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琛十分配合,让坐就不客气地坐了,文件往对面一推,打量着宁策的反应。
“你可真行。”他半真半假地叹气,“我以为七年前的对赌协议已经是我从业生涯最严峻的考验了,真没想到,你还能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宁策看上去倒是很平静,从文件夹中取出那十三份装订整齐、白纸黑字的股份转让合同,仔细地整理好,按照时间归档。
“过奖。”他说。
“都说玩儿风投的都是疯子,您一个搞艺术的也不遑多让。”时琛摇着头,叹为观止,“我前两天核对的时候,看这几份合同都觉得吓人,没想到真能给你谈下来。”
“我算是明白你师兄为什么跟你吵架了——送你那本《刑法》你看过吗,回去仔细看看。就差那么一点,你能跟你那缺德二哥一样进去过年。”
宁策笑了笑,知道对方在夸大事实恐吓他。
但是目前一切进展顺利,他心情还算不错,也有心思开玩笑:“可是事实是,他已经进去六年了,我还拿了两个最佳导演?”
时琛盯着他看了两秒,确认此人对自己所作所为全无愧疚,不由得啧啧感慨:“什么叫艺高人胆大,盛如昆摊上你这么个儿子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不做导演了?考虑转行?”
听见这个名字,宁策唇边的笑意淡了许多,眼神也慢慢沉下来。
“人在做,总归天在看。”他平淡道。
该来的报应,就算迟到十多年也会来。
时琛是知道他家里的事的,静了一会儿,正想说什么,就听宁策顿了顿,释然似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你问的事,其实我一直没想好。”他说着,面上也带了点自嘲的意味,“以前总有乱七八糟的事牵绊着,腾不出时间去想,想了也没有意义。”
他自认不算个眼界长远的人,能将一团乱的过往和当下理出个头绪已经是尽力,再没有心力去展望往后一点点的未来了。
时琛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抱着手臂,不赞同道:“这是什么话,你前阵子不是刚交了个小男朋友吗?就对未来一点都没有规划?”
“哪来的男朋友。”宁策失笑,“你别听岑景池胡说,没有的事。”
“那你让我拟合同的那个小孩是怎么回事?”时琛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宁策静默了一会儿,看上去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故作轻松道:“只是一个欣赏的后辈而已。”
时琛挑了下眉:“哦?”
“小孩儿有求于人,正好被我遇到了。”宁策没理会他眼神里的揶揄,神色平静,将当时的情况一言带过了,“在身边带了一段时间,觉得他有天赋,想着能帮就帮一把。”
谈及某个人,他的眉眼带了点不自知的柔软:“那人精明得跟匹狼一样,有能力也有野心,估计从一开始就拿我当跳板。”
时琛“嚯”了声,道:“那他胆子够大。”
这些年宁导身边的狂蜂浪蝶不算少,个个打的都是攀高枝的主意,哪有像这位似的,敢拿宁导当借力向上的跳板使。
宁策就笑:“能不大吗,我让你起草的合同,摆在他面前两次,两次都给我退回来了,还要我亲自跟他谈。”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神色却奇异地没多少不虞,语气比起责怪,更像是在抱怨家中某个宠爱的小辈。
到了这份上,时琛总算是听出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啧啧称奇:“宁老板,您还有甘愿做人嫁衣的时候哪。”
宁策无奈一笑:“那我能怎么办。小孩儿想去看看顶上的风景,我还能不依着吗。”
“至于其他的事。”他顿了下,神色透出几分难得的迟疑来,“就不强求了吧。”
—
回忆起这段经历,饶是宁策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就像很久以前,有人在片场的路边点一支烟,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喜欢拍戏吗。
后来的后来,又有人带着一身的雨水和污泥,半夜敲开他的门,倔强又可怜地问他,宁老师,我能拍戏吗。
牵绊这东西,丝丝缕缕的既像线,也像藤,没留心的时候它自行潜滋暗长,抽枝拔条,到某日忽地低头,才惊觉此身早已陷于此处,丝线勾勾缠缠,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于是至此才知,哪有什么勉强,全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宁导难得坦诚地自我剖析,效果鞭辟入里。
非要说起来,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第33章 决心
秦奂拎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身后亦步亦趋地缀着个小尾巴。
秦奂往左拐,他也往左拐,秦奂进地铁刷卡,他也预备掏出手机扫码。
秦奂实在看不下去,转身按熄了他的手机,抱着手臂无语道:“你大老远地跟我到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凌奕戴着口罩墨镜,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露,叫人十分怀疑他这身行头是怎么过的飞机安检。口罩之下的声音闷声闷气的,气势倒是半点不输人:“我就来替我宁哥看看,你鬼鬼祟祟的到底要干什么坏事。”
秦奂挑了下眉:“我要回家,你也跟着回?”
