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想到了自己尚未睁眼时感受到的光亮,“我醒来时似乎是白天?”
温澜书低低啜饮了一口残茶,“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你才苏醒,如果你一直不醒的话,我打算带你去看大夫。”
“你不怕耽误你的事情?”
“我救不了天下所有人,但是既然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温澜书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轻轻抬眸看向哈迪斯。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语气也带着稍许的清冷,并不热络,也不带丝毫面对同行之人的亲昵,像是山顶潺潺流下的雪水。
然而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像是雪原上洒下的浅淡阳光,透着点滴的妥帖柔和。
哈迪斯的指尖动了动,执起了桌上的茶碗。
他忽然从对方冷淡的外表下看到了深藏的柔软。
就像是一只漂亮至极的白狼,冷冽锋锐的外表下,依然有着柔软的肚腹。
但是倘若没有足够谨慎,柔软的肚腹难免成为不轨之人攻讦的弱点。
彼时温澜书年岁尚轻,一手好剑纵横四海,但性子上难免带着些未入世的天真稚拙。
他此次下山正是为了历练而来。
温澜书已经习惯了斩妖除魔,修炼剑道,却没想到在到达某个村落后,尚未除去霍乱此处的妖兽,就被原先慈眉善目的村民暗算,失去了大半的行动力。
原来这妖兽和村民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村民以除妖的名义引导一些修士来此,又联合妖兽将修士放倒,妖兽以修士的血肉为食增强实力,又从指缝露出一些邪门功法让村民修炼。
村民修炼这种功法后,只要每月摄取一定量的妖兽血液,就能青春永驻、实力大增,若是有一月没有摄取血液,就会直接化为枯骨。
由此妖兽和村民狼狈为奸,暗地里骗了不少修士,那妖兽吃了这些修士的血肉,实力不低。
温澜书没有受伤时能勉强胜出,现在糟了暗算,就不慎落了下风。
当时正是晌午。
无云无雨的天气,温澜书所处的村落却是狂风大作,黑云漫天,妖兽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小山一般,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温澜书一身的血,拿着剑应对的艰难。
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哈迪斯带到此处。
此时的哈迪斯身量只到他肩膀,是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原本温澜书觉得他孤身一人,路上好有个照应,如果他有了想要落脚的地方,温澜书也会给他些盘缠让他好好生活。
但是现在情况凶险,温澜书没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哈迪斯则更可能会葬身此处。
与其两人一起葬身与此,还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余力的时候拼上一拼,为哈迪斯取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温澜书立刻一拍哈迪斯背脊将他推离战场,自己则如一只白鹤一般挺身上前。
这儿的动静闹的有些大,即便他失败了,只要这个妖兽的存在被暴露出来,那么总有修士会除去这个祸害。
温澜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这一剑如银河倒挂,未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
他成功重伤了妖兽,自己却也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没有余力再去补上最后一刀。
眼见着妖兽挣扎着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哈迪斯的神力突然蔓延开来。
他此时年岁尚小,也没有冥王的权柄,此刻不过是克罗诺斯众多孩子的中的一个,因为长期被困在克罗诺斯的肚腹之中,也没有什么对敌的经验,几乎像是个小牛犊般横冲直撞的,在妖兽手里保下了温澜书。
之后两人又成功将妖兽杀死。
大量的鲜血从妖兽的伤口中迸溅而出,几乎像是天上下了一场血雨。
温澜书和哈迪斯倒在地上,两人均狼狈非常。
只是温澜书看上去要更加凄惨一点,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
哈迪斯将温澜书扶起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有些无从下手的无措,薄唇抿了起来,苍翠的眼中显出了些许乌云压顶的沉郁。
“不会死的。”
温澜书轻声说道。
他靠在哈迪斯的怀中,仰头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巴。
这是一头年轻的黑豹,此刻身量尚小,但依稀可见未来的风采。
“这次是我连累的了你,”温澜书低声说道,随后抬起头认真的看向哈迪斯的眼睛,“而且我之后的旅途遇到类似事情的概率不小,如果你想要离开的话……”
哈迪斯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能待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很好了。”
他永远记得自己从黑暗中睁开眼所看到的那一眼。
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原来世界的样子。
就好像刚出生的雏鸟一般,如果说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眼景象会奠定他对这个世界的基础认知。
那么哈迪斯无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他来到了异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却是茂盛的森林,跃动的阳光,还有身侧如霜雪一般清冽,又带着寥落的温柔的人。
