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棵树,他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唯一的特长,就是拥有充沛的灵气,灵气,是已经得道的天上神仙们最无用之物,却是凡人极为渴求的东西,他并无被惩罚的悲愁,在天宫是当树,在凡间也是当树,他可以看着芸芸众生往来忙碌,除了不能动之外,没有管辖和束缚,反而还轻松些。
唯一担心的是,他的真身——一颗毫不起眼的种子,尚且在幽兰河畔幽兰石缝中夹着,倘若不能拿回来,就算身殒,他的精魄也只能在天地间游荡,无法得到安定。
他奉献出自己的花叶,恳求每一个修真之人飞升之后把他的种子带给他,可惜上千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给他响应,也许没有成功飞升,也许压根把这件事忘了。
而他再也不像刚下凡时那般轻松快乐,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从前什么都没有,不曾奢求许多,现在什么都有了,却永远得不到满足。
他的灵气在无穷无尽的索取中慢慢枯竭,再也榨取不出什么,被人们所抛弃,他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渐渐流逝,一边叹息自己无法取回的种子,恐怕精魄要永世不得安定了。
万籁俱寂之日,他等来了最后一个祈愿的人。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孱弱少年,颓废,沮丧,絮絮叨叨细数着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倒霉事,言语中有轻生之意,他对凡人仍存怜惜之情,不能看对方就此殒命,再加上此人生平确实凄苦,他想了想,拿出了自己唯一的果实。
“这枚果实可以淬练你的资质,让你拥有万里挑一的天灵根,从此修仙顺畅无比。”他和善地告诉这个年轻人, “只是我有一个请求,如果有一天,你得道飞升,可以去天界幽兰河畔的幽兰石石缝中找到我的种子,把它埋起来或者带给我吗?”
少年目光坚定: “您放心,只要我能去天界,一定做到!”
这是他最后一样东西了,他不抱希望地想,随缘罢。
日子一天天地溜走,它不但没有了叶子,没有了灵气,连树皮都被人剥走了,他在渐渐地萎缩,直到只剩下一棵桃树大小。
脱离了种子,他连死亡的资格都没有,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拖着,茍延残喘,生不如死。
他的哀伤笼罩着整个大陆,渐渐形成了屏障,将所有人包裹在内,形成一块死地。
再也没有人能够飞升,飞升的人早已忘了和他的约定,他的根开始腐烂,悲伤地撑着最后一口气,大抵要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他才有解脱的可能。
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枝头放上了一粒小小的种子。
“树灵。”那人微微有些哽咽, “我把种子带回来了,可是……”
他茫然地卷走那颗紫色的种子,发现因为脱离太久,已经腐烂得几乎看不出形状了。
“对不起。”对方悲哀地靠着他坐下。
他认了很久,认出这是得了他果实的那个年轻人,他抖抖干枯的枝条,苍老虚弱的声音中带了一丝轻快: “够了,这样就够了。”
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了此残生了。
然而这个得了果实的年轻人,却抚摸着他光裸的枝干,喃喃低语: “我一定会治好你,我会让你重新开花结果,让你成为唯一的神明,让这片大陆的人付出代价!”
* * *
年渺猛然惊醒。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思维在迟钝地运转,恍恍惚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满目的红迷乱了他的眼睛,天地仿佛在旋转,让他手脚发软,使不上力。他苦苦思索,想了许久,才记起自己是年渺。又过了半晌,判断出来自己是在现实而不是在梦中,他慢慢缓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是汗。
是做噩梦的感觉,可这好像并不能算是噩梦,更像是闯入了别人的梦境。
梦里他看不清任何人的模样,只记得化不开的浓雾,然而那个得到了果实的人最后的低语,却像个诅咒似的,狠狠震碎了他的心脏,醒了以后仍然萦绕耳畔,让他心悸不已。
热气渐渐消散,他终于有了一丝力气,翻身下床,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流淌过干燥的喉咙,浇灭了满身灼热,他打开窗户,微微探出头,夜凉如水,风混着各种花的香扑面而来,彻底洗去了他的睡意,他揉眼睛,只觉异常清醒,可夜色依旧似浓墨,说明时辰尚早,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外面一片死寂,往日盛夏应有的纺织娘领奏的和歌一点也无,甚至连风吹花叶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突然心慌意乱起来,飞快穿好衣服,打开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探头,发现师兄并不在外面,才松了口气,脸蓦然烧起来。
他还没有忘记,在睡着以前干的事情,足够让他羞臊得几个月都不敢面对师兄,可是在床上时暧昧不清朦朦胧胧的感觉又太过美好,让他忍不住回味。
师兄的房门是半开的,他偷偷摸摸瞧了一眼,不像有人的样子,想喊一声试试又不好意思,踌躇半天才探进去半个脑袋,小小叫了一声: “师兄?”
