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敢。”百里覆雪道, “且不说恩人对我和家族有恩,更何况我位阶太低,也没有资格来争夺‘神位’。”
他看着长杪的眼睛: “倒是恩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神力,让人羡慕。月宫中……都是这样的么?”
长杪也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年纪轻轻?”
百里覆雪道: “用眼睛看的。”
长杪道: “皆是表象。”
“可我的眼睛,会看到真实。”
他的眼眸幽邃,长杪被凝视时,有种来自无尽深渊的窥探感。
好像被什么东西惊醒,百里覆雪的目光望向篝火边的寒雾,看着寒雾将许多东西在树枝串成的凶兽碎块上涂涂抹抹,又放在火上炙烤,空气中很快弥漫开烤肉的焦香以及一些纷杂的味道,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
他又看向长杪,对方身上一直笼罩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快要消失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几乎要看不见。
长杪没有再跟他说话的意思,因为身旁的人形寒雾将烤好的肉串递给了他,他尝了一口,跟季一粟做的烤肉一模一样的味道。
风生兽肉质紧致,味道鲜美多汁,不仅是难得的上等食材,食用更能增进真仙以下的人的修为,他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却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尝出是什么滋味来。
他已经有二百年不曾试过人间烟火了,可是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到底是缺失了什么。
季一粟做饭很好吃,跟在季一粟身边许多年,他又不是愚笨之人,别说特意去学,看也看会了,只是他向来喜欢故意多添些什么,再看季一粟微微扭曲的表情,听对方毫不掩饰的公正评价。
他其实是会做饭的,只是喜欢看季一粟为自己操劳奔波的模样,喜欢季一粟将全部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
而现在,再也不会有人照顾他了。
人形寒雾伸出双手,欲做出拥抱的动作,但想起周围有人,又很快散去了。
再相似的味道,也让长杪提不起半点兴致,他抬眼望向平静的湖面,将木棍上烤好的肉撕下来,冷冷淡淡地丢到湖边,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呢?他也不知道。
大概是习惯罢。
明明已经自斩情丝,断前尘旧缘,可骨子里的习惯依旧改不掉,他孑然一身,在未知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幻化出假象哄骗自己,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好像季一粟还活着,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手指都不需要动一下。
风生兽的味道很快吸引了湖中静默的鱼群和水兽,水中暗潮涌动,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各种水兽聚集到这里,为一块肉厮打起来,长杪站在湖边,慢悠悠地扔着,好像在喂池塘里的锦鲤,看着锦鲤为了吃食竞相争斗,才能获得一点点趣味。
只是这里的锦鲤太过凶猛,湖面喷起激烈的水花,没过多久就染红了一片。
百里覆雪好奇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大概是目光太过专注,引来了长杪的注视,那双寒星似的眼眸凝在他身上,不知在思考什么。
两个人无声对望着。
片刻后,长杪拿起将一串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串,抹上鲜绿的汁水,俯下身,亲手递给百里覆雪。
“吃下去。”他说, “对你大有裨益。”
百里覆雪从他手中接过肉串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寒气呢?
不是千里冰封的凛冽,不是秋雨不断的缠绵,不是早春冰雪破裂时蕴藏的暖,他想了很久,想起曾经看过的,万年不曾消融的逍遥山的夜晚,映在雪地上的泠泠月色。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将手中的肉串递到唇边,咬住,咀嚼,仔细地感受着,毕竟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东西吃。
他的脸骤然扭曲起来。
“好吃么?”他听到长杪清冷的声音问道。
该怎么形容呢?
