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间土路上驾驶马车太显眼,常无恩驱赶着一辆牛车,他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头上戴着斗笠,和一路上擦身而过的许多陌生人比起来,衣着打扮没什么不同。
一路上有不少青年人背着行囊离开兰荆地界,也有人图个方便要搭车一道走,常无恩都拒绝了。他们没有拖家带口,也许是一场急病没了家人,也许是尚未成家,常无恩不在乎。
但他猜测,姬洵醒来后大概会很想了解,所以偶尔也会在途中听到些琐碎的话。
这些人走在路上时鲜少会谈及家中情况,但偶尔会有三言两语——他们都期望茕芜城的日子比兰荆好过。
今年兰荆城这个鬼天气影响了庄稼收成,若是赋税不减,多数人都要饿肚子欠饥荒。不光如此,他们身边人一个一个生出怪病,抓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最终成了小小坟茔。
没染上病的人实在熬不住,加之茕芜城也在大开方便之门招揽匠人,有些小的村子已经走空了。
兰荆城上接茕芜地界,下接碧息千山池,左邻合浦山道观,右衔一条跨城的长河,名观岫。
日常出入口由重兵把守,护河长堤和两关闸口更是严防外人出入。
长河尽处是常无恩并不贪恋的故国。
他想给姬洵万万人之上的尊荣,必须要回到贞国。
观岫长河共设有三道渡口,有一处正在翻修,并不开放。其余官用一道,商用一道,官船渡河需持官府手令,商船过了检查即可,只需藏身商船,船一开,谁也没办法阻拦他带姬洵回家。
常无恩本想将他的陛下先带到兰荆城再做下一步打算,可姬洵显然有其他打算,路上做了几次会扰乱他计划的事情。
常无恩迫不得已做了一些改变。
细密的冰雹再次落下来,常无恩扶了一下斗笠,他没做声,但是心里清楚需要尽快找个地方取暖躲避,姬洵身体不好,每一次阴晴都能引起他的疼来,常无恩恨不能以身代之。
村落远看仍有人烟,离近了却发现家家户户家门紧闭,只有年老者病哑的嗓子在呛咳。
装神弄鬼的神婆站在村子中央,哭嚎着引渡亡人的魂魄归家。
虽未荒废,却也有了如草尽枯的死相。
附近没有农户歇脚,常无恩远走了一里的路,进了一处破庙门。
朱门上的漆皮脱落,门口石台裂成几段,鲜艳的彩绸早已失去颜色,只剩下蛛网和尘灰。
香案翻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贡品不知去向。靠破庙的右方有一处地方算得上干净,看来之前也有人在此处落脚休息,做过打扫。
常无恩清理干净了破庙,生了一堆火烘走四周的蛛网,接着用石块圈在周围,免得夜里引燃旁的东西。他不放心,也怕庙里太落魄,又在地上铺了一层枯稻草,垫上一层软被,才折返去牛车上。
后面车棚支起来有单独的小门锁着,他将车门打开,堇国的皇帝芳岁帝,此时侧着脸蹙眉昏睡在软被里。
脸颊透红,耳廓也红似秋枫,嘴唇微动喘着热气,常无恩伸出手摸了摸姬洵的额头。
烧起来了。
这三天里常无恩尽量保证了姬洵在衣食上的需求。
可惜芳岁帝自从被这有心‘造反’的仆从关了起来,一直不吃不喝懒得说话。
常无恩倒是想将食物强硬地灌下去,可通常情况下是姬洵不仅一口不吃,还被他捏疼了脸,苍白的脸上滚落两滴眼泪,不管姬洵是有意或无意。
姬洵一疼,常无恩也疼,他用的力气便小了。
芳岁帝本就体弱,一旦不吃不喝,生病是必然的。
姬洵被捆着手臂,手腕上包裹了一层白色的绸缎。
他颤了颤眼睫毛清醒过来,眼前是跳跃的火焰,火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初夏的风。
姬洵没开口,他能察觉到身体还在发热,但是不要紧,他有耐心,今夜便足够完成下一步计划了。
常无恩见他醒了,放下手里正在打磨的刀刃,拿起火堆一侧被烤热的水囊,扒开了塞子,凑到姬洵干燥的唇边,“陛下先喝点水吧。”
姬洵不喝,他没骨头似的侧躺在软被里,撩开眼去看常无恩,语调有些哑,“你怎么不把尾巴夹到兰荆城,到时再下手,常无恩,这点耐心都没有吗。”
常无恩看出姬洵身体不舒服,恐怕一直捆着手臂也受不住,他服侍在姬洵身侧自然清楚姬洵日常习惯上的一些小动作。
常无恩忍不住对姬洵心软,他跪在地上,压在姬洵的背后,轻轻地牵住了姬洵的手腕,
“……奴才先给您解开,陛下自己喝水,多少也要用一些糕点,路途还长,奴才希望您好起来。”
姬洵得到自由,他低下眼帘随意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捆绑痕迹,没当回事。
姬洵倒是无所谓的,常无恩对上他不过是两种结果,姬洵得偿所愿沉睡下去,或者姬洵得偿所愿,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常无恩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但哪一种结果,都是姬洵想要的。
常无恩看姬洵并没有进食的意思,他低声缓缓地道,“奴才得罪了。”男人的手臂强硬有力地从姬洵身后穿过来,手上拎着的水囊凑到姬洵的唇边,是一种以下犯上的姿态,“陛下应该要喝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东西隔在中间,燥热的彰显存在感。
姬洵气得喉咙发紧。
惯的你了。
他都不怕死,还能怕找死?
