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渐渐缓和下来沉稳的呼吸,谢独一悄然起身,拄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玄看。
他一刻也未曾从谢玄身上挪开眼,好像一旦要挪开,谢玄就会像他无数个夜里的噩梦般消逝。
所以他不敢阖眼。甚至总要屏住呼吸,听一听谢玄是不是真的还有气,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自从失去过一次,谢独一再也不想弄丢谢玄,哪怕只是短暂的分离也不行。
他仔细盯着谢玄熟睡的脸,看着这副全然陌生的面容,谢独一也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谢玄的模样。
换了副壳子,怎么还是这么弱气。
目光落在那双淡色浅粉的唇上,谢独一神差鬼使般,喉咙轻轻滚了滚。
他缓缓起身,动作极轻,双手支撑在谢玄左右,笼罩在谢玄身上。
半晌,谢独一忽然伸出手指,在谢玄的唇上一点点描摹他的唇线。
跟原来的一样软,与皮囊无关,只要想到这是谢玄,谢独一胸口就像是被人点了把火似的,烧起整片心间的丛林。
他眸光愈深,试探着用手指探进谢玄的唇瓣里,一寸寸的小心撬开谢玄唇瓣,触碰到柔软的舌尖,那触感让谢独一更加浑身躁热难耐。
突然间,谢玄眉宇微微动了动,即便睡得很熟,但被人这样玩弄,也觉出不适来,谢独一立刻抽回手指,心跳如擂鼓,额头都冒了些细汗。
指尖沾挂着浅浅水光,谢独一屏住气息,待谢玄的呼吸又渐平稳后,他像是半晌偷欢般探出舌尖,将指尖上独属谢玄的那点水光轻轻舔舐干净。
谢玄不让他亲。
他确实没亲。
—
“宗主,魔宫的探子回来了!”
昭南宗大殿。
谢瓒漠然地坐在正中,四周铺满书卷似的长页宣纸,如竹节玉笛般分明的手指,在漫漫纸页中顾自翻找着什么。
声音极淡:“说。”
这里就是全部关于仙参的见闻,谢瓒已经在这里看了三个月。
他不是爱看书的人,每次看到心烦意乱想要撕碎这些无用的东西时,他都会深吸一口气,想一想谢玄当时把他抱在怀里,教他读书的模样。
那时,天光透过窗子照在谢玄的侧脸,几近透明,眼底像是坠着星子。那是他这一生仅剩的美好梦境,再无其他。
“禀宗主,魔尊确实在侧殿里藏了一人。”
话音落下,谢瓒翻阅纸页的手微滞,面上仍然没什么波澜,继续道:“什么人。”
殿前禀告的弟子有些拿捏不住般,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支吾道:“属下觉得应是探子报错,已经叫他们再去查了。”
“我问你是否报错了么?”谢瓒的声音没有任何冷意,平平淡淡,却生生激出了那弟子浑身的冷汗,一瞬间,连血都冰冷透了。
弟子连忙忍下声音里的颤意开口道:“回宗主,是一个凡人,探子说,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随意弟子才觉得可能有假。”
谢瓒手上腾地燃起一股爆溢的灵气,纸页骤然化为了飞灰,他面无表情地缓缓转过头,看向那弟子,道:“凡人?”
谢独一,带回个凡人?
谢瓒的神情毫无波动,却让那弟子觉得自己死期已到般折磨。
每次宗主这个表情,就一定会有人死得极惨。
可下一秒,谢瓒却忽然笑了,他轻慢地起身,走到那弟子身边,每一步都像是杀人的讯号,可临走到那弟子面前时,却柔和亲密地笑道:“你做的不错。”
说罢,他敛起笑意,转身离开。
徒剩那弟子脱力般瘫跪地上,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
这喜怒无常的疯子……
弟子在心头喃喃。
也不知是谁要遭难,看这疯子的模样,怕是要活生生折磨死那人不可。
简直是恶魔。
……
谢瓒轻车熟路地来到魔宫,以他的修为,瞒过魔宫的守卫再简单不过,这戒备森严的魔宫对他来说,除了谢独一外,基本上如履平地。
他循着记忆里,探子给的密报消息,一间间宫殿找去。
听探子说,昨日那凡人也试着逃过一次。谢瓒便想起来,昨日他确实撞上了一个凡人。
当时未曾细想,看来那就是谢独一想藏起来的凡人。
藏匿凡人,又放弃仙参,谢独一在打什么主意。
难道他已经有了令谢玄起死回生的办法?
