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渺在穿衣镜前看完,不觉得喜悦,也不觉得失落,只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有无瑕疵,挑不出毛病后摇摇头: “都好,就这样罢。”
等明天制衣坊的使者来取走,做最后的调整,就算彻底完成了。
这一条只是大婚当天穿的,还有几十条婚后不同场合下穿的,都需要他一一试,好在今天只需要试最重要的这一条,其他的不着急,不然他单是换裙子就能忙死。
凤冠首饰也敲定了下来,同样以凤凰为主题,不算是他最喜欢的,只是最合适的。
此时已经是深夜,衣服加首饰堆在身上,重逾千钧,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试完之后没有留恋,坐在梳妆台前,先将凤冠取下,又去解发髻上缠绕的珠花步摇,实在太繁琐,便歪着头一边解一边喊了一声: “帮我一下。”
这些侍女都跟了他有段时间了,彼此能摸清一些习性,按理说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就会有几个人来帮他卸妆,可是喊了一声之后,依旧没有动静,他心下奇怪,想起身查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按住了肩膀。
僵硬慌乱立马席卷了全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这只手宽大修长,绝对不是侍女的,而是一只男人的手,同样是他最为熟悉的手。
这只手曾牵着他辗转过天涯,曾抱着他花前月下,曾为他解过腰带,也曾为他梳过发,温度算不上灼热,却能将他的心烧得发烫。
他透过镜子,看到了身后站立的男人高大的身影,看不到脸,只能看到身段,以及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而另一只手,则覆上自己的发髻,在乌发之间流畅地翻转,熟练地将那些藏在头发之间的首饰一一取下。
他的动作熟练,但算不上快速,甚至慢得惊人,每一个动作,都迟迟滞后许久,手要在头发上流连许久。
年渺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大脑完全空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被久久凝视着。
他以为在完全心死之后,再见到季一粟,不说心如止水,也至少能够平和,然而炽热的感情如何能在一朝一夕便浇灭,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潮澎湃。
明明都说下再不相见的狠话了,明明都那么绝情的拒绝了,为什么季一粟还要来招惹他,还要来将他的心弦从一片灰烬中捡起来,重新拨动。
他根本受不了撩拨,只要季一粟给他一点希望,他就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顾脸面和自尊,将自己完全托付。
可是现在,在被沉重的嫁衣压着,他咬着唇,忍着泪,还是想保留最后一点点尊严和体面。
俩人都没有主动开口,沉默着进行着这件事,直到头发上的首饰全部被取下,发髻松落,长发垂下,那只手又贴着耳朵往下,摸上了玲珑的耳垂时,被年渺忽然握住,随后拿开。
“我自己来。”年渺轻轻开口,声音是压抑的颤抖,好在颤抖得不算厉害,希望没有被察觉。
那只手顺从地垂落,却停留在他颈后,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帮他脱裙子。
耳垂本来就是极其敏。,感的地方,被碰到的时候,年渺浑身一阵酥麻,身体都在发软,根本不敢让他再继续下去,自顾自取下了凤凰耳环。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极其艰难,他慌慌张张,只觉取个耳环都十分费力,好不容易两只都取下来,放在梳妆台上,肩上一松,衣襟间却是又落下了重量。
季一粟俯下身,在认认真真解他的衣服。
透过冰晶打磨而成的镜子,年渺可以清晰地看见,两只宽大的手在自己衣襟前,火红的衣襟上覆着白皙的手背,还有他潮红的脸,明明是简单的动作,构成的场景却有种说不出的靡。,艳。
他的身体已经软得几乎无法坐得挺直,后仰时靠在了季一粟的怀里,胸前的扣子已经解开了两颗,依稀能看见方寸雪白。
他听见了呼吸的急促加重,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季一粟的。
大概是自己的,毕竟镜中的季一粟看起来十分平稳,眼睫低垂,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就算是以前,季一粟也是经常帮他穿脱衣服的。
如果没有镜子,他或许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可是这个场景放在镜子里,实在是说不出的迷乱,年渺轻轻颤抖着,看见自己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血红,眼睛里开始泛起潋滟的水色,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
他不知道季一粟怎么想,可他知道季一粟不会对他有什么反应,他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一眼镜子,只能伸出手,按住了身前的两只手,也按住了剩余的一点点自尊,又说了一句: “我自己来。”