他说不好,刺激,冲鼻,而且有血腥气,五味杂陈,极为怪异,总之,是一种想要快速吐出来的感觉。
百里覆雪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种诡异奇怪的东西算好吃还是不好吃,艰难地咽下去,最后昧着良心道: “是我迄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算不上撒谎,毕竟确确实实是“迄今为止”,第一次有东西入口。
他想,长杪这样冷峻且浑身杀意的人,杀人都是无形果断,是不会拐弯抹角的,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肯定是没有错的。
长杪微微颔首,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那就好。”
他将剩下几串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串同样涂抹上鲜绿的汁液,都送给了他,看他完完全全吞咽下去后,才收回目光,继续朝湖中扔还没有被处理过的碎块。
百里覆雪的脸彻底扭曲起来,他也没有多管多问,只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
吃完之后,百里覆雪好半天才缓过来,朝他道谢: “多谢恩人的赐予,我觉得好多了。”
这样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长杪看都没有看他,只淡淡“嗯”一声,继续观望湖面。
一整头风生兽被扔完,他收手,重新坐在篝火边的草地上,看湖中争斗的水兽,一直到天色微明,所有风生兽的碎块在混乱中被吞噬干净,湖面才渐渐趋于平静,只是仍然荡漾着鲜红色,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曾散去,而那些在争夺之中死去的水兽,也被其他水兽吞噬干净。
大概这就是弱肉强食,是这一片战场最基础的规则。
篝火在夜晚中逐渐燃烧殆尽,变成焦黑的枯木,长杪起身,继续朝深林中走去。
百里覆雪想了没想便继续跟着他,依然没有从昨晚那种怪异的味道里面挣脱出来。
没有了风生兽,这片深林反而活跃起来,早早就有不知名的鸟在枝头挑来挑去,清脆的鸟鸣东一下西一下响起,在一片寂静中分外响亮,好像是无名的歌。
不知道目的地,百里覆雪只跟随对方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林中一处时,他微微一顿,望向一棵老树下的几株野花来。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花,枝叶是暗红色的,花朵却是绿色的,香味十分浓郁诱人,让他想起了昨晚吃过的肉串,好像也有这种味道。
他俯身想要摘一朵,长杪的声音却冷不丁在他身侧响起。
“怎么了?”
“没怎么。”百里覆雪回答。
摘花的手停在半空,又很快收回,放弃了探究的打算。
他继续跟着长杪前行,将这件事放在一边没有去管了。
花名为“绿蜡”,是一种极具魅惑性的植物,花香馥郁芬芳,然而具有很强的药性,即使是真仙,长久闻了之后,也会产生难以挣脱的幻象,昨夜待着的地方有好几株,长杪有草木之神的庇护在,这些东西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但吃下去的百里覆雪能够没有任何反应,才是最大的问题。
他并没有拆穿,依旧将对方带在身边。
他现在的耐心很差,没有什么空闲去消磨,只追求速度,一切都要速战速决,这次的“扶摇之战”也没有打算拖延,计划在三天之内将所有人处理完毕,但是现在,他决定再延迟两天,五天之内处理掉其他人,拿到“神位”,多余出来的两天,用来观察这位审判官,毕竟跟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他一时间不知道是刻意的伪装还是真实。
紫微宫里的人,又是如此毫不掩饰地接近他,他一时间想不出为什么,但足以引起人的警惕了。
他已经等了二百年,耐心早就被消耗完毕,只想快点成神,只有成神,他才有可能解开季一粟留给自己的护身符中的禁制,看到季一粟到底给他留了什么信。
昔年季一粟告诉他护身符里面有信的时候,他尚且是沉浸在甜蜜中的人,根本没有在意,甚至觉得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情话才需要被藏起,后来他于月宫中清修,才想起来这件事。
季一粟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他留下一封信的,而且还设置了禁制,护身符中隐秘的信,很有可能是季一粟给他的提示,提示凶手究竟是谁,他之后需要怎么去做,才能替亡夫报仇。
他成仙之后就尝试过打开一次,没有效果,修炼成为散仙之后又打开过一次,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想必只有等他成神之后,才有资格打开禁制,取到那封神秘的信。
可是修炼实在太漫长了,就算凭借他的资质,修炼了二百年,才达到散仙顶峰,差一口气到真仙,想要单纯依靠修炼,恐怕得上千年才能成神,虽然这样的结果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太慢了。
他不想等,季一粟的仇也不能等,所以在得知有“扶摇之战”这样最便捷快速的途径后,他根本没有考虑就直接报了名。
虽然他只有散仙的位阶,但神以下的存在,都不是对手,毕竟他身上有月神水神和草木之神的祝福和庇佑,有山神亲手打造的神器,别说是仙了,就算来的是神,他也有一战之力。
真神,永远是不可窥探和直视的存在。
只是他始终尚且保留着最后一点人的怜悯之心,并没有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对于无辜的人,只需要让其退出即可。
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是下一个家族的营地。