因为有温澜书的存在,他觉得就连这个世界都变的温柔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收获过善意,也遇到过不少危险。
但是因为在温澜书身边,哈迪斯便觉得这个世界是葱茏的、斑斓的、富有生机的,而非沉郁乏味,如同腐烂衰败的落叶。
偶尔回忆路途过往,他觉得就连那些险象环生的情况都有了些许可咂摸琢磨的意味,原本充斥着血色的记忆似乎也能成为各色经历中斑斓的点缀。
因此哈迪斯觉得,能待在温澜书的身边真的是很好的一件事。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哈迪斯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
黑发的少年睁着一双深潭般眼睛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修士,他用袖子轻轻拭了拭温澜书唇角的血迹,“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温澜书微微一怔。
这像是一个年少者怀揣着无知无畏的勇气而对未来许下的美好憧憬。
但是温澜书活了几百年,在修士中尚且算的上年轻,也早已知道了人世无常的道理,在很久之前他看见师父一去不回走进漫天火雨的时候,就明白有时候年少时的憧憬到最后都零落成了一地霜雪。
走到记忆的前头往后瞧,也只能看见一些破碎的影子。
记忆淡去了,但是当时的情绪依旧鲜明,每每想起依旧心中隐痛。
后来放下了,心中也仍旧剩下些许怅惘。
——那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温澜书叹了口气,只能说道:“这世上没有人能一直在一起。”
哈迪斯沉默了,片刻后他张了张嘴,有点执拗的说道:“那我希望我死去的时候能待在你身边。”
说罢顿了顿,发觉神明没有死的概念,又觉得这个词语对温澜书来说太过残忍,于是改口道:“我希望我离开的时候能待在你身边。”
这像是一句自我矛盾的话,既然已经离开又怎么能用“待”这个词,或许用送别形容更为妥当。
温澜书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牵动腹部的伤口扯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哈迪斯有些慌乱,却又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将怀里的人搂的紧了些。
少年怀抱温热,那热度传到温澜书身上,似乎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连带着他苍白的脸颊都泛上了些许血色。
温澜书轻轻摸了摸哈迪斯的头,低低道了一声“好”。
片刻后他又问:“你无处可去?”
哈迪斯点头。
温澜书继续,“你想跟着我?”
哈迪斯抿唇,认真道:“想。”
温澜书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目垂了下来,片刻后复又抬起,视线落到拥着自己的少年身上。
接下来的话他应当在很久之前听人说过,听到时年岁尚小,想不到一晃几百年过去,现在也要对别人说出这话了。
“既然如此,你我也算是有点缘分……”
因为虚弱,温澜书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句有点像是山间绵软的风。
哈迪斯拥着温澜书的手有些紧张的收紧了,他略略凑近,一双绿眸定定的看向温澜书。
温澜书想着自己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说出了后半句。
“我收你为徒如何?”
哈迪斯收紧的手松开了。
“……老师?”
温澜书一愣,随后浅浅笑开,“这么叫倒也行。”
之后两人在村落中修养了三天,温澜书伤口堪堪愈合后,便再次上路。
温澜书不急着回去,哈迪斯对这些则更加无所谓。
于是两人又走走停停两年,将大陆大致走了一遍后,才踏上返程的道路。
少年人长得快,不过两年时间身高就已经堪堪与温澜书持平,仅仅只差了一个头顶。
但饶是如此,哈迪斯也不用再费力仰望,他只要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见温澜书那双看向他的漂亮眼睛。
长大的哈迪斯越发的寡言。
温澜书没有御剑,此刻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由哈迪斯驾车,从另一条路向无念门行去。
即便是在马车上温澜书依旧坐姿端正,低眉垂目的样子像是一尊玉佛。
两人双双静默,却不见半点尴尬,反倒有种安然的静谧流淌其间。
忽然温澜书睁眼看去。
哈迪斯若有所觉的回头,然而还未有动作,便察觉有微凉的指尖掠过他的脖颈。
温澜书伸手拢起了他的卷发,“散开了。”
哈迪斯原本束起的卷发散开了,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就扫过了温澜书的耳侧。
温澜书索性拆下佩剑上的剑穗,充当发带将哈迪斯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
温澜书总是如此细心。
他只是看着冷,却在细微之处有些别样的体贴。
就连教授剑诀时也是,一字字一句句,瞧着严肃冷硬,但实际上没说过半句重话。
若是教不会,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再耐心教一遍。
只是无论温澜书将法决拆解的如何细碎易懂,哈迪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力在日渐增长,但是与这世界像是始终隔了一层什么。
他的腰侧有柄温澜书赠送的佩剑,只是他从未使用过。
他听着温澜书教了一遍又一遍的法决,已经背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都调动不了一丝法力。
学到最后哈迪斯心中甚至生出些许惶恐。
但是温澜书只是静静看着他,半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罢了。”
罢了?
