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那天丢垃圾时,发现垃圾桶不见,逼得他走出胡同,在被教父追着逃命时遇到雁行,又一路让他站到这里,在秋风拂过脸颊和颈口的凉意中,等待裁判和计时器发出可以出发的信号。
目之所及的地方,姿态各异的观赛者围成一圈紧凑的人墙,其中每隔几米,就会出现熟悉的面孔。
手持亮黄色拍掌器的郑韩尼和司徒渺,抱着戈多的金刚,更远一点是终于找到空隙挤到第一排的安妮,她的兔耳朵又只剩一个了……涂了显眼腮红的尹奶奶、孙老太站在一起,不合群的邓老头独自一人缩在陌生的人群中……还有玛玛,工艺师被一群老太太夹在中间,此时何已知才看见她也来了…… 数不清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让剧作家回想起被强迫着上台演独角戏的感觉。
那会儿观众的视线仿佛泄露的煤气,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抢先夺走空气中的氧气,令他慢慢陷入窒息。
正是那个呼吸困难的时刻,让他理解了在人前发不出声音的何未知。
但此时不一样……何已知感受到充足的氧气正顺着呼吸流入自己的血液中,他决定放下负担,暂时地享受这一刻。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比赛一开始,在他抬起手的一秒,所有的目光都会转移到Captain的身上,而他将如己所愿地退回余光的边缘,做一个安定的辅佐者,欣赏演员按照自己的剧本完成精彩绝伦的演出。
临时设置的嘉宾席上坐着几个中年男人,老花鼬坐在最中间,眉头上皱出一条条沟壑,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抽[dng]敲打着扶手。
透过隐形眼镜,何已知看着摘下茶色墨镜的老男人,自然光下苍老的面孔逐渐和丘旦青的样子重合。
他想象着丘教授在哈蒙尼欧上看到自己,应该也会和现在的老花鼬露出一样的眼神吧。
他们居高临下久了,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即便是傲慢如此的老男人,在看到被自己碾过的蚂蚁重新出现在视野前也会不自觉地展露出深藏的恐惧。
那无法安定的末端肢节就是证明。
裁判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观赛的人群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声音。
和靠口令指导的PVC不同,对何已知和Captain来说,声音并没有那么重要,更关键的是身体的语言,因此也不害怕噪音的干扰。
虽然还不知道这位舍教练曾经对雁行做过什么,但是何已知已然把他视为敌人。
既然是敌人,就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看见剧作家指了指耳朵,郑韩尼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大声地喊起加油,把手里的拍掌器甩出鞭炮的威力,老太太们都听他号令,高亢的喊声顷刻之间连成一片。
何已知看到老花鼬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不由得觉得好笑,低下头对Captain说:“走吧。”
计时器在他们身后开始跳动。
提前一周习惯了的柔软地面,会在脚掌落地的瞬间给小腿施加弹力,只要顺着这个力道,就可以把每一步跨到最远。
Captain几乎是在每个障碍上空平飞而过。
在赛前等待还有前两个人跑的时候,雁行用堪比唐僧的啰嗦程度,事无巨细地给他们讲解了每个障碍、间隔的注意事项,每一个转弯的最佳角度、每一个跳跃的起落点、在哪里需要换边、哪里需要提前给指令……现在这些声音就回荡在何已知耳边,指引着他跑过一个一个障碍。
“……”Captain跳上桌面,裁判掐着秒大声倒数。
停留台的位置就在候场区的正前方,何已知猛地一抬头,隔着栅栏和雁行对视了。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雁行,而雁行的眼睛也直直地注视着他。
在所有人都紧密地关注着Captain的一举一动之时,那道视线是如此的明显。
“……2,1!”裁判举起手。
何已知微微一笑,转身带着Captain向终点冲去。
选手序号3,成绩49秒31,时间失误0,行为失误0,目前排名: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预选赛完
陈少昂在侯灵秀前面出场。
他带的是一条黑黄白相间的苏格兰牧羊犬,就是英国女王钟爱的那种,有“长毛公主”之称的苏格兰本土牧羊犬。
和张扬的弟弟相比,哥哥陈少昂更加沉稳,相对的,外貌上也更加不起眼。
当罗浮他们一行五人走在路上前进时,身穿整套深灰色运动服的他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
光看他和陈少楠的脸,很容易就能脑补出一段中年男人事业成功后,抛弃相貌平平的糟糠之妻,投向貌美新欢怀抱的狗血故事,让人不禁对这个男人产生几分惋叹之情——他甚至连身高都比陈少楠矮半个头。
更别提自己先谈上的女朋友也被弟弟轻而易举地凭借出色的外貌抢走……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何已知亲眼所见的最令人唏嘘的瞬间莫过于陈少昂在抽签抽到八号时嘀咕了一句,难得这么幸运。
这里面的每一桩惨剧都令人同情,但组合到一起就悲惨得过了头,反而透露出几分黑色幽默,让人情不自禁牵动嘴角。
“这家伙是上过训练师学校的。”雁行观察在候场区的陈少昂后说。
何已知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少昂,需要创伤疗愈的真的是狗吗?