谢瓒眉宇压下一片阴影。
他不会再让谢玄落到那两人任何一个手里,这一次,他会把谢玄牢牢锁在自己身边,这样,谢玄就永远不会再离开他。
正琢磨着,谢瓒脚下微顿,停在了一处侧殿前。
探子所打探到的消息里,那凡人就住在这。
他得避开谢独一,为了个摸不清作用的凡人跟谢独一动手打得两败俱伤不划算,会让谢亦寒那个畜生渔翁得利。
思及此处,谢瓒从手心溢出两道气,一道灵气一道魔气,两道气相缠在一起,逐渐向前方飘去,为谢瓒指引出方向。
这招是魔族都会的寻人术法,虽然他没办法像谢独一那纯种魔族一样滴一滴血就能施术,但他自己自创的方法,同样够用。
半晌,灵魔气朝着谢瓒身后的方向飘去,他找的不是那凡人,而是谢独一。
灵魔气飘向其他地方,说明谢独一此刻不在这里。
这大白天的,他去干嘛了?
谢瓒心生怀疑。
难道是偷偷去找谢玄的魂魄了?
然而谢瓒不知道的是,谢独一正在不远处的魔宫门口,和前来寻人的谢娇娇对峙,这才给谢瓒钻了空子。
立在偏殿前,谢瓒得知谢独一不在,便也没了什么顾忌,他轻易便一人一掌打晕了殿门口守着的魔修,推开门,踏步进去。
空荡荡的侧殿里,没什么品味的谢独一,只安了两扇巨大的花鸟屏风。
谢瓒轻嗤了声,一脚踹开了那屏风,霎那间便将屏风后的人惊醒。
那凡人竟在谢独一的殿里榻上睡了一觉,谢瓒微微蹙眉,心道谢独一这疯子也是不挑了。
他上下打量那被惊醒的凡人,对方吓了一跳,怔忪惊慌地抬眼,在看清谢瓒的脸后,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连逃跑都忘记,呆呆地坐在榻上。
“你是谢独一什么人?”谢瓒表面仍然装得温煦和雅,这是他惯常的神态,无论对谁都要装三分。
“我……”那人先是看着他一副百味杂陈的模样,眼睛时不时看向门外马上就要搜查到这里的魔修们,忽又急切道:“我们先走,一会再告诉你。”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急着背叛谢独一跟他走?
谢瓒眸光渐深。
原来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蠢货。
“我为什么要带你走,你不过是个……”
想要脱口而出的讽刺还没说完,对方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鞋子,打断他的话说道:“爹不知道你和娇娇独一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都长这么大,但是现在来不及说,我们快走,不然被抓起来就全完了!”
他的脸,确实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什么?”谢瓒听到娇娇两个字,神色骤然恍惚了瞬,他猛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拉回身前,试探着开口问他:“我叫什么?”
来抓人的魔修已经快要眼前,那人急得要命,险些就差推着谢瓒走了,无比心焦地说:“大名谢瓒小名猫猫,这还用问,我是你爹谢玄,快走!”
这什么世道,跟儿子见面还要先互通姓名。
谢玄咬了咬牙,抓着谢瓒的手腕冲到侧殿门口。
他回头看向那些魔修,再拖下去肯定会被谢独一逮回魔宫,那小王八蛋不知道又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折腾他。
这种时候,谢玄必须得赶紧跑才行。
最起码要让谢独一冷静几天再回来教育,不然现在谢玄现在还真有点管不住他。
听到他口中那个三年未曾听过的乳名,谢瓒彻底怔愣在原地,余光却看到有魔修已经转过廊角。他眉头微蹙,伸手将谢玄的腰扣住,腰间长剑瞬时飞出,足尖轻点在剑上,两人立刻逃出了魔宫。
被谢瓒扣住腰际,谢玄好不容易才勉强在窄剑上站稳,见到脚下的魔宫已经渐渐越来越小,人也看不清了,他才松下一口气。
只是腰间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
谢玄抬头去看,当初最小的小崽,竟然在三年内长得比他还高了。
他家这是什么巨人的基因吗?
但谢玄笃信自己不会看错,因为这张脸谢玄太熟悉了,娇娇还多少变了些,猫猫跟小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小孩放大了。
“猫猫,爹站稳了,你松手吧。”谢玄擦了擦额头的汗,刚刚太着急,跟猫猫说话也语气重了些,希望小孩没放心上。
可腰间的手仍然没有松开,而且抓得更牢,像是生怕把他弄丢般。
谢玄有些困惑地抬眼看向谢瓒,见他没有回头,想着兴许是御剑需要集中精力,不能分神罢。
于是他伸手轻轻搂住了谢瓒的腰,笑道:“猫猫,松手吧。爹扶着你,掉不下去。”
被他搂住,谢瓒浑身先是一僵,随后从谢玄的身上收回手,思绪大乱,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先是谢独一突然说不要仙参了,后是谢玄说会被人抓起来,答案已经清晰明确。
谢独一想把谢玄的身份掩藏,然后永远让谢玄留在魔宫,成为他的人。
甚至根本不打算把谢玄借身还魂的事告诉给他和谢亦寒。
这个畜生,真想回去一剑杀了他。
谢瓒胸口鼓胀,有太多问题想问,有太多的话想说。
而想来想去,他最终只想到一句话。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谢玄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绝对不能!