这些来竞争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单打独斗的,虽然在凡间,一个顶阶修士可以以一当百,但在仙界,金仙之间没有很大的差距,在一个危险的战场上面,单打独斗实在是没有什么生存的概率,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家族的,有的人是凭借着飞升上来的分配,投奔到一些庞大的家族里面,而有的人,则是选择了更多的势力。
在仙界,本土的仙还是少数的,更多的是飞升上来的散修们,这些散修无依无靠,只能顺应紫微宫的分配,但长期以来,也渐渐摸索到了仙界的规则,并且成立了人间散修自己的势力,一旦有新飞升上来的无依无靠的散修,就会将其吸纳到自己的势力中,从而慢慢发展起来,站稳了脚跟,逐渐和本土的家族能够抗衡。
在“扶摇之战”里面,这些家族和势力,都会自觉地聚集在一起,划分出领土,各自建造自己的营地,就像轩辕家族一样,作为暂时的栖息地,防备着其他家族的偷袭,一旦对抗起来,将会是整个家族或势力之间的争夺,所图的也不是自己获胜,而是能帮助同伴获胜,毕竟如果在其中有人能够获得“神位”,有益处的则是整个家族和势力。
这样的营地规划,反而便宜了长杪,让他不需要再一个一个去找人了,只要找到一个营地,就能处理掉许多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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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初心不改
第151章 独活
长杪的速度看着慢慢悠悠,实际上脚从来没有沾地过,如流光穿过林间,即使是这样,当来到深林彼端的山峦时,天也已经大亮,阳光穿过树冠的缝隙,在铺满青草和枯枝败叶的地面投下斑驳的树影,没由来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百里覆雪紧紧跟在他身后,竟然一步都没有落下。
彼端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重岩迭嶂,树木茂盛,最适合藏匿。从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山头不难发现,这里前不久才发生过大规模的争斗。
长杪将附近的山头搜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几个隐蔽的营地,轻轻松松又送出去了几百人。
他是柔和的月,又是残忍的罡风,如闲庭却步,所经之处再无人迹。
傍晚时分,百里覆雪跟着长杪来到了沙漠的边缘。
他从前只见过山水,风花雪月,并没有见过苍凉的大漠,越过作为分界线的荒山与戈壁后,萧索的尘埃便扑面而来,天地是黄蒙蒙的,分不清是夕阳的缘故还是原本就是这个颜色。
长杪在大漠边缘停了下来,照例放开神识查看这片大漠的人迹。
他停顿的时间比之前要长一些,百里覆雪也跟着一起查看,发现就在数十里外,有许多人在混战,便望向没有动静的长杪,直接问: “有人,怎么不去?”
他跟了长杪整整一天,已经摸清楚了对方的习惯,果断,利落,狠辣,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便已经被送出了战场。
根据他的观察,长杪动手时也很有意思,不是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而是专门挑那些势力中最强悍,地位最高的金仙真仙先解决,剩下的散仙地仙就会处于惊慌失措之中,表面依旧坚挺,实际上内心早已溃散,这时,长杪就会让他们做出选择: “自己捏碎,还是让我送上路?”
这句话他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都是重复的,甚至语调都不变一下,可就是极其有效,剩下来的人没有一个负隅顽抗的,皆是乖乖捏碎玉简,退出战场。
可是现在,根据他的粗略估计,足足有好几百人,可能是三股,甚至四股势力在混战着,长杪竟然无动于衷,委实异样。
长杪道: “等。”
虽然只有简单的一个字,但这是离开湖畔后俩人的第一次对话,对方实在太沉默孤寂,一身的冰寒将所有人都拒之千里之外。
他这副从容镇定掌控大局的模样,神神秘秘的,若是让别人看到一定会嗤之以鼻,暗中谩骂,但在百里覆雪眼里,只会觉得更加有趣,更值得期待,因此没有再继续问,和他一起静静观望着。
夜色深沉,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爬上了天边,盈盈洒下清澈的光,却浸润上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变得迷迷离离了,风强劲而干燥,卷着细小的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白日里的黄沙在夜晚的月光下竟然变成了奇异的铁锈红,天比任何地方都要低沉许多,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却更加辽阔苍茫,是极其漂亮的深蓝,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纯粹干净,星辰也比别处要闪耀繁多,密密匝匝的,银色的光华汇聚成无边的河,在苍穹之上缓缓流淌,以至于让月光都黯淡了。
今晚的月亮也是缺了一块,好像被天狗撕咬开了一大口,事实上,从二百年前开始,月亮就再也没有圆满过,引起了六界不同的恐慌,好在除了不圆满之外,也没有其他大的影响。
大漠的主宰是星辰,在这里的星空,远比其他地方多几分奇异的美丽。
百里覆雪的注意力不知不觉放在了星空之上,他对一切罕见的景象都十分新奇。
直到身侧的长杪有了动静,他才收回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跟着长杪往那混战之地走去,这才看见那里的混战已经接近尾声,几股势力都失去了白天争夺的激情,在悄然退缩,耀眼的白光一道接着一道闪着,表明又有许多人在混战中支撑不住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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