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恩背靠着衣橱。
水寒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冷冷地说:“合伙人?什么合伙人,合起伙来骗我的人吗?”
“哎呀,跟个傻子叨叨什么。”大痣完全不将哈恩放在眼里,抬手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麻利些,将这傻子捆起来,逼供库房和值钱东西的位置,顺便找找水寒那浑小子。”
“我看谁敢在这里胡来!”哈恩大声威吓,双脚却控制不住地打摆,显然是害怕了。
那几人见状更是肆无忌惮,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他的架势。
三花猫从后扑了出来,张嘴咬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那人痛吼一声,破口大骂道:“拿棍来,我先把这破猫敲死!”
哈恩赶紧把猫捞到身后护着,就像护住衣柜门那样,而后从兜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朝众人挥舞:“来啊!不就是看我势单力薄,借口来抢劫吗!有种过来啊!大不了今天一起死!谁也别想知道库房在哪!!”
“够了!”一声怒喝,叫停了这场闹剧。
带眼镜、穿着连体裤的女人推开大痣挤进来,站在哈恩与人群中间:“一群大老爷们刺激个小屁孩很光彩是吧?城里的赋税从来都是卡特林一家出的,那时怎么不见大家有意见?”
不少人的脑袋往脖子的方向缩了缩,汹涌的群情被稀释了不少。
眼镜女犀利的目光挨个扫过去,最后定格在大痣脸上:“现在卡特林蒙难,凑钱把他赎回来也是大家都赞成的方案。你们这群天天好吃懒做的垃圾,家里没余钱拿不出来也就算了,还趁乱抢劫?”
大痣被含沙射影骂了一顿,丑陋的脸直接绿成菜色,其余人十分惧怕这位眼镜女,虽不情愿,可终究是骂骂咧咧地散了。
眼镜女回头看了哈恩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一扭头也走了。
哈恩抱着三花猫检查一遍,没受伤,便拉开柜门,故作镇定地跟水寒说:“你看,我是领主,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只要我在的一天,就会保护好你和阿花的。”
他踮着脚、耸着肩,企图让自己看上去特别强大,像极了装腔作势的猫,那拼着尊严死忍的泪水,在与月白几近一致的眼眶中打转。
水寒沉默了几秒,抬手替哈恩擦拭,再也无法将眼前人与月白绝对厘清。
他心想:既是场无法离开的梦,那就试着陪哈恩一起,找找属于这条时间线的出路吧。
卡特林出事后,城里人心惶惶,游乐项目都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街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的,话语间全是担忧。
水寒乔装打扮,趁哈恩睡下时出门打探消息,被树篱迷宫外修剪枝叶的眼镜女认出,并拦了下来。
她收拾好手上的东西,将水寒带到了城郊的海边。
不冻港的暖流只在海里流淌,岸上风很大,天空阴霾得像是快要降下冻雨,墨蓝色的海中卷起浪花。一进一退的潮水,冲刷着岸边未曾完工的简陋码头,使其飘摇欲坠。
“那些伸进海里的破木板,是卡特林弄的。”眼镜女没头没尾地说,“小时候,莉莉经常带哈恩来海边,说她那古老的家族,还有达尔达诺的故事。后来卡特林就打算在这里修一个码头,送莉莉回故乡。”
水寒:“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眼镜女落寞笑了笑:“后来莉莉死了,卡特林就再也没有来过。”
这些事在眼镜女心里大概闷了很久,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关于艾利曼莎堡的由来,关于加西亚家的故事,还有乐园镇、卡特林以及莉莉之间的渊源……
水寒后来告诉月白的那些事,大多源自于此。
“我知道,莉莉一直在骗哈恩,说他们是领主家族,应该得到这样那样的待遇。”眼镜女取下眼镜擦了擦,“但哈恩现在这个年纪,不应该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卡特林被捕,过不了多久乐园镇就会被移平,所有人都会流离失所。”
水寒:“卡特林有那么重要,能左右国家决策?”
眼镜女:“他不过是个小民,重要的是他背后,以大公为首的主和派。这次出了虚假纳贡的事,执政官很生气,大公为撇清关系也不好说些什么,主战派就抓准这个机会,兴风作浪。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将贡银双倍交上去,再找个人顶罪,说抄账的时候抄错了,卡特林失误没有细看。”
水寒:“你……是想让我说服哈恩,将家里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眼镜女:“他那边我不指望,但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希望你能帮忙取出来。”
“别信她!”哈恩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女的跟卡特林有一腿,想骗咱们加西亚家的钱!”
