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渺的手停顿了下来。
他和百里乘风多像啊,他也不知道,季一粟长什么样。
“不好看。”他轻声说, “不想让别人看到。”
百里乘风惨然一笑: “既然不好看,说不定我看了之后,就不会喜欢你了,根本不需要你操心。”
年渺定住了,他不知道最后应不应该再欺骗百里乘风。
“你一直在骗我。”百里乘风低低道, “就算是现在,你想抹掉你的一切,也不愿意对我说一句真话么?”
他紧紧盯着年渺,目光灼热如太阳,仿佛能将人燃烧殆尽。
“你会抹掉……我在慕情湖那里的记忆么?”
年渺微微一怔,望向他的眼睛。
“那年我在慕情湖上看到的,其实是你,对么?”百里乘风的声音轻柔而悲伤, “所以你才会劝我,不要再执念于她了,因为那根本就是你。”
年渺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想一直当个骗子了。
似乎早有预料,百里乘风扯了扯唇角,像是释然,又有不甘和遗憾,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要听不见: “能让我,再看一眼么?太久了,我都要记不得了。”
他的眼眸里装着恳切和哀求,年渺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即使他不喜欢百里乘风,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的悲苦,大抵这世间,求而不得一厢情愿的情感总是一致而悲苦的。
多年以后,百里乘风再次看到那张让自己曾经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的脸,那时他年少轻狂,爱恨来得快也去得快,思慕如潮水,在新鲜了一段时间后,又渐渐褪去,仿佛只是遇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时间久了,梦就淡了,很少再想起,可是竟不知梦中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再次牵动了他的心,仿佛是宿命的注定,抑或是被命运的捉弄,他自始至终都恋慕了同一个人。
他忽然大笑起来,仿佛是极致压抑后的疯狂,又像是大彻大悟,抑或是不甘遗憾,巨大的悲恸如寄月岛海岸边翻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在潮水中没有挣扎,任凭自己溺亡。
良久,心魔侵蚀了神识,脑海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气血翻涌沸腾, “哇”的一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衫。
* * *
拿回身体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季一粟却比被碎。,尸还要难受。
他从年渺那里拿回来的,一共有三十八颗魔珠,是他身上的三十八个部位,这些部位并没有心脏重要,可是当这些身体回归后,他并没有感到舒畅,反而那颗一直平静稳定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
他捂着心脏,独自一人坐在若留河的岸边,好半天才缓过来,抬眼看到静静流淌的河水,河上孤独的灯火,还有淅淅沥沥的雨。
这个时间段,连若留城都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云间逢”是日夜不休的,像唯一一颗明珠,在黑色的绸带上骄傲地点缀着。
季一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大抵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少明大陆,就是来的这里,身体记忆的本能将他指引了过来,毕竟他从年渺那里离开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
他小心翼翼摸索着自己新找到的身体,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充满了沉重和悲伤。
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新融入的身体的异样,很重,比千万座山压在身上还要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又不是凡人,怎么可能有这么沉重的肉身。
他将自己的神识完全融入这些身体中,渐渐怔住了。
恍惚间,他的神识进入了新的身体,站在了一个弥漫着白雾的地方,不远处有几座模糊的浓雾,比白雾要浓郁许多,但还是看不清是什么,他晃晃悠悠飘了过去,身不由已地飘进了其中一团浓雾里。
随后,他看到了浓雾中站着的年渺。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解不开的谜团,只有年渺是清晰的。
年渺捧着他的身体,在伤心地哭泣着,眼泪接连不断,如今夜的雨迷迷滂滂,一颗又一颗,无数颗眼泪滴在他的身体上,没有滑落,而是融入了进去,消失不见。
每一个无人知晓的安静夜晚,年渺都没有睡着,而是抱着他的身体哭泣,一直哭到天明,这么多个夜晚,眼泪怕是能汇聚成若留河,奔流不息。
他想,年渺小时候都没有怎么哭过,怎么偏偏长大了,眼泪变得这么多。
他的心脏再次疼痛起来,疼得他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出一身冷汗,作为至高无上的魔神,他的疼痛感其实很弱,不伤到要害,可以说是没有的,但是心脏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它的疼痛是如此的真实,好像被一只手握着随意揉捏一样,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强忍着这种异常的疼痛过去。
是取了情丝后遗留的病症么?