这次的声音更加轻颤,似乎掺杂了许多恐惧,季一粟终于开了口,声音和平常一样沉静: “你一个人解不开。”
他的目光从年渺低头时露出来的雪白颈间,转移到镜中半挡住的脸上,无法移开。
不是没有见过年渺穿嫁衣的模样,只是那时只有十八岁,尚且稚嫩懵懂,而现在比从前又不知漂亮了多少倍,对镜卸妆时,眼底化不开的哀伤,比年少时多了万种别样的风情。
至少在他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全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来。
“我一个人解不开,自会找别人帮忙。”年渺的声音很软,语气却显得有些强硬,拨开了对方尚且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手,才问, “倒是师兄,三更半夜,闯入别人妻子的门,恐怕不是君子行径。”
相似的话,隔了多年后再次出现,却没有往昔的调侃,反倒是十分认真。
季一粟没有在意他话中驱逐的意思,只是在想,年渺要谁帮忙,明明还没有过门,怎么就如此娴熟地说出“别人妻子”这种话。
他那颗空荡荡的心,此时装满了酸水,比之前空的时候更难受了。
年渺却已经站了起来,提着冗长的裙尾,退后了两步,站到了屏风后面,和他隔着不算近的距离。
新换上的深山寻春屏风比年渺还要高半个头,将年渺完完全全遮挡,季一粟抬眼时,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身影,还有无法藏起来的裙尾在地上拖曳。
没由来一阵失落,他和年渺之间,早已竖起了无法逾越的屏障。
年渺将自己藏起来,既看不到镜子,也看不到季一粟,同时让季一粟看不到自己,心终于沉静下来,不再跳得那么厉害,静默了片刻,他淡漠开口问: “师兄深夜来访,恐怕不是为了帮我换衣服罢,到底有什么事?”
他话出口之后,又后悔得想咬掉舌头,明明是想冷漠一点,无情一点,说的话为什么更像是委屈和暧。,昧。
季一粟自然不是特意前来替他换嫁衣,他根本不知道年渺今天要试嫁衣,只是碰巧遇到,便被迷了眼睛。
年渺既然在找人帮忙,那他就去帮忙,这种事一向是他来做,什么时候轮到他人代劳。
年渺听他沉默不言,以为他尚且顾念昔日情谊,不想说得太过绝情,便垂下眼,盯着自己艳红的裙摆,低声道: “师兄既然不说,那我替你说了,师兄是不是……来取我的记忆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季一粟,同时也给季一粟找到了借口。
是了,他还没有抹掉年渺的记忆,年渺还记着他,还喜欢他,要怎么安安稳稳嫁给百里覆雪,要怎么没有痛苦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
可是年渺还喜欢他。
这个迟来的认知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发芽,让他的心酸酸胀胀的,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
年渺喜欢他。
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喜欢,不是徒弟对师父的敬重,是真真正正的恋慕,是男女之爱。
年渺喜欢他。
季一粟凝视着屏风后绯红的模糊影子,声音忽然变得轻松了: “是。”
年渺喜欢他,他要怎么办,他好像是不能响应的,可是年渺亲他的时候,又实在太甜。
他的心又抽痛起来,像是有一颗种子被滋润,被浇灌,在悄悄地破土而出。
和预想之中的一样,但是现在的年渺,已经不是十八岁那个稚嫩懵懂的年渺了,他已经疯过哭过,甚至以死相逼过,透过伪魔和百里乘风的影子,认清了自己曾经有多狼狈和可笑,所以现在,他的心反倒是平静的。
“其实师兄,大可不必多次一举了。”年渺轻声说, “我知道师兄抹掉我的记忆,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因为想念师兄而痛苦,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他的目光渐渐游移到面前的屏风上,是双面绣,正对着他的,绣是的满山春意盎然的繁花。
他听到季一粟平静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放下了,我不喜欢师兄了。”年渺专注地望着屏风上的春枝,声音云淡风轻,充斥着放下后的释怀, “我已经想通了,师兄是天上云,我是地上的淤泥,云泥是注定无法相配的,而我曾经对师兄,完全是痴心妄想,现在那点妄想已经消散了,我不会再奢求了。”
他顿了顿; “我想了很久,我对师兄,应该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只是一时间的仰慕,让我有了男女之情的错觉,没想到给师兄造成了天大的困扰,是我不对,希望师兄不要再介怀。”他客气而平静地剖析着自己的感情,将自己和季一粟一点点剥离, “我其实,是不喜欢师兄的。”
他吐出一口浊气,死死按捺着自己的颤抖和心跳,平静地将这些话说出时,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一字一字,说着“我不喜欢你了”的话,语气平淡,却认真而庄重,并不像是在赌气,季一粟的目光穿过屏风,可以清晰看见他认真的脸。
季一粟觉得全身都在发麻,耳边不知道是什么在嗡嗡作响,以至于几乎要听不清年渺在说什么。
年渺好像说不喜欢他了,而且不是现在不喜欢,是以前就不喜欢,是错觉。
可是那两个吻,又算是什么呢?