“加西亚家有个屁钱!”眼镜女回怼说,“莉莉从来不干活,只会守着那个阴森森的房子坐吃山空,你家库里的东西,全是卡特林一个子一个子辛苦赚回来的!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狠得下心去害他!”
“他对我一点也不好!”哈恩情绪激动地辩吵,“他打我,将我锁在房间里,限制我的活动范围,甚至连窗户都封上木板!不见天日的滋味你尝过吗!长年累月没有盼头,被困致死的恐惧你经历过吗!没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却总是用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来教育我!”
眼镜女:“但至少卡特林会到处求老师上门给你讲学,莉莉她做过什么?她就是个被迷了心智的主战派!”
哈恩:“主战派怎么了!就许你们蹦跶,不许别人有想法!?”
眼镜女:“莉莉要毁了这座城,让大伙无以为生,只为了她那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你到街上去,问问城里的人都是怎么看待她的,问问有谁愿意站在她的那边。”
“我站她那边!”哈恩歇斯底里地喊,“即便全世界与母亲为敌,我也会永远站在她那边!你们别指望我掏钱救老卡,他就是侥幸回来了,我也会再整他,整到他死为止,我跟他不共戴天!”
“走吧,咱不跟她吵。”水寒架着哈恩往城内的方向走,边退边朝眼镜女说,“真想解决问题你就给我闭嘴!”
哈恩:“听到没有!闭嘴吧,你个死不要脸的老泼妇!”
眼镜女怒急攻心:“就算你哥你姐在莉莉的撺掇下,全死在了完全没有胜算的战场上,你也要站在她那边,跟卡特林对抗到底是吗?”
这失控的一嗓子,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65章 迷途(上)
哈恩的天塌了。
兄姊的死因颠覆了他对母亲莉莉的认知,一击直取要害。
在回来的路上,哈恩像个疯子似的逢人就抓着问,得到的答案也毫不意外完全一致,更有好事者绘声绘色描述了孩子们死讯传回来的时候,卡特林当街怒斥莉莉的情景。
到家后,哈恩将自己放空扔在床上,不吃不喝一整天,任水寒怎么劝、甚至做了他最爱吃的烤鱼也不奏效。
他试图通过这种幼稚的方式将自己与这个荒诞的世界割裂开来。
这家伙,可比月白要难哄多了。
水寒疲惫地搓了把脸,又想起往事。
印象中的哈恩身份尊贵,懂得很多新事物,还会黑魔法,虽然性格有些刁顽,但不妨碍自己对他的景仰。可水寒从未想过,在自己无法窥见的背后,伴随着哈恩的是孤独、是冷暴力折磨、是活在层出不穷的欺瞒之中,对家庭情况、乐园镇的大环境,乃至整个世界,都有着荒唐的倒错认知。
他原来活得比我还要凄凉。
难怪他总是谋划离家出走,甚至希望通过夜璜彻底摆脱这个时代,到泽挞去找我,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可现在这条时间线上,没有夜璜没有泽挞,乐园镇的困局倒是依然存在,要怎样才能让他有活下去的希望呢?
也许带他离开是个不错的选择。
水寒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耐着性子哄道:“要不,去找你母亲问问,听听她的说法?”
哈恩将蒙着头的被子翻开,直勾勾瞪着水寒,却不说话。
水寒:“我陪你一起去。”
哈恩:“真的?”
水寒:“真的。”
哈恩:“你……你不骗我?”
水寒:“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哈恩脸上终于有了些活的气息,眼睛咕噜噜转了又转,在心里盘算过,觉得可行以后,才慢吞吞爬起来,一边吃着那盘凉了的烤鱼,一边研究寻找莉莉的路线。
哈恩:“你知道达尔达诺吗?”
水寒当然知道,世界上最后一个领主制国家,按照现在身处的时间线计算,已灭亡130年。几个月前跟月白研究哈恩的身世时,月白还整天“达达达”地念,水寒怎么会忘。
不过此时,他选择说:“不知道。”
哈恩有点失落:“达尔达诺是母亲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海的对面,你说我们租辆马车,向着那个方向一路找过去,好不好?”
“好。”水寒马上就答应了。
哈恩在破纸上写写画画,凭着他幼稚的想象,拟出一份完全无法实施的方案,而后取了盏破油灯,领着水寒往地下库房的方向走,也许是想着反正都不回来了,将加西亚家的财产全部带走。
他轻车熟路操控层层机关,来到窄道尽头的门前,可玻璃球才塞进去几颗,库房里突然传来对话声。
“连个镚子都不剩,全被人搬空了!”