这种疼痛不能放任不管,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说不定会成为他的致命要害。
他现在就得去找寄余生,看看有没有解救的药方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身体沉重,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站起来,只能茫然而孤独地坐在岸边,静静体会着心脏疼痛的余留。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身体会如此沉重了,因为里面装满了年渺的眼泪,就像是一团棉花,干燥时轻飘飘的,可一旦泡上了水,就会变得沉重如铁了。
他的身体装载着年渺所有的眼泪和悲伤。
绝情的话说了,碎片解开了,身体也拿回来了,他以为自己和年渺已经断绝了一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他要怎么把年渺的眼泪还回去,让身体变得正常起来。
而且,他还忘了一件事:他忘了抹掉年渺的记忆。
年渺对他太过执念,不能再记着他,日后生出心魔更是祸患,要想和年渺断绝一切,必须把年渺的记忆抹掉,或者把年渺的情丝也取走。
可是取走情丝后,实在太疼太难受,他下意识还是不希望年渺经历的,抹掉记忆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这个想法冒出来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年渺多狡猾啊,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碧海门任人摆布的小孩了,怎么可能猜不到自己要做什么,一定早就把记忆藏好了,不会干巴巴傻乎乎等着自己去的。
可是他觉得,他还是得再去找一趟年渺,至少,得弄清楚怎么把身体里的眼泪还回去。
他静静地坐在河堤上,身旁是憔悴的柳树和枯萎的草地。
天色微明,遥远的天际慢慢泛白,混着新鲜稚嫩的粉,一点点扩散,变深,雾气弥漫如薄纱,将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美好起来,离离枯草上的露珠闪着晶亮的晨光,忽而被清凉的风掀进了泥土中。
城门前的大道上逐渐有了行人的踪迹,寂静的天地开始增添了声音和活气,然而并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季一粟开始尝试着站起来,可没等成功,一个身影忽然落在了他身边,跟着他一起坐在河堤上。
他连目光都懒得给过去: “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欣赏一下你现在的样子。”寄余生笑眯眯道, “比人家门口乞食的狗还要可怜。”他啧啧两声,感慨道, “除了阿渺,谁敢理你啊,现在也只有我才会来陪你了,看罢,只有真正困难的时候,才知道谁是真兄弟。”
季一粟没有说话,似乎漫不经心的,在想其他的事情,寄余生自讨没趣,只好叹了口气,用无聊的语调问: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正要找你。”季一粟平静地描绘着自己的症状, “感觉很空,好像心脏被掏走了,而且刚才,心脏这里疼得厉害。”
他望向寄余生: “有什么解决的药?”
他知道很多人都拿情丝和寄余生做过交易,对方一定知晓如何解决。
寄余生却看着他,半晌才道: “我怎么知道,人家取了情丝都吃好喝好,一身轻松,比谁都快活,你怎么还会疼?是不是没取干净?”
但他干这行多少年了,早已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取,怎么可能会留根,而且天道法则的交易也成功了,说明不可能没取干净。
“过几天应该就好了。”他不在意道, “毕竟你不是个正常人,肯定跟正常人不一样。”
“还有一个问题。”季一粟接受了他的解释,把年渺在他身体里留了太多眼泪的事告诉了他,面无表情问, “这个要怎么取出来?”
寄余生: “……”
他第一次碰到这么奇怪的问题。
“眼泪怎么可能会留在你身体里。”他皱着眉用神识探查了一番季一粟的身体, “没有什么异常啊,是你想多了,人的想法往往会影响自己的判断,会把产生的错觉当真。”
他站起身,十分惬意地呼吸了一番清晨新鲜的空气: “别想了,回去好好睡一觉,过几天自己会好的。”他的目光落在了“云间逢”上, “或者,我请你喝酒怎么样?人家都说, ‘一醉解千愁’,等你醉几天,心病自然就好了。这店还是你那小狐狸开的,啧,早知道应该把之前花的找他讨回来。”
————————
后面更刺激嘤嘤嘤
第114章 落魄
季一粟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且无序的时光。至于是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许是几天,也许是一个多月,总之,他终日如同怨魂一样,被寄余生领着,游荡于市井之间,他的心是空的,时不时会抽搐一样疼许久,身体很沉重,连胳膊都懒得抬一下。
可是他仍然跟着寄余生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毕竟一旦停下来,就会更加难受。
他喝了“云间逢”的酒,看了南方充满风情的水中舞,听了夜市街头不知名的歌,却都像泡影一样,在他空落落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到头来,他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直在想,如果寄余生都解决不的话,他还是得去找一趟年渺。
最后寄余生也无奈起来,拿他根本没办法,都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半点缓解,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两个人在若留城郊外一家不起眼的酒肆中坐着,傍晚的余晖将门外全然笼罩了一层绯红,来往的客人渐渐变多,交谈声也嘈杂起来。
人间的酒水对于季一粟起不到丝毫作用,无论喝多少,都没有醉到忘掉一切的效果,他依旧觉得难受,找不到原因,得不到纾解,只能端着酒杯,麻木地一口一口灌着。
杂乱的谈笑声充斥了不大的酒肆,像蜂群嗡嗡着钻入了他的耳朵,无法躲闪,让他举起酒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停滞不动了。
“百里家主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初二,正是立冬那天。”
“总算要来了,这可是百里家二百年没有的大喜事,把百里家高兴坏了,要宴请天下,到时候哥几个,都能喝一杯百里家主的喜酒!”
