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重如墨,绯红的雾气更是化不开的浓稠,在不知不觉中遮天蔽日,连猩红的星月也要看不清了,只能瞧见朦胧的一团。
雾实在太浓了,越沧海终于起身,继续往孤城走去,年渺却没有再跟着他,似乎在黯然神伤,难得安静地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越沧海没有管他,自顾自走自己的路。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浓雾忽然急速聚拢起来将他包裹住,又立刻绽放成一簇簇黑色的火焰,火焰飞快连成火海,霎那间将整个世界点燃。
他立在黑色的火海之中,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甚至脚步都没停留片刻,神色如常往城门走去,所经之处的黑色火焰都熄灭成烟雾,再也无法燃起,让他踏出一条烟云袅袅的路。
他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下,看到了孤城的真面目。
这是一座由无数只黑鸦组成的城池,黑色的羽翼完美契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座城的模样,此时黑鸦尽数睁开了眼睛,密密麻麻的黑亮眼睛镶嵌在城池上,死死盯过来,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
越沧海停下脚步的一瞬间,黑鸦齐齐展翅,铺天盖地扑向他,羽翼上也燃烧着一圈黑色的火焰,再次将他周围点燃。
黑红交织的火龙无声从他身侧出现,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无比强势地将所经之处都吞噬干净,黑色的火鸦没有半点反抗之力,惊愕又慌张地四散奔逃,想要再次回到城池之中,然而火龙的身躯愈发膨胀起来,很快由最开始的一人长而长成七八丈长,飞出来的火鸦无一幸免,都成了一道青烟慢慢消散。
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火龙直接游向城池,硬生生将城门撞开,硕大的龙头精准地从无数奔散的火鸦之中叼出一只有六只眼的,比普通的要大几倍的火鸦,扔在了越沧海面前。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那六只眼的黑鸦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惊恐地挣扎着,越沧海冷漠的眼眸垂下,没有任何波澜,周身却是飞出几十只黑红交织的火鸦来,只有巴掌大小,扑到了六只眼的黑鸦身上,争先恐后地将其身上的羽毛啄下,顿时四周鸦羽漫天飞,还有成年男子凄惨的叫声。
惨叫持续了很长时间,继而是无数肮脏的咒骂声: “越沧海,我究竟怎么惹了你,要这么对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越沧海充耳不闻,等对方浑身的羽毛都被拔完,露出光秃秃的黑色皮肉来,几十只火鸦又是覆盖上去乱啄,咒骂声渐渐转为凄苦的哀求,又慢慢变弱,直到消失不见,黑鸦身上再也不剩一丝肉,只留下干干净净的骨头,他才收起自己的火鸦,拿出瓶子,将对方的尸骨焚烧装好。
这个幻境应该是特殊的法宝,施术人死了,幻境却没有消失,甚至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远处依旧是黑焰漫天,足足烧到了苍穹之上。
蛰伏的火龙在不断游动,很快在半空之中烧出一个裂口来,越沧海化为一团火光,毫不犹豫地轻轻飘出了裂口。
然而在出去的时候,他有了一剎那的停顿。
年渺还留在里面。
这个幻境不会消失,年渺会一直困在里面,直到死亡,而且里面充斥着火焰,与对方属性相克,过不了多久,就能将其烧死,甚至神魂也不会留下。
越沧海向来孑然一人,和对方也没有任何关系,相反,他是被纠缠的那个,不去管对方的死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甚至还能摆脱对方的纠缠,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减少了一个麻烦。
无论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去管,可他偏偏就定住了,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束缚全身,再也迈不开离开的步子。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他这么想着,我为什么要去救他。
一个聒噪的,初出茅庐的,莽莽撞撞的小孩子,莫名其妙的纠缠,除了麻烦一无是处。
可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对方一头漂亮的白发,月光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好像那是他亏欠对方的一样,握过星辰的手也是冰凉的,那种奇异的冰凉感怎么都挥不走。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定在虚实之间的裂缝中,脑海里想着的是对方此时的处境。
“我保证,只要我找到我师兄,我就立刻离开,绝不纠缠。”
“这是我从天上为你摘下来的星星,现在送给你。等你想要许愿的时候,就对着它许愿,一定能实现。”
温软的少年音也在纠缠不休,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着。
片刻后,他垂下眼眸,转身折返了回去。
在漫天漫地的黑火世界里,他看见年渺孤零零地坐在方才的岩石上,周身萦绕着一圈水雾,努力抵抗着已经欺压到身侧方寸距离的火焰,水雾已经很淡了,在慢慢蒸腾成水汽,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散,里面的人也会被吞噬殆尽。