没有回应,人大概是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会去哪里呢?
他打开堂屋大门,被外面的景象震惊到了。
从他这里可以隐约看到幽兰山的山顶轮廓,而此时山顶上空悬挂着一轮圆月,月色殷红,宛如神明的血不小心滴落到苍穹之中。
又像是一只腥红的眼睛,在静静注视大地苍生的一举一动。
血月散发着诡异的红光,虽然微弱,但也给漆黑的夜幕罩上一层血色薄纱,年渺被这幅场景吓得背后发寒,半晌才有所动静,慌慌张张把家里翻了个遍,也没看见师兄,他不敢喊出声,有种奇怪的错觉:如果他声音太大,就会惊动血月,引起对方注意。
师兄去哪里了?探查血月吗?
年渺紧紧皱着眉,孤单让他的无助和惶恐急剧增长,忽而听到屋外有微弱的人声,他立马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似乎是附近的邻居,而且不止一个人。
这个时候,同类的出现无疑可以缓解一些恐惧感,年渺犹豫片刻,还是下决心往有人声的地方跑去。
他跑出门,看见周围的邻居都从屋里三三两两出来了,他正打算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却注意到他们俱是双目无神,自觉排成长队,眼睛直勾勾望着那轮红月,往幽兰山上走去,口中念着“神树” “浇灌”一类含糊不清的词。
城效空旷的大道上,很快聚了两条长长的队伍,和那日在幽兰神殿中看到的场景一样,只不过那时是白天,而且有师兄在身侧,现在是夜晚,还是孤身一人,年渺看着这群活死人,只觉头皮发麻,寒气侵入骨髓,竟然也开始控制不住手脚,加入到其中一支队伍中。
他的大脑似乎也不受控制了,浑浑噩噩的,等再次清醒过来,他竟然已经到了幽兰山顶,神树旁边,这才看清楚,半空中悬浮的那轮红月,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琉璃长明镜!
无数活死人涌上山,从山脚要殿门,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无数双眼睛中映着血红的镜子,发着幽幽的光,诡谲又震撼。
最先到达殿中的人跪在了蒲团上,嗫嚅着忏悔自己的平生罪行,立誓甘愿以性命祭祀幽兰神树,其余的人紧随其后,纷纷跪倒在地上,对着殿中的神像长拜不起,从山顶到山脚,以及后面冗长的队伍,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队伍开头轻轻一推,次第倒下,空洞且哀怨的忏悔声如浓雾,弥漫了整个大地。
“害怕吗?”
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年渺心头一颤,猛地扭过头,迟疑问: “是,树灵?”
他这才注意到,神树已经长成一小片林子,然而通体不再是温柔的,而是变成了血红,这种诡异的血红色,让人见了便自心底生出无边的不安和恐惧,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别怕,有我在。”树灵和蔼道, “你在现实,亦在我的噩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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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猜猜师妹的金手指w
第34章 碎片
又是月圆之夜。
乌云半蔽,星辰寥寥,天地间仿佛笼了一团迷雾,四处都是模模糊糊的,偶尔能看到两三点朦胧的光,像是坠入水中被晕染了一样。但是抬头往幽兰山上仰望,就能看见幽兰神殿上悬挂的水蓝色的镜子,向四周散发着柔和的光华,烟波一般微微荡漾着,在雾蒙蒙的黑暗中格外幽寂美丽。
尽管已经是深夜,大地陷入沉睡之中,然而镜子出来之后,所有在睡梦中的人,都不约而同受到了引诱,从各处的房屋中走出,次第排成长列往幽兰神殿汇集。
季一粟落在了北望山山顶,同琉璃长明镜遥遥相对,镜面光滑平静,只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微微泛着浅红色的光。
伏天剑感受到他的气息,激动得颤抖起来,发出低低的铮鸣,连带得整座山都有了轻微的晃动,他将手覆上去,没有说话。
“此剑名为‘伏天’。”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伏天’,意为降服上天,可见它前任主人的张狂。”
“然而世事无常。”对方一声叹息, “没想到有一天,它也沦为无主之物。”
季一粟转身,看见对方脸上的惋惜和遗憾,微微一哂: “你怎么就知道是降服上天的意思,万一只是在三伏天时嫌热取的呢?”