“倒是不晓得百里家主的未婚妻是什么人,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合体期冰灵根高手,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从别的大陆过来的。”有知情人插话, “高不高手不知道,但我可是听百里家的人说,那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只要看一眼,都能销魂蚀骨,一辈子忘不掉。”
他说话时手舞足蹈,言行都十分夸张,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么说,不枉百里家主等二百年,等来了这样一位美人。”
“那当然,百里家主对这位未婚妻,也是极为宠爱的,花了大价钱,去各个的大陆请了上千位绣娘和首饰匠人,又收购了奇珍异宝无数,专门为夫人做衣服首饰,博美人一笑。”
……
季一粟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放下来了。
这些天里,关于百里家百年喜事的传闻越来越多,几乎走到哪里,都有人在热烈谈论着,左右离不开几件事:百里家主对未婚妻十分宠爱,极尽奢华;这位未婚妻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可惜太过神秘,从来没有离开过百里家半步,除了百里家的人,其他人都未曾有缘见过一面。
寄余生不由望向季一粟,但是在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无情得称得上是冷漠。
忽而门外一阵喧嚣,所有人都不由被吸引了过去,隔壁桌最爱看热闹的出去询问后兴冲冲归来笑道: “你们猜怎么着?是百里家主带着夫人过去了!好像是看什么师姐?”
林岚夕暂时落脚在附近,这些天百里家的人往来不绝,置办无数东西,十分热闹,毕竟夫人要从这里出嫁,该有的排场必须要安排上。
闹出的动静很大,附近的人不会没有察觉,然而这么多天,百里家主和夫人第一次上门。
尽管还未真正成亲,众人已经默认这位未婚妻是家主夫人了。
一个月的传闻让所有人都兴致勃勃,饭也不吃,酒也不喝了,纷纷跑过去,非得瞧瞧这位神秘且美丽的未婚妻究竟长什么样,传闻是不是太过夸张了。
整个酒肆只剩下两个人,寄余生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算了,这家酒也不算烈,我们去下一家得了。”
他走到门外,身边却没有人,回头望,季一粟还在屋里坐着: “怎么了?舍不得啊?”
他这句“舍不得”很隐晦,没有问舍不得的是酒还是人。
季一粟这才动起来,走到门外,抬眼望向蜂拥的人群。
约莫在数里之外,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即使没能过来,许多人也放出神识探查,都颇为好奇未来的百里家主夫人的模样。
仅仅是在酒肆前站着,他都已经嗅到了年渺的气息。
寄余生望向他,见他一副魂都被勾走的失落样子,索性也不再管他,随着人群凑过去看热闹。
耳畔的喧嚣声渐渐变得遥远,季一粟一个人站在酒肆门前,仿佛被世界孤立一般,只觉心脏愈发难受,片刻后,他还是放出神识,去窥探前方的情景。
并不是他想年渺,他只是想看看,想看看年渺现在怎么样,只是看一眼,没有别的想法。
就算是养只猫,交给下一个主人,也会有所牵挂究竟过得好不好,更何况是养了这么多年的人。
还没有看到,他的心脏已经开始像被人捏住,提了起来。
林岚夕落脚的地方,原本只是个简单的小院落,此时已经绯红一片,站的全是人,聘礼如流水络绎不绝,原来今天是下聘的日子,只不过并没有完全按照人间的规矩来,百里家主是带着夫人一起过来的,走个下聘的仪式而已。
99/179 首页 上一页 97 98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