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具身子，早已成了三生石上的一道封禁，是司卿对他最后的一点执念了。
于神而言，三百年眨眼而过，不过是弹指之间。
曼陀罗花海的最深处，经过三百年的天地灵气孕育，那一缕青丝终于结成了人形。
在那一日清晨，重又幻做了仙身的残魂，如初生的婴孩一样，安详地卧在了曼珠沙华艳红的花瓣之间。
眉心之处，是一道红痕，似是曼珠沙华的一枚花瓣，妖艳惑人。
“重活一世，便能如他所愿吗？若是不能，不如就留他在这里伴我如何？”如若此世仍是爱而不得，那这三百年，就当是一场虚妄的梦，从此不再醒来，才是最好不过。
“若他还愿恋我，给他生生世世又如何？”只怕，他已再无所求。
时隔三百年，天帝的寝宫又入住了一位名为鸾羽的小仙君，无人知道这位小仙君的来历，只知道天帝对其疼宠得很，比之几百年前的凤凰仙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域之中，终归是有对三百年前凤凰仙君的身陨而感到意难平的，难免有些说辞。 “这神域之中，可还有心？”
唏嘘罢了，随着鸾羽一日日长大，这神域也再无人提起那些陈年过往。
鸾羽仙资比不得他人，从化作仙身开始，每一次进阶都历尽万重艰险，遭劫一次，就如同脱胎换骨，痛苦难言。
“我不想做神。”拖着受过三重雷的弱小而疲惫的身体，鸾羽趴伏在天帝的软榻上，任由夜寻为他疗养身子。
夜寻心口微滞，安抚着他又新增了些许伤口的身子，愈发的温柔， “你生来就是神。”
“为何我不能生而为人？”鸾羽皱眉，清冷的面容愈发显得无欲无求，“做神……好累……”
最后的尾音淹没在了被褥里，尚且稚嫩的脸在那双墨色的眼睛闭上之后，才有了一点点司卿的的魂像。
“若是为人，你便生生世世不能与我相见……”投一个肉体凡胎，比之用那缕残魂幻化成仙要简单太多，可夜寻不愿，他……有悔。
天明之时，鸾羽总爱坐在白玉长廊的尽头看神殿之外的那一片彩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片云彩他似曾相识。
“我，来过这儿吗？”鸾羽自言自语着，说完，却又觉得犯了傻，“怎么可能，若有前世，我今生又是留恋的谁？”
身后靠近的脚步停在了咫尺，夜寻只觉得胸口翻涌的疼痛要将他淹没。司卿说过，如果有下一世，他要夜寻做他一个人的夜寻，可如今，他连夜寻是谁，都未曾想起。
方要忍着噬骨之疼走上前去，天将来报，“君上，天后在殿外求见。”
鸾羽回头，只看到了那月白的长衫消失在了长廊那头的转角处。他微微侧了头看过去，天后吗？据说天后是花界之主牡丹花神，可他从未见过，这寝宫，从来只有天帝与他二人，为何？
鸾羽当真只是好奇，牡丹绝色，他想看看这天后是否如他所想一样，绝美雍容。
大殿之上，绝美之姿的天后看着几百年来她名义上的夫君，淡然地问道:“你知曼珠沙华可将他前世的记忆唤醒，却从未提起，可是怕他怨你？”花叶两妖曾是她座下的仙子，爱而不得幻化为妖，终究没能得偿所愿，只不过倒是让她一届花神悟出了这世间也有情深。
夜寻眸色微沉，静立许久才开口说道:“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相见，可有怨过？”
“同为一体，何须有怨？”
花开一季，叶浓一季，他们也算是一起看了这世间的朝朝暮暮，还能苛求什么？
可，司卿有怨……
那三生石上染血的名字已经过去了四百余年，颜色却一日比之一日艳丽，仿佛是司卿的心头血液，一日一日灼烫着天帝的神魂。
是的，他怕，怕他的凤凰不愿……
……
夜寻是在三生石畔找到的鸾羽，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似曾相识的场景仿佛一瞬间将他带回到了司卿魂消的那个傍晚。
“夜寻，你看，我把我们的名字刻上去了……”
沉稳自持的神域之主在这一刻想也未想，长袖一挥便飞身过去，一手将人揽抱着带离了几丈之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惶急，“司卿！”
他叫出的，是这四百余年，神域无人敢言的名字。
“司卿？”鸾羽抬头，似是有些不解，他不懂为何君上看上去神魂不稳，“三生石上的名字吗？好好听的名字，是天后吗？”
这三生石定姻缘，必定是不会有错的，那司卿之名，似乎只能是天后所属了。
“……天后吗？”夜寻握紧了有些抖颤的手，低头看着毫无所察的鸾羽，“他，从未想过要做天后。”他的司卿，从来只想做他一人的司卿而已。
可如今……