年渺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呼救,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只低着头,望着手中一颗璀璨的石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越沧海落在了他面前,垂眸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到来的,他缓缓抬起头,一点点往上,直到看见越沧海的脸,神情还是怔怔的,没有半点反应。
“走不走。”越沧海面无表情地问他。
他好像没有听到,怔忪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半点动作,眼中却无声流淌出两行泪来,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掉在了手中,正好沾到了那颗星辰上面。
一滴又一滴,仿佛永远无法停止。
越沧海的心却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有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甚至产生了将眼泪抹掉的冲动,只觉对方的眼泪和头发一样刺目,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也许他应该伸出一只手,这是普通人邀请的姿势,可他却根本动不了,好像那眼泪将他紧紧锁住一样,让他寸步难行。
下一刻,他感到身子一重,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年渺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前,虽然没有哭声,但他能清晰感受到,胸前很快有了湿意,渐渐氤氲开了一大片。
他僵硬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甚至纵容了对方的这种行为,只静静地感受着胸膛前的湿意越来越重,柔软的身体大概因为后怕在微微颤抖,却并没有被冒犯和近身的恼怒,反而产生了无端的难过和痛苦,死寂了几千年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揉捏般,格外疼痛。
身前身后俱是通天的黑色火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熄灭,也许永远无法熄灭。他们被包围在其中,就像无垠苍穹中的渺小星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分开,也许永远不会分开。
第192章 认清
晨曦悄悄从远处黑黢黢的山脉间晕染开浅白,逐渐侵吞了猩红的夜与月,于是沉睡的光明开始从大地上苏醒,缓缓站起身,撑在了天地之间。
寒夜迎来了暖日,浓重的雾气也越来越稀薄,抬眼望向远方,真正的城池就在那里屹立着,大门紧闭,不见活物的影子,只有城墙上竖着的旌旗在清晨的风中猎猎作响。
越沧海照旧去搜一遍城,年渺在后面跟着,只是不再像之前一样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似乎陷入了困境之中,一会儿失魂落魄,走得极慢,一会儿又清醒过来,小跑着往前追,因为太匆忙而踉踉跄跄的,十分狼狈。
越沧海放慢了脚步,直到进入城中,才自顾自去搜寻,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看见年渺正站在城门外,眯起眼睛仰望天上的太阳,又很快低下头揉眼,似乎受不了强光。
魔界的四季并不明显,昨晚还是寒夜,正午的阳光却十分强烈,瀑布似的倾泻而下,满世界都是灼热的白,年渺白衣白发,几乎完全隐没在日光之中,淡得要看不清人形,仿佛随时能消散。
越沧海莫名有种错觉,觉得对方只是一抹虚影,是幻象,是飘渺的光,并不属于这里。
大概是嫌弃日光太刺眼,年渺退后两步躲进了城门中,察觉到越沧海的目光后,抬眼望过去,两个人正好对视上。
越沧海站在城墙之上俯视他,一身白衣也是淡得要融化进日光里,看不清表情。
“我要去漓玉泽。”他漠然开口, “在最东边,离这里很远。”
他的语调很平,不带有一丝感情,让人摸不透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一个简单的陈述,还是在隐晦表示“别再跟着了”,抑或是要对方跟上,总之,诸多可能都让年渺脸上露出了犹疑之色,瑟缩着不敢动。
这是越沧海第一次认真观察对方。
仅仅是一夜,他的身上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身不问世事的天真烂漫已经看不见什么踪影,变得畏缩而沉默,脸上始终存在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出来玩的,而是真正陷入了险境之中,随时有丧命的危险。最亲近的人生死不明,只剩下自己孤苦无依,追随的相似的面孔,也终究是陌生人,随时会将他抛下。
他怔忪着看着居高临下的越沧海,又匆匆忙忙缩回去,垂下了脑袋看着地面,漂亮的白发也跟着垂落,右手不由自主捏紧了自己的衣衫,身体也僵硬着,不知该往何方。
他轻轻“嗯”一声,却不知道后文该说什么,陷入沉默中。
他不算矮,但是很瘦,身形如早春新生的杨柳,任由风吹拂,飘摇不定,越沧海犹记得昨晚被抱着的时候,他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绵绵无力地趴着,完全压在了自己身上,花骨朵儿似的小小一个,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重量,仿佛只是被一片羽毛,一朵雪花,一团缥缈的月光拥着。