凌奕并不吃这套:“少来,你要真的问心无愧,干嘛要骗宁哥你是上午的飞机。”
“嗯,嗯,我问心有愧。”秦奂说,“那这位问心无愧的凌先生,你干嘛不直接给宁哥发消息揭穿我,非要偷偷摸摸改航班跟我飞C市呢?”
凌奕:“……”
见他一时噎住,秦奂嗤笑了声,拖着行李箱路过了地铁入口,继续往前走。
凌奕在背后喊他:“喂,你去哪儿啊。”
“打车。”秦奂头也不回,“你要是真想坐地铁,然后被认出来上微博热搜,我也不会拦着你。”
凌奕愣了一下,后知后觉从这句话里咂摸出点儿言下之意,三两步追上去:“你……你什么意思啊,同意我跟着你了?”
“不然呢。”秦奂斜睨他一眼,“放你回去把我干的坏事儿捅出来?我又不是傻的。”
凌奕:“……”
凌奕不可置信:“不是吧,你真有坏事儿要干啊!”
“对啊。”秦奂没管他,自顾自向前走着,“所以你上贼船了知道吗?”
“哎,等等。”凌奕拉着行李箱,眉头紧皱地纠结了一会儿,眼看着秦奂就要走远,还是一咬牙跟了上去,“那我更要看着你了……你要是真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我就告诉宁哥!”
“嗯,知道了。”秦奂敷衍地点了下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问,“晚上有地方住吗,要不要我订酒店。”
凌奕:“……”
想也知道,他这趟是偷跑出来的,凌远这会儿在B市估计已经气疯了,当然不会给他卡上打钱,所以他现在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状态,
俗话说得好,两斗米难倒英雄汉,凡事不能跟钱过不去。
凌奕决定暂时放下个人恩怨,暂时和他达成合作:“要。”
—
秦奂在市里找了一家保密性不错的星级酒店,确认了附近的安保之后,帮凌奕订了间套房。
办理入住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什么,还特意警告凌奕:“这里的条件不比一线城市,你要是挑三拣四的就出去睡大街,我可不惯着你。”
凌奕撇了下嘴,很不以为然:“我知道,我以前又不是没住过。”
他看着秦奂在自助机上核验了身份,临到确认之前,略微迟疑了片刻,最后在预订的房间数上选择了“2”。
“还有一间房是你的?”凌奕很是费解,“你都要回家了,怎么还在外面订酒店住。”
秦奂没打算和他解释,随意敷衍道:“家里住不下了,不麻烦他们。”
凌奕:“……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自家小孩回去还能住不下的?
但秦奂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他也就暂时压下了心里的疑惑,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在房间里安置了行李,过了一会儿,秦奂来敲他房门,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购置的。
“你要去商场吗?”凌奕的口罩和鸭舌帽还没摘,闻言立刻道,“我和你一块儿去。”
秦奂一时没说话,抱着手臂,眼神怀疑地上下扫视了他一圈,意思不言而喻。
“我就在外边不进去。”凌奕梗着脖子嘴硬,“我说了要盯着你,以免你干坏事的。”
秦奂无语了片刻:“你一定这么想上热搜的话,随你。”
话是这么说,凌奕也怕他哥大老远地来C市逮他,秦奂在商场里买东西,他就把鸭舌帽檐压低了,在路口的星巴克捧着咖啡装作路人。
好在秦奂出来得很快,凌奕粗略地扫了眼他手上的购物袋,大致是一些给老人和孩子的礼物,价格不一,有名贵的,也有随手添置的,看着很随性。
“你一会儿要回家?”凌奕问,心里琢磨着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好腆着脸跟去打搅人家。
没想到秦奂很快就都否认了,道:“不算吧,只是把东西放在门外,不去打扰他们了。”
他瞥了凌奕一眼,把小孩儿写在脸上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你都跟到这里了,就和我一起去吧,一会儿直接带你去吃饭。”
—
秦奂家就在城里那种老旧的小区,绿化带、人行道和粉笔画的车位盘虬混杂在一块,时不时还有学龄前的孩童嬉笑着穿过,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开进来都要狠按两下喇叭。
载他俩过来的司机连踩了几脚刹车,最后在堪堪擦过某个横窜车道的熊孩子的时候,终于摇下车窗吼出了一句响亮的国骂,尾音还带几个拐的那种。
他说的是方言,秦奂在旁边笑着搭腔,凌奕听不太懂,只能支棱着耳朵努力尝试理解。
司机余怒未消地骂了两句,抬头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俩戴了墨镜的脸,还愣了下,说:“好俊的后生仔,放假回家来住一阵哪?”