“你怎么敢如此妄言?!”虚元闻言,平静的脸上竟然现出愠色,声音高扬, “你知道它的前主人,是什么人么?”
他今日的袈裟格外殷红,仿佛染了血似的。
季一粟问: “是什么人?”
听到他如此问,虚元的神情反倒和缓下来: “我还当你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不知者无畏,才敢出现在我面前。连他的名头都没有听说过,恐怕只是一介凡人。他的名字令鬼神恐惧,妖魔哀泣,只要他出现……”
他越说越激动,季一粟却淡淡打断他: “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
虚元的声音戛然而止,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粉,不知是因为被打断憋的还是因为被揭穿而恼羞成怒,神色变了又变: “那当然是,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像泄了气一般,最终放弃了解释,目光中带了些许审视, “看来你不是为了那样东西而来,那你是为了什么?神树?”
荒山之上,二人相聚不过半丈远,一红一白,相对而立,衣袂飞扬,被寒风吹得飒飒作响。
季一粟反问: “你是为什么而来?”
“不对。”虚元的视线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伏天剑上,剑时不时颤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伏天’对你有所感应,你身上一定有‘碎片’!你在故意误导我。”
“随便你怎么想。”季一粟随意道,掀起懒散的眼皮, “我只是来拿我自己的东西。”
虚元笑了笑: “你认为你还有机会么?”他低顺的眉眼间又现出平日的悲悯之色, “如果你只是不小心卷入其中,我还不想滥杀无辜,可你身上既然有碎片,我是一定要得到的。”
说话间,他光滑的头顶隐隐生出几道金红的纹路,纹路逐渐清晰,从头顶蔓延到眉边,脸庞,一直到下巴,花纹老旧,大概是不为人知的上古咒术,让他原本干净慈悲的脸愈发诡异起来,手中的禅杖也被丝丝黑气缠绕。
他的威胁并没有起到作用,季一粟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变化: “‘碎片’是什么?”
神圣的金光混着丝丝黑气猛烈袭来,季一粟动都未动,那道气势汹汹的金光便在他面前瞬间化为点点萤火,很快消散了,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问: “既然已经成仙,为什么还要下凡?因为回不去了,才选择堕魔么?”
虚元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也是堕仙?”
季一粟道: “我不是。”
虚元紧紧皱起眉头,仔仔细细观察他,可从他身上,只能看见一团混沌。
伏天剑忍不住颤动,似乎在催促什么。
季一粟垂眸扫了它一眼,目光才再次落到虚元身上,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化为无形的绳索将对方捆绑住。
虚元神情大变,满头金红纹路间光华如水般流淌,挣脱了束缚,禅杖往地面重重一击,顿时金光大作,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自禅杖处往四周裂开一道道缝隙,满天满地的金光似潮水翻涌,包裹了整座山,世界亮如白昼,山体震动,越来越剧烈,裂开的缝隙迸发出无数飞沙走石,被卷入金光之中化为粉末,导致天地皆是灰蒙蒙的。
轰隆隆的巨响几乎要震碎苍穹,山顶的裂缝越来越大,一直蔓延到半山腰,北望山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大大小小的石块漫天飞舞,最终全部化为齑粉。
季一粟完全被淹没,甚至看不到半点身影,恐怕也已经随沙石化为粉尘。
北望山虽然不是什么险峻大山,但也屹立了这么多年,顷刻间变为废墟,只剩粉末,也是闻所未闻,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神力,可惜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所察觉,所有人都有秩序地往幽兰神殿游动,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
在这片只剩尘土的废墟之中,伏天剑依然伫立,位置还是在山顶的位置,只不过现在变成了山底。
金光渐渐淡去,虚元走到剑旁,神情紧绷,手掌停在剑身上方。
这是他的计划之一,如果实在拔不出剑,就把山毁了试试,如今实施,也顺带将那个看不出真身的男人杀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还是握住了剑柄。
然而手尚未挨到剑柄,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数丈远,他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几步,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被灼伤得血肉模糊。
那位修的是火,剑也是带火的。
果然还是不行,剑是认主的,即使主不在了,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庸人碰到,就算体内有‘碎片’也无法被承认。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就能让剑有回应呢?
天地重新变得昏暗起来,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笼了一层血色。若是有人抬头,会发现半空中的琉璃长明镜,已经变成了绯红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别枉费力气了。”散漫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人能拔出来的。”
虚元抬起眼,虽然明白对方不会轻易身殒,但毫发无伤,还是让他十分吃惊: “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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