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虫不明所以,也停下,朝前看。
无声无息退出了院外。
汴京军报早一步到殷臻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宗行雍果然适合待在战场上。
大半夜,宗行雍显然有些意外,夜色太深,他眸中情绪浓得厉害,目光沉沉胶着在殷臻身上。殷臻本能感知到危险,退了一步。
宗行雍移开视线,将披风解下递给一边的侍卫,这才抬脚走向他,淡淡:“没睡?”
殷臻:“起来等梅花开。”
宗行雍重复,咬着字句反问:“等梅花开?”
“等到了?”他回头,墙角生出一片冰白。
殷臻看他:“等到了。”
宗行雍刚杀了人,心情恶劣。此刻奇异地平和下去:“风大,本王进去坐坐。”
殷臻没动,拦在路中央。看向他左胳膊,眉心拧起。
“太子不是很关心本王手上的伤?”
宗行雍顺着他视线瞧了一眼自己胳膊,在寒风中一低头,把手伸出去。
衣袖上多了一块深色,他不错过殷臻一丝一毫表情变化,简单三个字:“裂开了。”
这人风尘仆仆,身上全是寒气,跟着手臂一道支过来。殷臻手揣在袖子里,盯了他两秒。
慢慢挪开一步,让出了能叫一个人过去的路。
塞外狂风如鬼嚎,屋内温暖如春。
殷臻垂着眼睫,屏住呼吸给他沾药粉。宽袖挽上去半截,手腕白得晃眼。他抿着唇,动作小心,且严肃。
柔软得不像话。
宗行雍目不转睛盯着人看,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爬。
很早以前摄政王就发现了,殷臻这人有个很认真的毛病。
他要做什么事就会尽力做到最后,譬如说打定主意讨他欢心,把素溪教的法子学了个十成十;又譬如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再不情愿也坐这儿给他包扎,且要做就做好,绝不敷衍;打赌打输了真同意他在背上画画,根本不会撒撒娇蒙混过关;画了那么大的牡丹还被欺骗洗不掉就生气三天,踹他几脚……
摄政王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下一秒“嘶”抽了口气。
殷臻在他伤口处用力压了一下,警惕道:“你笑得那么……”他硬生生把“淫-荡”二字吞回去,用冰凉的镊子狠敲了把宗行雍手背,冷着脸呵斥:“别笑了。”
宗行雍笑容越发扩大,傲然:“本王还不能笑了?”
殷臻冷冷看他。
摄政王:“……”
摄政王闭嘴,反手拽住那把细长的镊子,殷臻一时不察被往他的方向拉,往前一倾,“太子,你突然对本王这么好……”
殷臻耳垂一凉,面无表情跟他对上视线。
宗行雍:“准备做什么?”
殷臻用镊子顶开他的手,把人抵得远离自己,毫无波动:“没有。”
宗行雍懒洋洋:“本王想起一件事。”
“太子说本王有个儿子。”
殷臻眼皮一下未抬:“是。”
“太子也有个儿子。”
殷臻眉尾抽动了一下。
他把纱布缠了个结,心平气和地直视宗行雍:“那是孤的。”
绿眼睛。
他改主意了。
既然宗行雍在意的不是那个孩子,告诉他薛照离已死只剩个孩子的办法就行不通。
东宫太大了,死气沉沉,需要一个小孩。
“本王没说不是你的。”宗行雍问,“他叫什么?”
月光探进来,满室清辉。
漫长的寂静。
“无忧。”
殷臻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孤叫他无忧。”
说完微微一僵。
宗行雍的手碰到了他的小腹。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触碰,接着整个掌心贴了上来。他从外面进来,浑身都是冷的,手却相反。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连续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动作很小心,也很疼惜。
殷臻眼睫毛一颤,又一颤。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手缓慢掠过时异样的感受,像是在常年寒冷之地生长出一轮暖融太阳,又像是长出另一颗心脏,在血液下疯狂地跳动。
他腹部不自觉紧绷起来。
宗行雍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调子很低。屋里烛火暗沉,模模糊糊地晃过耳边。
“害不害怕?”
