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也眸光黯淡了几分, 脑中想过林知节在边境的种种。
黑暗的岁月,长夜难明, 要多少个日夜等来希望。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一人难敌千军万马, 恶劣的环境四面楚歌危机四伏,他从器官贩子的手中活着回来了, 可看起来,好像没有人真心对他,像他这样的带着一身伤痛回来的警察, 不应该好好被对待吗?
监视器前, 屏幕闪了下。敲门声打断了裴也的思绪, 林知节推开门:“陈思, 剩下的审讯工作,你去接手。”
陈思拉开椅子, 点头。
待他一走,林知节将门关上, 修长的腿跨到裴也身旁坐了下来。
屏幕反射着淡蓝色光线映在他的眼底,目光一转,偏头问:“在想什么?”
裴也紧盯着屏幕,好似情绪被压抑在心里即将蓄满爆发而出。
“贾斌在看见赵吏的尸体后没有选择报警,唐小诗在看见覃富年侵犯张倩的时候也没有选择报警。你是不是觉得,挺可怕的?”林知节问。
“贾斌贪财,唐小诗自私,把任何人放到他们那个年纪,我想很少有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们都还是孩子,四年级的学生,十七岁的少女,目睹大人们那样的行为,错的不是他们。”裴也说。
“原生家庭带给孩子的影响太重要了,还没进学校的时候,接受的都是来自家庭的教育。如果唐小诗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林知节说着,鹰隼般税利的目光扫向裴也,见他眉间皱起,心事重重,问:“你猜测早产儿是覃富年的?”
裴也面容一动,俊逸的脸庞抬起,随后又叹了口气:“你总是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把结果想到最坏,这样等再得知结果的时候,心里早有准备也不至于一直耿耿于怀。”按照现有的线索来推断,他只能这么想。接着,裴也又补充一句:“可是我每次看你的时候,无论怎么看,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林知节,你好难懂啊——”他小声嘀咕道。
“是你太好懂了,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林知节的眸子徒然亮了亮,“你就像……”
“像什么?”裴也脸上的阴郁忽地一散。
“你知道加德满都的加纳尔廓吗?”
“那是什么?”
林知节侧目瞟向裴也,上半身朝他前倾,说:“那里可以观赏到八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山峰,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雪山后背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茫将洁白无瑕的雪连成一片;紧接着,红日缓缓升起,山下云雾缭绕,山顶曙光四射。”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扭头盯着裴也,似乎看了许久,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最后又看回监视器,笑了声。“你就跟那金色的光似的。”
——太阳初升,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我每天都在祈求看到光。
裴也一征,久久说不出话。
“林知节,如果这里没有监控摄像头的话,我想……”裴也顿了顿,舔舔下唇。
林知节反问:“想什么?”
想抱抱你,也想亲亲你,或者想听你多说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无论什么时候,包括现在,我随时都想拥抱你。”裴也认真地回视他的目光。
林知节呆呆地眨了眨眼,凝望的眼神丝丝缕缕缠满了心跳的震动声。他扭过头,怔怔出神。
他好像在无声地安慰着自己。
如同那晚暴雨中,在狭小的车内,飘荡着震耳发聩的怦然心动。
裴也自顾自地说着话。
“哎,你说的加纳尔廓在那个国家?”
“这个名字听起来挺耳熟的。”
“既然能观赏到这么美的景色,下回有时间我也想亲眼去见见。”
“不过得要看季节,雪山的话,那就是冬天去了吧?”
“林队赏个脸,跟我一起去呗?”
“毕竟我不认路,而且……”
凳子嘎吱一声,擦着地板退了一寸,也许是一寸,或是两寸。两双皮鞋倏地贴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了个空,死死抠着桌沿不松。
裴也下意识地闭上眼,大气不敢喘,任由那舌头颤抖着探了进来。他被人抵在角落,约莫一分钟。
他生涩的吻技虽然比不上自己,裴也是这样么认为的,但这是林知节第一次主动亲他。
并且以捉拿犯人的姿势,将他的手环扣在身后。
其实不用这样也行的,因为他根本不会挣扎,裴也暗想,林知节果然好大的力气,完全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唇舌交融在一起,裴也能听见俩人交换口水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色|情。
头顶还有监控呢,他就这么亲下来了。
身上的力量一下子消失,林知节松开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片刻,抬手擦掉他嘴角的口水转身便拉开门冲了出去。
铁门哐哐撞得乱响。
裴也懵圈地坐回凳子上,用手背量了量额头,他紧张得汗水都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亲完人就跑了?