年渺怎么突然又不喜欢他呢?
半晌,他终于想起来要张口,最后,却只挤出来一个僵硬的“好”。
年渺弯起唇角,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师兄不介意就好,话说通了,以往的事就什么都不算了,师兄可以和我,冰释前嫌么?”
往事如烟而散,许多人都会这么说。
季一粟酸胀的心在止不住发疼,不仅仅是被人揉捏的疼,更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脏里面钻出来的疼,仿佛有数把钝刀,在他心里割来割去,让他疼得一时间站都站不稳,只能上前走了两步,扶住了冰镜。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好。”
很平静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他想,就应该是这样,这才是正常的,他已经拔去了情丝,对年渺没有感情了,年渺对他也不再有男女之情,这是极为完美的。
年渺的声音轻快起来: “多谢师兄。”
他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许,微微低下头,有种青涩的羞怯: “我知道这么多年,师兄是真心将我当晚辈教导,关心我以后的路,现在师兄不用担心了,因为我已经要和覆雪成亲了。”
季一粟的心一颤,看见他的笑容里是止不住的甜。
他就是一直这样对百里覆雪笑的么?
“师兄也说过,无论是外貌,人品,财富,这世间能和覆雪媲美的,恐怕再难寻觅。”说起自己未来的夫婿,年渺的语气里都掺了蜜, “覆雪他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完美温柔的人,事事体贴,我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我想不到的,他都替我想了,他对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上扬的唇角里是抑制不住的羞涩和甜, “比师兄待我……更要好,是夫君对我的那种好。”
有镜子碎裂的声音,季一粟垂下眼,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将脆弱的冰镜捏碎了。
他沉默着,想把镜子恢复原状,却怎么都做不到。
他很想问年渺,什么是超越了自己的好,什么是夫君才能给的好,百里覆雪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是自己没有做过的。
自己没有做过的,夫君的好,除了床。,笫之欢……还能有什么?
可是从他口中挤出来的,只有两个字: “很好。”
“很好”,是他作为师兄,作为长辈,理应给年渺的祝福。
他一阵头晕目眩,心口疼得几乎要被捏碎, “哗啦啦”一阵巨响,变成碎片的镜子撒在了地上。
屏风后的年渺讶异地问: “怎么了?镜子倒了么?”
“风吹的。”季一粟声音冷漠道,一边将镜子恢复成了原状。
终于成功了,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法术此刻对于他来说是这么难。
窗门都是紧闭的,没有一丝风透进来,空气甚至有些沉闷。
年渺轻声附和: “今晚的风是有点大,好在没有下雨。”
又是一阵沉默,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我已经决定,以后和覆雪携手共度此生了,而且我们也得抓紧时间孕育几个子嗣,毕竟我们都即将飞升,子嗣不抓紧,恐怕没机会了。”年渺慢慢道, “所以师兄就不需要替我的以后操心了。”
季一粟没有说话,只觉得头晕得厉害,仍旧扶着镜子,却不敢再用力。
耳畔嗡嗡的响声更大了,他的大脑迟钝得厉害,甚至一时间无法理解“子嗣”是什么意思。
年渺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屏风,在直直望着季一粟,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的探寻: “师兄,我成亲那天,你会来喝喜酒么?”
季一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跟着本能回答: “好。”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一声“好”都变得含糊不清,仿佛是从嗓子里硬推出来的。
“太好了!师兄能看见我嫁给喜欢的人,也一定很高兴。”年渺因为他的同意,声音蓦然变得轻快,又似乎意识到,这样轻快的语调和自己现在百里家主夫人的身份不符,很快降下来,斟酌着语句缓缓道, “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请师兄帮忙。”
季一粟按住额头,让自己的眩晕和麻木减轻了些许,这句话算是听懂了: “你说。”
“其实,我是替夫君问的。”年渺的声音再次掺了蜜, “我和夫君父母都不在,所以高堂之位,本来是想请两位长老顶替的,但是夫君说,既然我的师兄尚在,师兄也是长辈,不如请师兄坐高堂,等我们成亲那天拜是的师兄,给师兄敬茶,更能回报师兄多年的养育和教导之恩。”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小心且紧张起来,仿佛很害怕季一粟的拒绝,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师兄,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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