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寂之中,蓦然响起了几下清脆的掌声,长杪垂下眼,看见紫微宫大门前的无翊正在缓缓鼓掌,朝自己微笑着。
“精彩,太精彩了。”他由衷赞赏着, “跟真的一样,连我也被骗了过去。”
他依旧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仰头望着悬空的长杪,眼中满是惊叹之色,和平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长杪清清楚楚看到,从地面涌出一团团浅粉色的东西和他的背脊连在了一起,并且在不断地扩散着,眨眼之间,已经从他的脚跟蔓延到脖颈,整个人都跟地面连接在了一起,只剩下一颗头颅尚且是自己的,黑色的长发搭在了那团涌动的东西上,仿佛是在随风飘扬着。
那团东西十分奇异,像是是人的脂肪一样极其柔软,表面光滑细腻,白里透粉,如同婴儿娇嫩的皮肤,蛆虫似的在不停蛄蛹,看起来恐怖又恶心,即使长杪已经见过许多怪异的东西,也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有寒凉恐怖的气息从心底升起,遍及全身。
“不真的话,怎么能骗过你呢?”他表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声音沉稳冷漠,傲然俯视着无翊, “这不就出来了。”
“怎么做到的?”无翊真诚地发问, “明明就是他,不可能有伪装得这么像的。”
“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长杪答非所问, “当初你是怎么欺骗他的,我就是怎么欺骗你的。”
最后这个阶段,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长杪偶尔会教给对方一些凡间的知识,都是最寻常浅薄的,偏偏对方当成珍宝,新奇无比。
无翊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畅快,连带着身后的紫微宫都开始震动,底下的浅粉色异物蠕动得更加厉害,悄然将紫微宫吞噬着,渐渐上涌。
“真是感人啊,这就是夫妻情深么?”他笑得似乎眼泪都沁出来了,用手指轻轻揩了一下眼角, “你果然是来替他报仇的。”他叹了口气,遗憾道, “可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长杪,你认错人了。”
他含笑的眼凝望着对方,认真而无辜。
“当然与你有关。”长杪轻笑了一声,紧紧盯着他,薄唇间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绯红。”
在这个名字被念出来的一剎那,四周弥漫的月光和浓稠的云雾都飞速消散,让紫微宫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出全貌来。
目光所及之处的地面都已经变成了那浅粉色的异物,如波涛缓缓起伏着,殿门,花树,亭台,但凡是被沾到的东西,都像是化成了水,和那异物彻底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座恢弘宏伟的宫殿正在快速倒塌,被淹没在异物之中,所见皆是浅粉的蠕动着的异物,唯一不同的,只有被月光包围的长杪和头顶一小片低矮的天空。
他像是苍茫大海中被丢弃的一颗珍珠,被异物挤压在最后的净土里,拼死挣扎着,孤单而渺小。
无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短暂的凝滞,难得沉默了片刻才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已经和异物完全粘在一起了,像是被刀从头顶横劈成两半,一半被吞噬,一半尚且保存着正常的人形模样。
紫微宫已经完全坍塌,化为了异物,他身后的异物如同高不可及的大山,晃动着,让长杪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凡间的时候,看过的街头卖艺的,肥胖得足足有几百斤,浑身都是软肉,稍微动一动一身的软肉便直颤,躺下来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长杪道: “你猜。”
“这可不像你的回答。”无翊叹了口气, “长杪可不会说出‘你猜’这种话,这是年渺的回答。”
他轻轻松松说出了长杪的原名,变得气定神闲起来,似乎胜券又握在了他的手中。
“世上的真相,很多都是靠猜的,猜也是一种能力。”长杪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本名被道出而起一样,依旧不紧不慢道, “猜不是瞎猜,得靠脑子。”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显然这个活泼的动作也不属于长杪。
“可惜啊,你猜错了。”无翊微微一笑, “无翊是无翊,绯红是绯红,你的脑子,也有失算的时候。”
“你说得对,无翊是无翊,绯红是绯红。”长杪认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同意了他的观点, “毕竟你被抛弃之后,有自己的意识,就不能算是‘它’了。你只是‘它’的一部分。”
无翊的神情再次凝固,翘起的唇角慢慢下垂,随即抿起了嘴巴。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的能力。”半晌他才慢慢出声, “但是连这个也知道……为什么?”
长杪道: “你猜。”
无翊真的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末了摇摇头,后面的头皮已经和异物黏在一起,所以摇头的幅度很小: “我猜不到,你告诉我罢,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能力的,又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长杪难得好说话: “今天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你既然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他重重咬了“大喜之日”四个字,却显得无比讥讽,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么?”