“一定是戴眼镜那小娘们提前下的手。嘴上说什么给卡特林的傻儿子做思想工作,结果呢!还不是怕拿晚了自己分不到!”
“我看未必,小妮子哪知道这么多,倒是老葛,他昨天把地道图纸给我的时候,神情很怪。”
“我还没问你呢,老葛的图纸哪来的?”
“他祖父从前好像是泥瓦匠,参与修建过这个库房。”
“糟!中计了!”
“这么说,东西是老葛偷的?”
“我早都说过了,谁也不能信,必须等雷哥的人马到了再行动。”
“瞧你这马后炮,昨天还说老葛老实巴交,给他胆子他都不敢呢。”
“行了别吵了!现在抱怨有什么用,快想想办法怎么交代,要是雷哥怀疑咱们中饱私囊就完了!”
“我看啊,干脆把卡特林那傻儿子抓住……”
话未说完,顶上传来一声闷响,大地晃了晃,库房安静了数秒后,争论声更大了。
“是炸药!”
“雷哥搞什么,不管我们的命,直接就开炸?”
水寒闻言,牵着一脸懵逼的哈恩快步往回跑。
大门和连通花园的几个侧门都被雷哥的手下把持着,这条时间线上的水寒没有魁札尔铃,哈恩更是什么都不懂。
水寒不敢硬碰硬,只得先赶回二楼房间观望。
房中窗帘飘动,碎裂的玻璃卡在窗格上,迎着天光,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呈现出扭曲斑驳的景象。
三花猫不在,不知道是吓跑了还是被抓了。
楼下的人将报纸卷了个桶型,放在嘴前,朝上喊道:“卡特林的亲属听着!我是古拉派来接管乐园镇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交出赃款,不要作无畏抵抗。”
“雷哥,雷哥!”猴腮小跑步过来,献媚说,“经过试爆,炸药的用量已计算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保准将这里夷为平地!”
“我让你平!我让你平!”雷哥暴跳如雷,用力拍打着猴腮的头,“谁让你跑去管炸药的!?钱还没到手呢,那群搬财物的苦力怎么那么慢!”
猴腮还来不及解释,莽夫从花园处转了出来,粗声粗气说:“雷哥,库房空了。”
雷哥:“什么!?谁干的!”
莽夫:“土是新近挖开的,城里所有人都有嫌疑。”
“你,你,还有你,把城里的贱民通通给我抓了,一个不落!”雷哥点了几个彪形大汉,随后又朝猴腮说,“你,去把那个鼻头长痣的苦力给我揪出来,敢骗老子,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哈恩慌得六神无主,偏这时,走廊里又传来大痣的咆哮,恐吓着要他乖乖就范。
趁着水寒拖重物抵门之际,哈恩一头钻入熄灭多时的壁炉,沿着烟囱艰难向上爬。他朝上看了看,还有不到三米的距离就能翻出去,但之后要怎么脱身,怎么跟水寒汇合,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又要怎么找母亲、怎么生活,他不敢去想。
突然,零星的对话声从上方飘过来,有人掀掉烟囱的顶盖朝里打望
哈恩应声抬头,与上面的人四目相对。
“找到了!大家快来!小子在这!”那人是大痣的同伙。
井口似的管道轮换了好几张背光的脸,而后一盆冷水照着哈恩兜头淋了下来。
陈年烟灰被打湿后化作滑不溜手的泥泞,哈恩纤弱的指头再也扒拉不住,沿着烟囱直摔到底,掉在炉膛里,还弄了一身灰。
“咳咳——”哈恩狼藉爬起来。
大痣领着人在外面用力踹门,烟囱上面又传来“谁先下去”的争论,前有狼后有虎,光靠防守显然顶不了多久。
于是水寒问:“这房间有密道之类的东西吗?”
哈恩:“没,没有,老卡怕我偷跑,将所有能逃的地方都封死了。”
水寒:“武器呢?或者现成的,能充当武器的东西。”
“咳咳,武,武器?”哈恩懵懵懂懂,摸出那把用来唬人的水果刀。
水寒摇头:“要大型一点的,刀剑棍棒都可以。”
“剑,有剑!”哈恩与水寒合力,从堵门的家具中挪出几件,歪歪扭扭垒起来爬上去,伸手往天花的凹槽里掏。
重物稍一减少,房门就被撞开了条细缝,大痣在外头大声求饶:“长官,小人没逃跑,这不是在帮忙抓人嘛,卡特林的小儿子就躲在里头,不信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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