过了两秒。
殷臻双手放在膝上,板正地答:“这世间没有孤害怕的东西。”
宗行雍笑了一声:“嗯。”
他赞赏道:“厉害。”
真奇怪。
殷臻心想,他夸孤厉害。
他骄矜地抬唇,耳朵尖极轻地动了一下,掠过嫣红。
宗行雍:“本王得到确切消息,陵渠在城主府中。”
“太子明日与本王一道。”
殷臻一顿。
“想问本王要用它做什么?”宗行雍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
“家中有妻,身体不好。日夜惦念,赠物于人。”宗行雍伸出手,却在靠近他耳朵时停下,收回,声音低得像在哄人,“本王不扰你了,明日睡到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摄政王信守诺言,出门左转,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来回十里路,就为了一面。
假使他睡下了,宗行雍或许会叫醒他,或许不会。
殷臻嗓子有片刻的发紧。
他把事情想得很明白,他和宗行雍从根本上是钱货交易,事情了结不该有任何关系,在朝堂上再见是政敌。
他很少深想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有些事无法深想。
而他又很模糊地想,他对宗行雍感到头疼,并不全因为摄政王是个棘手的敌人,而是有其他原因。
他对宗行雍的感受太奇怪,有时候恨得牙痒痒想杀他,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那是他真正害怕的东西。
他举步维艰、殚精竭虑地走到现在,不能容忍任何计划之外的事再出现。
短暂的、脆弱的、难以为继的东西,他在宫中见得太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验证宗行雍的兴致会持续多久。
夜已经很深。
殷臻冷静而理性地将生出的萌芽压下去。
图鲁被俘,逃不出去。剿匪事毕,拿到羌女手中陵渠花,必须即刻回朝。
他所有势力都在中州,在边关二十七城多有桎梏,手脚伸展不开。
一旦回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殷臻眉眼冷沉,挥袖拂灭了灯盏。
他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
第23章 23挑破
◎“这要问太子,用什么拉拢了本王——”◎
城主府在凉州矗立几十年,等到胡媚儿这里已经历经十二代。羌女貌美,无一不早早有人上门求娶,她却不同。
胡媚儿换了身素白裙衫,未施粉黛,露出原本清丽五官。只插了一支素钗,上面是梅瓣模样。
她就等在城主府门口,百无聊赖地哼唱一首北地小调,调子拖得长长。
“妾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她手里捏着一片树叶,看看殷臻复又看看宗行雍,嫣然:“想和二位单独聊聊。”
宗行雍不耐烦地把串珠一甩,刚要大胆发言——
殷臻心中警铃大作,提脚往下踩!
宗行雍表情微微扭曲:“……”
篱虫死死低下头。
胡媚儿识趣地摊手:“二位商量商量?”她背着手,走向不远处卖泥人的小摊。
殷臻:“你要干什么?”
“打。”
摄政王脚痛,不悦且铿锵:“抢。”
“……”
殷臻捏了捏眉心,用尽生平最大克制力:“……容易人财两空。”
“看看她要做什么。”
宗行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太子一旦脱离本王视线,就会想方设法在自己身上弄出伤。”
殷臻顿了一下。
他袖中的五指攥紧,定定盯着宗行雍:“打个赌。”
“哦?”
殷臻:“孤要是受伤,任你处置。”
“本王要是不答应……”
“没有不答应的选项。”殷臻打断。
宗行雍直勾勾看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本王离京前说过一句话。”
殷臻皱眉。
宗行雍:“若那二人有任何差池,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
“账一道算。”
“任本王处置。”
他说这四个字时情绪莫名,殷臻开口只是权宜之计,眼皮隐隐一跳。
“还望太子……”摄政王断字成句,眉眼冷沉,“千万保重。”
“商量好了?”