鸾羽不太理解，可也没有再问起。适才他在大殿之外遥遥看了一眼，只是那一抹背影，就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想远离。
似是是什么指引着寻到了这里，让他看到那一双染血的名字。
“……君上，你勒得我有点疼。”
这一夜，鸾羽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赤红的身影从烈焰之中走了出来，满目疮痍地朝他看了一眼。“司卿……”
“司卿……”睁眼之前，他听到了耳边夜寻的声音，有些藏不住的思念，和说不明白的怆然。
……
又是弹指几百年，鸾羽仙君在第七次历劫归来之时，额头上那枚艳红的印记随着最后一道天雷消散了，没有人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只知在那之后，本就清冷的人儿，变得越发的沉静。
数年之后，神域之上似有征兆，那神域之巅隐隐凝聚着几道天雷，像是为哪位上神飞升所备。
“君上，半月以后，我若能飞升成为上神，君上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寝殿里，伏案理事的夜寻执毫的手微顿，循着声音看了过去，鸾羽只是趴在窗棱上仰着脸看那一片彩云，好似乎刚才的话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为何如此心急？”从前的司卿也不过六百余年才得以飞升，如今的鸾羽……“你受不住。”
鸾羽却笑了，回望过来的脸上是这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柔和，“说说而已，如果可以呢？”
这一笑，像极了那日三生石畔的回眸……
夜寻的心口毫无预兆地一紧，再拿不起手中轻若无物的纸笔。 “……什么都答应你。”
只求别再从我眼前消失。
只是半月之后，那三道可比天帝历劫时的严酷天雷在虚空中飞速凝聚的时候，整个神域都震颤了。
夜寻甚至来不及赶到神域之巅，第一道天雷就已经劈下。
火花四起，遥遥望去，那云颠似是燃起了一团烈焰，艳红一片。
“司卿！”
神魂俱散也不过如此，夜寻只觉得他那身子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鸾羽这几百年的劫数他都算的很准，每每都在前一夜暗暗给他输入了灵力，帮扶着不让那滚滚天雷伤其根本。
可这一次，他毫无所察……
赶到神域之巅的时候，烟尘弥散，看不清受劫之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那人还能强自支撑着不至于倒下去。
灵力输出却被一道结界反弹了回来，夜寻怔愣了一瞬，才觉得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司卿……是你吗？”
“……” 眼前的影一步步，慢慢地穿透了烟尘，走到了结界边缘，那身艳红的衣裳，如那年魂消之时一样的刺人心魄。他开口轻声喊了一句，“……夜寻。”
司卿面色苍白，掩在艳红长袍下的身子看不出异样，可嘴角溢出的那道血痕，却轻而易举地夺了夜寻的魂。
贪婪地看着夜寻的司卿却笑了，“之前问过你，如果我飞升上神……你可否许我一个心愿？”司卿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他本不愿清醒的，可压制他记忆的那道印痕在那年劫后被抹去了，他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几百年来的遗恨。
头顶的第二道天雷比之第一道来得还要凶猛，司卿却看都未看一眼，“可以吗？”
“你要什么都给你！人!心!生生世世！什么都给你！”夜寻已满眼赤红，那道结界是他从前教授与司卿的，除非布界之人心神难稳，否则就是他，也不能强行破除。“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把结界撤了……好吗，司卿？”
上一世的司卿便是从他眼前骤然消逝，如今的司卿，是为了惩罚他吗？
“夜寻，我追随着你直到这一世，不是为了惩罚你。我想要你越过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想要你放弃你的大义，所以我本该要受这道劫，用以还清我欠天下苍生的一个良君。”
司卿很平静，他有愧，可他不想因为这些愧疚而放弃他的两世情深，所以他愿意面对。
