各行的大商贾。
46
马车出了安南侯府,一路往煨香楼而去。路上滑,府衙的守卫已经在清扫瑞州主街上积得厚厚的积雪,行人衣着臃肿,行色匆匆,满脸苦相。
段九驾车驾得小心,段临舟透过车窗,看着道上的商铺,大都商铺都冷清,偶尔路过几间粮行,人都已经挤到了街上。
段临舟看着挂出的木牌,牌子粗制滥造,墨笔写着,今日米价,一石一两七钱。
比昨日又高了一钱银子。
段临舟眉心紧拧。
流光说:“公子,将车窗关上吧。”
下雪不冷化雪冷,即便马车里垫着厚厚的绒毯,流光还将一个取暖的炉子搬到了马车上,可一入主街,听见人声,段临舟就将车窗打开了,凛冽寒风刀子似的刮了起来。段临舟越是天寒越易病倒,这些日子又挂念瑞州的雪灾,城中商贾的帖子一封一封地往府上递,段临舟又见了几个段氏底下主事的管事,看得流光焦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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