“远来者是客——”胡媚儿站起身,“太子先吧。”
殷臻跟着人走进去,深冬风凛冽,刮过面部。
“妾有一个幼弟,名叫胡笙,想给他在中州谋个一官半职。太子若能做到,陵渠妾愿拱手相让。”
殷臻平静道:“只一官半职?”
“保他平安无事,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生活。”胡媚儿想了想,“殿下能不能做到?”
“孤答应你。”
胡媚儿眉开眼笑:“那殿下随我来?陵蕖就在我寝宫中。”
“殿下得亲自去。”她笑盈盈地,如同尚未及笄的少女,“那是妾身私闺,外人不能进。”
从均:“殿下。”
“孤去。”殷臻看向羌女,简洁道。
羌女寝殿铺满玉石宝物,白玉为阶。妆镜台上布满各类琳琅饰品,红宝石、孔雀翎、硕大祖母绿镶嵌在珠钗头冠上,分量极沉。
羌女幽幽回头,暗香盈袖:“那名宫廷画师的画真是好极,可惜毁在那场大火中,殿下说是不是?”
古怪的气味。
殷臻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闭息,但意识已经变得很沉,又极快中断。
醒时周遭变得十分暗。
殷臻动了动手,粗绳勒进手腕,他吃力地抬头,头顶某处散出微弱的光。
袖中刀片尽数不见。
耳边有“滴答滴”的水声,时间流逝变得模糊。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小腿麻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银质铃铛清脆响声。
殷臻舌尖隐痛,手腕因血液不通肿胀。
不知为什么,他倒没觉得落到如今境地如何危险,毕竟从前凶险更甚的情况常有——只是想到宗行雍那句“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心中非常……
殷臻飞快扫视一眼自己全身,心里安慰自己:
还好,也就手腕磨破点皮、留了点血。
问题不大。
“殿下这一觉睡得可还好?外面可是翻了天。”
殷臻没开口。
“我原本是想要跟太子做交易的。”
胡媚儿倚靠在水牢门口,怅然:
“可阿笙中了西凉奇毒,解药在图鲁手中。”
“他那么小一个,我看着他磕磕绊绊长大了,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自顾自道:“我对宗行雍说你在隔间休息,让他放了图鲁,作为交换我给他陵渠。他果真放了人,可图鲁让我杀了你,不然不会告诉我解药下落——”
“殿下,真是对不住了。”
尖锐指甲划过脸,殷臻不适地偏过头,冷冷:“你要杀孤?”
“图鲁叛出西凉已久,让他杀不了宗行雍就杀掉孤的人只有一个……”他吐出两个字,“国相。”
“太子若在乌山别苑杀了摄政王,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胡媚儿可惜地说:“我会替殿下多烧两柱香的。”
她拿出殷臻身上搜出的尺寸长刀片,在他喉间比划:“这张脸果真和画上一样,美人在妾身这儿向来有特权,殿下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殷臻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发间是桂花香?”
“桂花?”胡媚儿扶了扶发鬓,恍然,“原来是桂花味儿么,凉州没有这种东西,这是我在一名香贩手中得来的,他死前还惦记要给家里婆娘带梳头油。”
“你靠近些。”殷臻微微喘气,道,“孤想闻一闻。”
他说话不知为什么十分费力,胡媚儿没有放在心上。她欣然,特意弯下身,将梳好的发髻凑近殷臻鼻尖。
说时迟那时快,殷臻背后绳索被割断,他眼神骤然一变,出手迅速抽下那支发簪——
反手重重一刺!
血流喷射。
不可能,她明明将所有刀片都找出来,怎么可能还有!
剧痛传来,胡媚儿徒劳捂住颈项踉跄后退,惊疑不定:“怎么可能……”
殷臻扶着墙站起来,刚刚那一击用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小腿骨因潮湿地牢泛起刺痛,但他稳稳站住,面上没有任何异状,弯下腰将三枚刀片捡起。
一寸长刀片收在他指尖,他两指异样灵活,薄片在指间翻飞。手中血迹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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