姬洵一言不发,他挺直后背坐起身,回头就是狠狠一巴掌。
这次打得极凶,常无恩右脸瞬间红了一个巴掌印,他的脑袋也偏过去,维持着拿起水囊的姿势没有变。
“偏偏你常无恩多了那个混账玩意儿,非要凑朕身上来?”
常无恩久久不动,姬洵夺过水囊,他低下头用袖子口遮掩了一下动作,晃了晃,看着系统里关于这袋水的介绍文字变长,低声反问:“应该要喝?”
水囊举了起来,在常无恩的头顶,缓缓倾泻,水流从发丝坠下,流淌在常无恩的疤痕、唇边,最后没入衣领。
常无恩不言不语,他动作极慢地转过头,发丝遮挡了他的半边脸,只剩下疤痕明显的那一侧,火光映照在上面如同修罗恶鬼现身于人间,他的眼神凝萃了冷冰冰的欲色。
芳岁帝,他的主子,他心系之人。
他的欲、望在姬洵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可爱一个人,要怎么遏制得住占有对方的想法?
常无恩听到一声轻笑,他眼珠上抬,芳岁帝正微微笑着看他。
有些淡红擦痕的手指尖抬起常无恩的下巴,帝王的右手则举着水囊,“剩下的这些你自己喝,你肯喝水,朕便肯吃东西。”
常无恩咬着皮质水囊的封口处,他的牙齿陷入皮囊,水液灌入喉咙,目光却迟迟未从姬洵身上移开,就如同他在撕咬的是芳岁帝的后颈,那块皮肉不堪摧折,哪里能经得住。
可他就要姬洵的经不住。
最后一口水饮尽。
常无恩松了口,他站起身,不在乎身上沾湿的衣裳,转身去处理牛车上的食材,“奴才去给您烧热汤。”姬洵孤身一人跑不远,他不担心。
姬洵也没走,反而笑吟吟地跟了上去,“过几天了?”
“三天。”常无恩答。
冰雹已经停了,看来今夜暂时算是个晴朗的天。姬洵抬头望向夜空时,能瞧见星河汇聚成淡银色的飘带,“如果明日也是天晴,那便最好了。”
常无恩回到破庙里,在提前备好的小锅里煮了一份杂果汤,不能放肉,姬洵吃不了油腻。
姬洵背对着他,手指放在外面似乎在接着房檐掉落下来的水滴。
风从庙门的门口吹拂进来,将芳岁帝单薄的身影吹得像要乘风而去。
常无恩心底一紧,他看似在专注煮汤,“陛下进来吧,风口太凉您身体受不住。”
姬洵居然也没反驳,反而回过身,当真不吹了。
常无恩端了一碗汤,他递给姬洵,从面上的神色看不出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姬洵没接,而是闲话家常一般和常无恩聊起天:“离开萧崇江的搜索范围,你很高兴。”
常无恩吹了吹碗,他没有回答姬洵的问题,“陛下,再耽搁下去汤要凉了。”
姬洵看着常无恩,又看了一眼那碗汤。
系统提示给出了贴心的加粗框。
[来自常无恩的一碗汤,喝下后可以昏睡六个时辰,药效极佳]
姬洵扯起嘴角,他弯下腰嗅了嗅汤,笑弯了眼,“你没打算履行你的话,小心思藏不好,也是个错处。”
姬洵回过头望向无边的夜色,他抚摸手腕上白绫绑带,微微笑起来,
“想把朕带去哪儿,现在不说,可能就要没机会了。”
常无恩将那碗汤放下,转而去拿起先前捆着姬洵的绳索:“我有时不明白陛下为何事事都像能预料一般,提前察觉。”
姬洵没回答,低声念着什么,常无恩走过去才听清了,是芳岁帝在念诗。
“还顾望旧乡。”
常无恩的步伐微顿,他的动作也缓慢下来,他踉跄着想要上前,却失去了支撑跪倒在地上,芳岁帝念出了下一句,“长路漫浩浩。”
“挺有意思的吧。”姬洵拎起空了的水囊,他在常无恩面前晃了晃,“水好喝吗。”
常无恩抓着姬洵的手腕不想放开。
但姬洵不怕,常无恩的力气会渐渐流失,换成一般人只怕早昏睡过去了,这还是常无恩身体有一定抗药性,才能撑着清醒到现在。
温城壁给他的药倒也不一定完全没用嘛。
姬洵随意扯着常无恩将他扔到先前的软被上,弯下腰笑道,“常无恩,你的价值到此为止。”
“你的苦难都是因朕所致,所有痛苦都逃不开朕,若有机会再见,你应当杀了姬洵,杀了朕。”姬洵伸出手替常无恩理了理鬓边的黑发,他坐下来,打算临行前积累点仇恨,“荒郊野岭朕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若有野兽毒蛇,你必死无疑。”