“不是……不是你欠他们！是我，是我欠你一个天劫！”他欠下的，是这一世情劫。
夜寻徒劳地破着结界，他可以清晰看到那云颠之上凝聚起来的天雷有多无情，像是一瞬间就会将他的司卿吞没了去。
“……夜寻，等我。”
滚滚天雷轰然而下，夜寻有一瞬间的茫然，他记得他荣升天帝的那一年，三重灌顶之雷击得他四肢百骸几乎俱废，他都未曾害怕过，可这一刻，他怕了……
烟尘下是长时间的静寂，如若不是咫尺之处还有个模糊的影子跪伏在那里，夜寻会以为，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他的凤凰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坚实的结界有了几分动摇，夜寻再顾不得什么，捏了三重诀强行突破，终于赶在第三道天雷劈下的一瞬间，将那道艳红的身影牢牢地护在了身下。
心存他念，天雷之下，连身为天帝的夜寻，都未能稳住身形，他虚晃了片刻，颓然栽倒了下去。
幸好……幸好……
“司卿……”他的凤凰还在，这一世终是没有让他虚妄一场。“三生未可定，这一世，我许你。”
第111章 三生石（3）终章
司卿在天域尽头的晨钟被日光精灵撞响了第九下的时候，幽幽地醒了过来。甫一睁眼，就看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帐帘。
时隔几百年，他再一次以司卿的身份回到了天帝的寝宫。
不是鸾羽，不是凤凰仙君，也不是凰王，只是那个纯粹地思慕着夜寻的司卿。
夜寻不在寝殿，整个大殿里，只有司卿一人的气息，他本想起身，却没能如愿。
即便最后那一道天雷被夜寻挡了去，司卿生生承了先前的两道天雷，灵识终归是受了损，只清醒了片刻，便又陷入了昏睡。
再度醒来时，夜寻已候在了榻旁。
见他醒来，立时以一缕灵力助他稳住了神魂，询问道:“可还有不适？”
还是那一派稳健的天帝仙姿。从夜寻面上，司卿看不出那道天雷可有给他带来重创，但他最是清楚那天雷的威力，也便一眼就看出了夜寻的伪装。
强自阻住了那道灌入体内的灵力，司卿在夜寻隐忍着的关切下，坐起了身子。
“几百年？”
他没有问得明了，夜寻却听得明白，“……三千多年，少这几百年不少。”
于他人而言，损了几百年道行是算不得什么，可他是天帝，主管天地苍生的至尊，容不得这些差池。
司卿眉宇间有了些许忧虑，久久都未化得开来。
夜寻终于受不得司卿永远以他为先的痴傻模样，伸手轻抚上他额上那道恼人的褶皱，柔声道:“司卿，几百年的道行换你一命，我还有什么可惋惜的？”
几百年，不过是他失去了司卿的那些日子里虚混来的，这一道天雷，算是偿了他这几百年的愧。
可是，还是换不回司卿刻在三生石上的那几百年。
“夜寻，你可知，爱无悔。”
司卿知道，哪怕是三生都要为这人而死，他也无悔，更无怨，因为他爱夜寻，爱这个以天下苍生为先的男人。
这一夜，夜寻是搂着司卿睡下的，几百年前他们从未逾矩过，几百年后，他们也只是相拥着入眠。
可司卿知道，不一样了。
天雷降劫，劈出了魂消几百年的凰王司卿，天帝夜寻以身相护，道行受损严重，灵识难全，让位与辰华帝君，卸下天帝之职。
牡丹花神自请和离，重返花界。
天地之间，一夜易主，即便唏嘘叹惋，天域的众神也未曾阻拦。
那年凰王司卿浴火，以一己之身救了天下苍生，如今，只不过是天下苍生还与他一人，合情合理，自然再无异议。
天域之间，再无意难平。
三生石，的确定不了天帝的三生，却可以定下夜寻与司卿的三生三世。
“夜寻，你看，我们的名字。”
彩云之下，司卿指与夜寻看他从前刻下的名字。
那血染的痕迹早已褪尽，只留下深刻入石的，“司卿”和“夜寻”。
三生石，定三生，属于夜寻和司卿的三生，才刚刚开始。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夜寻在天域的晚风中执起了司卿的手。
“从此往后，我只做你一人的夜寻。”
第112章 两生花
《两生花》
两百年前，前天域之主夜寻退位，携凰王司卿游历天下，再未重返过天域。
只留下三生石上那一双名字，传为后世永不泯灭的佳话。
而那一年，人间与天域的夹缝处，遍地的曼陀罗开得无比绚烂，仿佛这天地之间，所有的色彩都被天域那缕晚风卷到了这片鲜为人知的花海。
那一夜，花海深处，曼珠沙华花谢，枝叶却在火红的花瓣化作夜风中一缕清香的瞬间，伸展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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