再怎么说,在这种地方激吻,实在是有些不妥吧?
那监控拍到了怎么办?
林知节一向沉稳冷静,怎么刚才就突然发了疯似的。
良久,陈思嚼着山楂走了进来,瞥见裴也问道:“裴哥,你身体不舒服吗?”
裴也一愣:“?”
陈思:“你耳朵特别红。我摸摸,是不是发烧了。”说着,他抬手一摸,哎哟一声:“这么烫?全是汗啊!外边审讯已经结束,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这时,陆展朝跟着推门进来,喊道:“陈思!快帮我拿下电脑,我赶时间去趟厕所!”
陈思嫌弃地摇摇头:“一有正事儿就拉屎,你还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陆展朝面目挣扎:“嗐!我估计是中午点外卖吃坏肚子了,不跟你说了,我先去了!”
“这小子……”陈思摆放好凳子,“裴哥,你没事儿吧?你们中午吃的什么啊?”
裴也想了想:“小陆点了黄焖鸡来着。”
陈思张大嘴:“桂花路外头那家?”
裴也点头。
陈思叹气。
“他们家的鸡一股鸡屎味,我尝过一次就没敢再吃了,展朝肯定拉肚子了!”陈思边说边推开门,“裴哥,你没吃吧?”
“我和你们林队一起吃的三明治。”
陈思这才放心下来:“那就行,可千万别吃他们家的黄焖鸡,味道特别怪。”
一股鸡屎味的黄焖鸡。
俩人刚从审讯室出来就看见拐上走廊的赵甫身后押着个犯人。
陈思走过去小声问:“犯的什么事儿?”
赵甫拍拍本子:“入室抢劫,偷盗,心理变态,家里上上下下满满塞着从小区偷来的女性贴身内衣。”
“……”陈思皱眉,“真是……”没办法形容。
赵甫朝裴也招呼一声:“我就先把人带进去了,晚点聊。”
裴也点头。
从走廊下到三楼,陈思哀叹道:“哎——这世界上的变态怎么这么多,还是个心理变态,这种有办法治疗吗?”
“这种行为和思维都偏离了社会普遍认可的准则,从很久以前,古希腊的医生开始研究起,到至今为止,暂时没有很有效的治疗方法。往往最难治的,还是人心。”
“这么说,也没有完全的无刑事犯罪,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国家。什么安居乐业,都是我们在坚持罢了。”
裴也脚下一顿,回首微笑:“可是正因为有了你们,我们才能安居乐业啊。陈警官和大家都是守护人民的神,我敬佩你们。”
他被裴也说得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脖颈:“嗐!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害羞了。”
三楼,俩人看着从楼下上来的人双双一愣,两个民警带着个男子匆匆走了上来。
陈思擦了擦眼角:“裴哥,我是不是眼花了,刚才过去的人我们是不是见过?”
裴也跟着点头:“好像刚才和赵警官说话的时候……见过。”
那个心理变态,不是已经上去了吗?
很快,陈思拉住一名警察,问:“你好,同志。这位是什么情况?刚才赵警官不是带他上去了吗?”
“你说赵警官带去审讯室的那位吗?”他看看身后的男人,“这是他双胞胎哥哥,是被传讯来问话的。”
原来是双胞胎啊,怪不得长得一摸一样,不管是容貌还是身材,根本难以分辨。
“好的,谢谢,辛苦了。”陈思擦擦汗扭头对着裴也说:“干我们这行的,很喜欢看别人的脸,什么微表情啊,走路的动作啊,都观察得仔仔细细。职业病,我一次看你的时候,就琢磨了半天。”
裴也晒笑:“你们林队也是。”
“?”陈思诧异地挑眉,“原来你知道啊!林扒皮老爱盯人了,你看他他看你,大眼瞪小眼,瞅半天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倒是没错。”他刚才就这么说来着。
“双胞胎……一起犯案吗?哎,你说这心理变态,双胞胎也会被影响吗?”