“你做错了一件事,你早该在朕试探你的时候就绑了朕,”姬洵牵起常无恩沉重的手臂,他将常无恩摆成比较安详的姿势,玩够了又开口,“你这种当断不断的性子以后很难成事。”
“朕还期待你和白催客一争高下,做了皇帝,兵临城下,要朕的命。”
姬洵抚摸常无恩脸上的疤痕,“你不是最佳的合作人选。”
常无恩的呼吸一顿。
姬洵淡淡地说出剩下的话,“萧崇江才是。”
常无恩猛地起身,又骤然脱力地跌了回去,他死死地盯着姬洵,唇边咬出了一缕赤红的鲜血。
“把自己磨得锋利一点再来见朕。”姬洵抚摸着颈子上的疤痕,他分不清常无恩眼底烧灼的情感是杀意还是不甘心,只觉得不够强烈,又添油加醋下了个猛料,半真半假地玩了一句,“换成萧崇江,他会掐断朕的手足,你心不狠,怎么和朕玩呢?”
虽然萧崇江没做过,姬洵帮他造谣了,假装他做了吧。
站起身,姬洵随意挥挥手,他原本就没打算靠常无恩去兰荆城,索性离得不远了,他又不怕半路身死,走到哪儿算哪儿。
姬洵走出去,他解开手腕上的白绫,缓缓地缠绕在眼睛上。
国师啊,不知道装起来难不难。
作者有话说:
本以为九点能写完,结果删删改改搞到现在,跪地
三更凌晨发,大家明早再看~本章评论前50发红包,辛苦追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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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兰荆城内遍布雅致小楼,朱墙灰顶,飞檐托青瓦,琉璃灯盘挂。路途两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中央正路宽阔,虽非青石板路,仍旧以两三青砖铺成一片,雨水透过青砖的缝隙,渐入地底。
街上行人虽有,却比不过往日繁华,商贩三三两两聚做一堆,采买者皆是来去匆匆。
象征国师从府出行的马车走在街上,众人抬头看过,低声议论,声音杂乱,只不过听得出谈及的话题是国师、治病、通判。
“国师今日去哪了?”
“今日国师在长应府吧,我听说是将知府大人、通判大人都叫过去了,正商议如何应对这次水疫的困险之境,果真大人物来了就是不一样,我们都……”
有人止住了他的话,“嘘嘘,说出来你不要命了!”
另一个人编织着草鞋,身前还堆放了一些竹编斗笠及竹筐,他听了以后忧愁道:“这疫病之患当真能好起来?我听说,上游的水关了几道闸口,别不等这怪病过去,先……”
“呸呸!别乱讲,你没说,我当没听!”
国师从府的人在马车两侧跟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长得细长脸的侍从身穿灰衣,低声不屑道:“愚昧!”
他身后跟随一名身量较矮的年少侍从,显然也听了一耳朵,他不解地低声问前面的人:“为何我总觉得那人与画像上的国师并不是十分相似?虽说他身带国师印,看着面相气质也有两分相同,但是就是哪里让人觉得奇怪。”
在前领路的人冷笑一声:“他当然不是,说不准是哪来的江湖骗子,通判举荐又如何,算什么东西。”
马车上的车帘轻轻撩开,坐在里面的一个少年道童听了忍不住皱眉,他扫过两人:“休得胡言乱语,国师大人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们插嘴?印如亲临,他便是国师本人,此事尔等私下不准再提。”
道童身份显然高于二者,领路的侍从虽然心有不忿,却也不敢顶嘴,只是低头道,“小人明白。”
他们得到了这位国师的命令,外出采买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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