秦奂没有否认:“太久没回了,带朋友来看看。”
“我就说嘛,没在这见过这么标志的年轻人。”司机把着方向盘,又从后视镜看了凌奕一眼,“你这朋友,做什么工作的呀,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凌奕:“……”
这句他听懂了,提心吊胆地撇开头,假装看窗外,实则拼命借着反光,在向秦奂使眼色。
秦奂倒是镇定自若,说:“他呀,厂里上班的。平常就有人说他长得像明星,您也觉得吧?”
司机不疑有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乍一看确实像。”
正巧出租车停在了居民楼底下,凌奕都不敢在车里多待一秒,逃也似的下了车。秦奂跟司机聊了几句,一回头就见他又把口罩戴上了,把露在外面的部分遮得严严实实。
秦奂看着只觉得好笑:“你这么怕被认出来,还敢跟着我来C市?”
“你懂什么。”凌奕撇了下嘴,“我两个月前去M市找宁哥就是偷跑出来的,我哥推了我今年所有通告,非要押着我看一年的书。”
“整整一年诶!”他再次强调,“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这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
这话说得孩子气,秦奂听了有点想笑,故意问他:“不是说来盯着我干坏事吗?”
凌奕这会儿早忘了先前编过的由头,霎时被问到,肉眼可见地噎了一下,悻悻摸了下鼻子:“……这也是次要目的嘛。”
话出了口,他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为了转移话题,故作认真地打量了一圈四周。
“你家就住在这儿?”凌奕问。
“嗯哼。”秦奂提着礼品袋,习以为常地拿脚尖拨开了路中央小孩儿玩的滑轮车,把它往旁边捎了捎,“少爷有什么指教?”
“我能有什么指教。”凌奕双手插着兜,眉毛挑得老高,“以前我哥那公寓也跟这儿差不多,又小又破,物业跟没有一样。”
“公寓?”秦奂顿了顿,显然想起了宁策之前说的,刚回国的那段时间,“宁策住在你家的时候?”
“对。”
两人说着话,拐进了居民楼间的狭窄空当。天色已经临近傍晚,昏黄的天光将屋顶上太阳能板的影子拉扯得老长,像某种张牙舞爪的鬼怪。
凌奕看了,神色甚至有几分怀念,道:“以前那栋房子楼下,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布局,两户人家共用一个单元。楼底下用粉笔画满停车位,有的私家车一辆占两个地方。”
“我那会儿还在上初中,晚上补课回来,小区里好几盏路灯都不亮,我一个人不敢走,就蹲楼底下等着。”
“等宁哥下晚班回来,把我领回家。”
“一周七天,五天晚上都是这样。”
秦奂从来没听宁策说过这些,沉默了一会儿,问:“宁策那时候多大?”
凌奕偏头思考了片刻:“二十多一点吧,还没开始拍电影呢。”
二十多一点,比他现在还要小上几岁。
相似的场景下,只是听着凌奕的话,秦奂奇异地就能复原出当时的景象。
二十岁出头、远没有现在这样老成的宁策,穿着洗皱的白T,踩着旧款的跑鞋,从三流导演的片场下了晚班回来。在路口捎上了胆子丁点大的小皮崽子,满身困顿疲倦,回到他暂住的地方。
黄昏的晖光将巷子的阴影拖长、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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