无翊怔忪着,脸上忽而露出恍然之色: “是你在紫微宫封神那天么?”
长杪坦然承认: “是啊。”
“我问了你你当时为什么高兴,就被你抓住了。”无翊喃喃道, “就问了那一句。”
“长杪,你真可怕。”他发出诚挚的赞扬, “跟你在一起,稍微多说一句话就是破绽,你太可怕了。”
“应该是你的破绽太多。”长杪怜悯道, “你一开始接近我的时候就满身破绽。”
无翊谦虚地请教: “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错就错在,不应该去模仿他,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事。”长杪轻轻叹息一声, “不过我不怪你,毕竟你还没有自己的脸,控制不住本能。”
这个可以变幻成每个人喜欢的模样的本能着实可怕,每每想起来,长杪都会庆幸自己还好有先见之明,早早断了情丝,不然以他对季一粟的感情,说不定真的会被那张脸迷惑,将对方当成季一粟的转世或是另一个身份,那么这场争夺从一开始就输了。
“看来你一开始就盯上了我,或者说,盯上了‘它’。”无翊唏嘘道, “我明白了,你想进入紫微宫,但又不想重蹈越沧海的覆辙,才想通过我进去。”
长杪道: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对紫微宫多想,是你提醒我的,紫微宫的太子,如何会在我籍籍无名时就故意找上我,说明你一开始就认识我,或者说,是受到了绯红的神旨才来找我的。所以我才怀疑,紫微宫已经知道我是年渺,欲将我除掉,以绝后患。”
他从鼻息之中哼笑了一声, “绯红觉得,你既然是‘它’的一部分,那也应该听‘它’的话,受‘它’的驱使才是,哪知你已经有自己的意识,并不愿意做‘它’的傀儡。所以‘它’让你直接杀了我,你没有照做。”
无翊赞许地点点头: “长杪,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偷看过我的记忆了,怎么连‘它’给我的神旨都能知道。”
长杪淡然道: “自然靠猜。”
无翊接近他,一定是带着目的的,他是余孽,而且是个弱小的余孽,直接诛杀是最干净利落的手段。
“好一个‘猜’!”无翊抚掌失笑, “可我并没有杀你,还一直保护你。”
“因为你不听话。”长杪道, “作为被抛弃的一部分,无论是谁都会有怨言的,更何况是你,比起乖乖听话,你更喜欢给抛弃你的‘它’找点麻烦,如果有一天,能取而代之就更好了。”
他话音刚落,无翊脸上现出了痛苦之色,身后浅粉色的异物骤然涌动,将他的双腿尽数吞没。
这下他只剩半边上半身了。
他不由喘息着,片刻后才缓过来,自嘲般笑了笑,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道: “长杪,你很勇敢,从凡人一路到上神,是我都没有想过的速度,可惜你的路太顺遂了,你也对自己太自信,莽莽撞撞就将我引了出来,连越沧海都会身殒两次,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对付得了我?”
无翊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可是此时出口的声音十分奇怪,有男有女,似乎有好几个声音混在一起。
他说话的同时,汪洋一般浅粉色的异物身上发出了浅淡的光芒,长杪的目光凝结在上面,清晰地看到,光滑细腻的外皮上隐藏着无数半圆形的疤痕,疤痕是颜色稍微深一点的淡红,一道足有一人长,仿佛是鱼鳞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让人恶心到反胃,觉得多看一眼就能崩溃。
那些疤痕骤然间张开,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每一个圆圈之中都射出一道绯红的光束,直将天地也染成了绯红。
这场景仿佛是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齐齐盯着一个方向,比刚才的疤痕更让人头皮发麻。
唯有长杪周身萦绕的皎皎月光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身上才换的大红喜服也全然褪下,又是平时的装束,只是一身月光似的缥缈衣衫,也在隐隐透着红光,在渐渐蜕变成血色,束好的长发也散开,换成了月牙霜花发冠,发冠也在慢慢变红。
“罢了。”新“无翊”的尾音带了一丝叹息, “就将你也一同吞了罢,你身上,一定有真正的越沧海!”