什么罢了?
罢了什么?
哈迪斯无端有些惶然。
然而温澜书只是半敛眼睫,像是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学不会就学不会吧,不是什么要紧事。”
随后他又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糖果。
“吃糖吗?”
糖是麦芽糖,又甜又黏。
哈迪斯拈了一块到口中,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温澜书总觉得他的眉毛好像皱起来了。
“不好吃?”
哈迪斯如实相告:“太甜了。”又反问:“你喜欢?”
温澜书也拿了一块到口中,半晌摇头,“不喜欢。”
“但是店家说这糖小孩子喜欢,吃了会开心。”
哈迪斯有点无奈,“我不是小孩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没有不开心。”
“这样啊,”温澜书的神色淡了下来,像是一朵盛开的玉兰缓缓收拢,他微微垂下眼,笼在袖中的指尖有些无措的动了动,又抬眸看向哈迪斯,说的轻而缓,“师门中我年纪最小,平日里也没怎么跟比我小的人相处过——这是还我第一次收徒弟。”
这就好比第一次照看新生的雏鸟,总疑心自己疏忽了什么,因此忍不住面面俱到。
哈迪斯看着温澜书,觉得自己此刻要是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无论是什么对方都会答应。
“那你有想要的吗?”温澜书又问道。
哈迪斯没有说话,他对这个问题没有具体的答案,只是视线长久的落在温澜书的身上。
马车在山路上驶了三日,到达了无念门。
眼前群山高耸,直插天际。
质朴肃然的建筑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山间。
无念门壮大之后曾重新修整过一次,但饶是如此,单看山林间的朴素建筑也绝想不到这是名震天下的宗门。
唯有无念门子弟万剑齐出的剎那,才知所言非虚。
温澜书带着哈迪斯上了山,同几位师兄简单寒暄了几句又相互介绍之后,便带着哈迪斯回了千刃峰。
千刃峰山势陡峭,终年大雪,本就寂寥无人烟。
而温澜书和哈迪斯是如出一辙的寡言,身上的气质带着一种浑然天成似的相近。
师兄们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总疑心寂静的千刃峰此后大概也难有什么变化。
但是实际上变化来得很快。
在温澜书的洞府门前,一株石榴树抽条生长。
不知是哪只路过的飞鸟带来的灵植种子,落在松软的雪地里竟然没死,反倒发芽抽条,一日日生长,很快就枝繁叶茂。
这是温澜书收哈迪斯为徒弟的第九年。
种下的石榴树上结了第一颗果子。
此时哈迪斯已经长得比温澜书还要高了。
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曾经哈迪斯稍一抬眸就能平视温澜书的眼眸,而现在他略略低头,就能看见一截细白的脖颈,像是白鹤垂首。
他的肩膀宽厚,只是在温澜书身后站着,就有一种似乎将人抱在怀里的错觉。
那颗石榴早已被摘下,放到了温澜书身旁的桌案上。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温澜书面前,双手攥着衣服,有些紧张的向温澜书讨教。
温澜书名声在外,谁都知道他是剑道上的天才,一些外人或许会顾忌他疏离的态度不敢轻易接近,但是无念门的人都知道自家的九长老向来不吝于传道受业,哪怕是面对一些浅显的问题也回答的仔细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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