谢玄现在这副模样看着不像知道,否则应该第一时间就要罚他骂他才对。
他要把谢玄带回昭南宗,然后再也不让谢玄靠近那两个混账疯子。
打定主意,谢瓒御剑飞回昭南宗,他这些年雷劫封印已开,修为日益攀升,就是和谢独一跟谢娇娇斗也斗得起。
剑落青砖,谢瓒扶着谢玄的胳膊,将他带下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谢玄。
三年。
等了三年!
他呼吸紧促,胸腔满是鼓动的声响,仿佛想要直接冲破皮肉般。
“猫猫?”谢玄小心地伸出手,在谢瓒眼前晃了晃,幺崽的眼神莫名让他有种对方想把他拆吃进肚的错觉,“这三年你受委屈了,你刚刚为什么会出现在魔宫里?”
谢瓒仍盯着他,谎话脱口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我奉宗门之命,前去跟魔种交涉。”
闻言,谢玄忽然抬起眼,直截了当地戳破他:“你是奉宗门之命,还是你自己去找谢独一交涉?”
谢瓒倏然愣住,胸口狂跳的心脏忽然像是被当空浇了盆冷水,温度急转直下,浑身都冷了起来。
“我不是……”
他想辩解什么,平常伶牙俐齿的嘴,却在谢玄静静看着他的眼神中缄声。
原来谢玄知道了。
从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了。
“那日在酒楼看到你织毛衣其实就有些怀疑了,但是当时没有看到脸,我想,可能世上真有人喜欢织毛衣呢?”谢玄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他轻轻笑了声。
谢瓒呆滞地看着他,许久,缓缓低下头去,轻声道:“爹爹不生气吗?”
“生气?”谢玄反问了句。
谢瓒心头一紧,万没想到自己修炼到渡劫期,面对谢玄的问话还会感到心虚害怕,他不自在地撇开眼,道:“我…我做了错事。”
闻言,谢玄脸色稍淡了些,说道:“猫猫,以前爹教你背过清心咒,你还记不记得第一节。”
如今他的猫猫长身玉立,一袭水青色长衫,稳稳站在剑上,简直跟真正的仙人般。
可人永远不可只看表面,要究内里。
“清心治本,至善谋身。”谢瓒掩在袖中的手,渐渐蜷紧,生生把手掌掐出血来。
谢玄点点头,说道:“爹只希望你记住这句话,其他的,爹不会多说。”
不会多说。
也就意味着,不会管他。
“为什么?”谢瓒不可置信地看他,“如果是换做谢亦寒和谢独一,你也会如此?”
闻言,谢玄微微怔住,他想起谢独一和谢娇娇那副一看就爱惹是生非的样子,倏忽笑了笑,说道:“不,跟你不一样,爹肯定会揍他们。”
谢瓒却挡在了他身前,不死心般问道:“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他们相处时间没有谢独一和谢亦寒长,所以不好真正下手管教?
为什么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
谢玄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到他紧张的模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猫猫,你怎么了?”
“爹爹,你从小就让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想知道,哪里不一样。”谢瓒立在原地,苦笑了声,“分明我已经做到最好了,为什么还是不一样。”
“因为猫猫是乖孩子,跟哥哥们不一样。”谢玄最不相信的就是猫猫会做坏事,作为唯一一个能够通过他兔子灰狼考验的人,他觉得猫猫就算再坏,也绝对是被逼的。
可在谢猫猫耳朵里,那句乖孩子和不一样,却更加让他刺耳难耐。
他跟谢玄,好像永远比另外两个要更陌生,明明他也努力学着谢亦寒撒娇,明明他也努力想变成谢玄喜欢的乖巧模样。
对于谢玄来说,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局外人,永远都是那个最生疏的孩子,因为生疏,所以舍不得打骂,因为生疏,所以才温柔相待从不斥责,因为生疏,所以就算犯下滔天大错,谢玄也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会多说。
谢瓒只能一直戴着面具,装作乖巧懂事的模样,配合谢玄一次次的演戏,渴望着有一天对方能够像对谢独一和谢亦寒一样,把他谢瓒真正的搁进心里。
可总是不够,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够。
直到谢玄死前,他也没能给谢玄织完那件毛衣,从那天起,他便不织了。
41/86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