异物在飞快膨胀涌动着,眨眼之间已经要涌到长杪的脚下,长杪仿佛是被蚌肉包裹的一颗小小珍珠,周身的月光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肉眼可见变得黯淡下来,只怕下一刻就要被吞噬。
然而就在此时,长杪的面前忽而出现了一枚漆黑的印章,在虚空之中急促地旋转着,霎时间,冥界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天地黯淡无光,异物身上无数睁开的眼睛被死亡遮住,没有再发出光芒来。
仿佛世界出现了短暂的静止,那不停吞噬着一切的异物也停止了翻涌和膨胀,无法继续入侵长杪。
“冥神的……看来是他给了你。”无翊的眼中也出现了片刻的呆滞,喃喃自语, “那又如何,你还不是消化不了……”
他被死亡笼罩着,暂时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杪身上笼罩起一层又一层的光芒,最外层是死亡,其次是血衣的红光,接着是月光,下一层是青绿的草木之息,让长杪像颗密不透风的茧,被紧紧保护的。
长杪在层层包围之中,毫不犹豫地将一朵透明的水做的花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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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我在等辅助大招,你在等什么
第184章 引诱
无翊究竟是什么,是长杪一开始就在思考的问题。
二百年这个时间十分微妙,季一粟身殒,则无翊出生,再加上相似的表象,十分容易给人以幻觉:无翊就是复生后的季一粟。
虽然他和季一粟之间的牵绊太深,到底没有受到这样的蒙蔽,但也怀疑二人之间有一定的联系,直到他在紫微宫中封神后,无翊问他为什么高兴,他才有了模糊的猜想,后来又询问百里家两位散神,弄清无翊混沌的真面目,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自从斩情丝之后,他的情绪再也没有波动起伏过,只有紫微宫那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然而从外面是看不出来了,可是之后无翊询问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让他领悟到了对方的能力:窥探情绪,此后他又故意伪装了自己的情绪,暗中观测对方的反应,果然和自己的猜想吻合。
同时,他把目光放在了紫微宫上,基本确定了自己的仇敌是谁。二百年前,紫微宫将季一粟杀害之后,就算一点伤都没有受,也不可能高兴到立马生个孩子,他继续推测,无翊并不是紫微宫里的存在的子嗣。
不是子嗣,还能是什么呢?
他继续推想,纵然自己的过去已然被隐藏,但是身上太多真神的赐予,别人察觉不到,紫微宫里那位不会察觉不到,从他走出月宫开始,他的身份便暴露无疑。然而紫微宫并没有将他灭口,就算无翊没有动手,紫微宫也没有反应,这样只有三个可能:第一,他还是太渺小,即使被发现也不值得对方关注;第二,对方受了十分严重的伤,只能躲在紫微宫中休生养息,连出来对付他的能力都没有;第三,他身上有对方十分忌惮的东西,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不敢轻易下手。
第一个可能很快被长杪排除了,诚然,他刚出来时只是一个散仙,在紫微宫的存在面前比一粒尘埃还要渺小,可他的成长速度太过惊人,几乎是眨眼间便从尘埃成长为一块石头,能够挡住路的石头,而对方显然在关注着自己,就这样也没有出手将他杀了,他更倾向是后面两个原因。
第三个他还不清楚,但第二个原因是可以确定的,季一粟不会毫无作为,一定给紫微宫的存在留下了难以修复的创伤,才会使得对方一直缩在紫微宫中无法对付自己。
一位受伤的真神,正处于极端的痛苦之中,除了修复自己的创伤之外,还会做什么呢?
自然是会将“痛苦”从体内分离出来,丢弃。
还是凡人时,长杪尚且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但距离成仙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能感受到,神仙最大的阻碍就是感情。感情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而仙与神需要纯粹和简单的清净,才能一心向大道,若是感情太深,牵绊太多,受到的影响就会很大,以致于无法专注大道。所以许多人选择无情道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他对季一粟的感情太深,所以一直割舍不下,压制修为不愿飞升,甚至产生了修魔这样称得上是逆反的疯狂想法,在季一粟死后,他陷入极端的痛苦和疯狂之中,唯有报仇这一执念还在支撑着他,为了更加清醒理智,他毫不犹豫地割舍掉了自己的感情,不让外物影响到自己前进的路。
他面对痛苦时的做法是断情,那么紫微宫的存在呢?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将多余的感情剔除出去?
谁都会有情感,喜怒哀惧,只要是开了灵智的存在都会有这些,但并不是谁都能体会到,对于无法体会的存在来说,感情就是最大的负担,是会让自己痛苦的东西。
而无翊,就是被紫微宫扔掉的感情,是那位身体里最多余的一部分,扔了他,就不会再有痛苦的感觉,也减少了身体的负担。
正因为本体是感情,所以才能轻轻松松窥探到他人的情绪,才会千人千面,完美呈现出别人喜欢的样子,因为感情总会下意识博取他人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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