越沧海的心似乎也被柔软的月光给包裹住了,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可怜”的情绪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觉得年渺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可怜,即使内里莫名有个想法在告诉他,都是装的,假的,只是为了博取同情,他也依旧觉得对方太可怜,可怜到让他无法说出任何冷硬无情的拒绝之词。
“年渺。”他第一次叫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声音依旧冷漠, “你可以跟着我,但你师兄万死一生,我不会特意帮你去找他,等我这件事办完后,我会将你送到仙界的交界处,你自行回家。”
他平静地对年渺的命运做下了宣判,随即等待对方的反应。
起初,年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脑袋垂得更低了,手在偷偷攥紧自己的衣服,身体有些佝偻,似乎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希望,等他话音落后许久,才一点点抬起头,神情茫然而惶惶,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许久才微微启唇,却是没说出半个字,只是从喉咙间又是溢出一个简单的“嗯”。
越沧海这时才发现,除了一身干净如月的仙气外,年渺还有一张极其漂亮的脸,那是一种纯粹的,无关性别的漂亮,会让人从心底产生赞美和喟叹,与其说是一个美人,不如说是一件没有任何瑕疵的珍品,在他面前,再精妙绝伦的东西都变得普通起来,天地万物皆黯然失色。
他更是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自他们相逢之时,那双眼睛一直是璀璨夺目的,胜过无数人间的辰星,昨夜黯然了一晚上,现在又渐渐凝聚起光来,在微微颤动着,尚且带着哭泣后的潮湿,似刚下过雨的春夜,水漉漉的,撩动了漫野。
越沧海觉得这张脸和眼睛无比熟悉,熟悉到他产生了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的错觉,可他十分确定,无论是他在人间短短的八年,还是在崖下修行的千年,都和这个人毫无交集,见都没有见过。
也许是因为可怜,也许是因为莫名的熟悉,总之,他默许了对方跟随的行为,并作出了护周全的承诺。
他落在了对方的面前,立在城门口,身形完全将外面的阳光挡下,笼罩住年渺。
“现在就走。”他说。
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昨晚拥抱的勇气,年渺迟疑不敢有动作,犹犹豫豫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一小片衣袖。
* * *
漓玉泽在魔界东侧的边缘,十分偏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部落,越沧海查到,自己最难忘的仇人之一就藏在这个地方,只是时间有些久远,不知道还在不在。
阴罗,分食了父亲尸首的魔之一,同样也是七大魔主之一,然而因为一些隐秘之事受了重伤,隐姓埋名,不知去向,只是在二百年前有消息,说在漓玉泽附近出没。
越沧海最担心的就是对方死了,要赶在前头亲手结。
按理来说,他最恨的人是魔尊越渊,出来之后第一个要找的也应该是魔尊,但他终究不再是一个莽莽撞撞的八岁小孩,他要先将对方的爪牙一个个拔除,让对方日日都在不安定中度过,亦是一种煎熬,直到主动来找自己。
漓玉泽部落里居住的都是些普通的魔族,和凡人差不多,甚至连微弱的法力都没有,他们不问世事,只过着最简单普通的生活,偶尔有天赋好的成为魔修,也会选择离开家乡去远方的城池,寻找更多晋升的机会。
这里不像断生崖附近只有荒芜的土地和漆黑的岩石,入眼便是大片大片鲜嫩的新绿,林茂竹翠,齐齐列开,中间让出迂回的长路,一眼看不见尽头。边上潭水碧波荡漾,澄澈空明,有三两个人在潭边收网,网中的鱼蹦跶出四溅的水花。
就连这些魔的长相和衣着,也跟凡人没什么两样,让越沧海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正午时刻,四野看不见什么人,越沧海放开神识,没有感受到特殊的波动,顺着一条路走去,准备找个年纪大的当地人查探记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普通魔族的寿命也比凡人要高,一般来说,一个普通魔族的正常寿命是一百七十岁,甚至二百岁都不算特别罕见,但繁衍能力也要差一些,很难有新生儿,因此凡人虽然最为弱小,但生生不息,是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
年渺在落地后就松开了越沧海的衣袖,紧紧跟在对方身后,没走两步又不由自主上前,和对方并肩而行。
“越,越沧海。”大概是刚哭了一晚,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带了点怯意,犹疑着喊了对方的名字, “你还要么?”
越沧海垂眼,看见他摊开的手中躺着一颗小小的石头,在白天没有那么明亮了,正是昨夜他给自己的星星。
他想也没想便拒绝: “不要。”
年渺失落地“哦”一声,缩回手,又将那颗星星收了回去。
随便从一个过路人记忆中得知,这部落里最老的老人现今二百一十七岁,也是唯一一个超过二百岁的,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一个人寡居在南边的老屋中,名字也早就丢失,外人只晓得她姓季,平日叫她季老太太,好在尚且有自理的能力,部落中的人也会互相帮助,生活不算困难,一个人足够自给自足。
越沧海要找的便是这位季老太太,阴罗是二百年前在此处有踪迹的,那时对方正当年少,说不定会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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