裴也顿足,沉沉思考了会:“这个问题好难啊——没研究过。不过你既然这么问了,倒是勾起我的专业兴趣了。”
“等你研究出来,我再向你讨教讨教。”陈思说,“我们局正好缺研究心理学的专家,特别是犯罪心理学。”
“可惜,我专业不对口。”裴也惋惜道。
——我要是学的犯罪心理学就好了。
这样还能帮上林知节的忙。
裴也说着说着,瞥见刑侦办公室门口站了两个不认识的人。
身旁的陈思怨声:“又是他。”
裴也问:“谁?”
“桂西的人,张方明的下属。”
桂西的警察,应该是来找林知节的。心里一阵忐忑,该不会又让他去什么北部湾做卧底吧?
他在门口站住脚,朝里望了望,池洵正好出来,说:“找林队吗?他不在,刚和张副科出去了。”
出去了?
裴也面色一紧,猛地朝楼下望去。
白色轿车前,张方明掸去烟灰,似乎对林知节说了什么。林知节拉开车门垮了上去,最后,俩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裴也的视线里。
第四十章 潮汐
云过天际, 鱼尾峰下是苍翠葱茏的植被,雪山被一层又一层雾气笼罩着;雾蓝色的夜空闪烁着淡淡的星芒,动如参商。
在这寸地尺天连绵不断的雪峰后面, 太阳殆无虚日地每日升起。
如果要问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是什么,林知节想,一定是初见雪山金光的那一刻。
那时他被关押在地下水牢里奄奄一息, 陈正对他说一定要活下去, 回去后不仅要带他吃汉堡还要去看日出。
他说看一次雪山日出,人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在那一瞬间都会放下。
所以, 他一直在等。他信守承诺, 活着从水牢出来了。
听他描述的画面仿佛身临其境,而现在即使没有亲眼看见, 林知节也知道自己的身边出现了那一束光。
此刻,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内, 林知节注视着窗外景色一语不发。
张方明故意开得很慢,绕着环城高速上了高架桥。山体逐渐变矮, 巨石间相互依偎。海浪声阵阵传来。
幽蓝的海面上漂泊着几只小船,数十米高的浪花拍打在岸边礁石上。
车辆进入环海公路,蓝色路牌上印着“海路仄”三个字。
他将车停下, 熄火扭头看向林知节:“这边还是老样子, 我记得你上小学那会儿可喜欢来这里捡贝壳了。”张方明抓起打火机走下车。
林知节沉默着推开车门, 惊涛拍岸, 白浪滔滔翻滚得厉害。那声音一阵一阵地砸进他的耳中,他背对着海岸, 脑袋微垂。白衬衣的一角被风掀起,发梢跟着风动。
他就这么面色冷淡地站在那里, 良久才转过身。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张方明抬头眺望,点了支烟坐在石头上,表情似乎很悠闲:“放心,只欣赏风景,不谈工作。”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说:“那年师父师母带着你来海边玩儿,清晨潮起,日落退汐,你问为什么它去了又回来,日子过得太快,你都要数不清涨潮了几次,非要去追什么海浪,结果落水了。我啊,当时为了救你,把鞋一蹬,恨不得多长几双腿,再跑快些。”
那是清新和煦的海风,日落时分,天水一色,海面洒满了金色的光芒。
林知节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火烧云卷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水一点一点地退去。月亮出现在天空之上,日月共存,好像要把人吞进去一样。他回身看见父母牵手在海边散步,母亲少见地露出的微笑,父亲提着她的鞋子在前头走。
一步一笑,一步一回头。
这是第一次全家人一起晚饭后出来散步,也是唯一次,最后一次。往后俩人便去到了桂西,参与那次围剿行动。
倘若时间能倒退,倘若这潮水翻滚卷着他的思念和悔恨,将岸边的笑声一一填平,倘若能再得到父母的怜爱,他一定自私一回。
林知节侧身看着汹涌澎湃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想他们了。我也想,小序。”张方明夹在指间的烟燃尽,海风吹来时混着咸咸的味道。
他站起身走到林知节身旁,问:“下去走走吗?”
一靠近,林知节下意识往后躲闪开,一来他是真的对张方明身上的味道犯恶心,二是因为陈正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不要相信张方明。
35/64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