山竹和他有同感:“有时候人也会这样吧,渴望被管教的安全感。”
栅栏小门前,侯灵秀半跪着蹲在地上,揉搓罗威纳犬的后腿。
四个成年人再次沉默了。
雁行回忆了一秒,有些烦躁地咬住下唇:“当我没说。”
“不要勉强。”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和符玉昆的交易,不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真正原因,但是他们很清楚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是这个奇怪的长发青年把他们带到PVC的仓库,后来又在那里进行了几轮不择手段的游说,把他们带上训犬比赛的道路,也是他,像着了魔似的天天念叨着要去法国……
何已知从他们眼睛里看出了“你吃错什么药?”的意思,回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
“怎么了……你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恐怖的并列句吗?”
每个人指挥的时候都有偏好的方向,在他们几个之中,何已知和PVC习惯用右手指导,所以Captain和阿狗一般会跑在他们右边,而妲己和教父更喜欢跑在山竹和侯灵秀的左边。
他自己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他们的印象中,他绝对是最重视这次结果的人。
现在两个队的比分变成了2:3.5,罗浮队领先整整1.5分,情况不容乐观。
“人和狗一起训练。”雁行放下轮胎上的刹车,以免自己被他推走,“类似于培训班,教你如何训练自己的狗参赛。在欧洲——特别是英国和德国——这种方法很流行,他们非常强调纪律,听说有些教导员要求赛犬必须精准跟在训练师左侧间隔45公分的位置。”
少年不带情绪地呼出一口气:“还真是跟她杠上了。”
“原来雁表哥是紧张的时候会话多和胡言乱语的类型啊……哎呦!”
这是通常情况,特殊情况例如遇到线路阻挡或者拥挤,就会换手改变方向,跑接力时一去一回,也不会特意在转身时把狗带到另一边,平时走路散步,更是站在前后左右哪边都有。
有次训练时他发现这样能让教父放松,就常常在赛前这么做。
现在即将登场的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他们如此纠结,但偏偏就是侯灵秀抽到了最后一号。
“这样不会太刻板了吗?”何已知说。他从另一侧伸出一只脚帮雁行抵住轮椅。
但是自从陈少昂出现在他们眼前,苏格兰牧羊犬始终站在他的左侧,没有换过方向。如果主人移动,它也会跟着移动,主人转身,它也会随之改变位置。
平稳得甚至有些平淡。
“我和它要跑到多少?”
过程里缺乏冲劲,但也说不上多从容,从人和狗的表情,也看不出他们是实力就如此,还是没有使出全力。
何已知感受到苦闷和自责的电流在几个成年人中间劈里啪啦地传递了一通——这是他们从抽完签就最怕看到的情况,决定成败的希望和重担全部压在最后出场的未成年高中生身上。
他可能确实吃错了东西。
“说他们严格、刻板都可以,这套培训体系的创始人也承认这一点。他本人的说法是,狗和人一样,都有内向和外向的分别,他们百分百支持喜欢自由的狗追逐天性,但他们的训练方法能够最大程度的给缺乏安全感的狗归属感和荣誉感。因为它时时刻刻都处在被关照的管理之中,非常肯定自己做的是对的。他也自称这是一种创伤疗愈方法。”
既没有失误,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叹的地方,波澜不惊地就跑完了全程。
山竹咽了咽口水。
此时最矛盾的,莫过于雁行,一方面他是侯灵秀的亲人,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哥,是此时最应该站出来提醒少年记得自己有哮喘,不要勉强的人,可是他又顾虑着何已知的心情……不自觉转着不死鸟戒指的动作暴露着他的不安。
何已知说出口后的一两秒,另外四人都用见鬼的表情看着他。
PVC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大学生也明白他的意思,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也就是说我必须跑赢方云,对吧?”侯灵秀接着他的话说完。
“看比赛吧。”
陈少昂比赛中的风格也和他展现出来的气质一样——稳健、平稳。
山竹咬咬牙:“我要是再快一点点……”
雁行停下来,发现左右两个人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怎么了?”
“对啊,比如说纳粹、S·爱好者和秀秀不也是,缺乏父母的关注所以——”
山竹年龄最小,负罪感也最轻,这时主动承担起算分的责任:“呃,现在前五的排位是何已知、方云、萨比尔、陈少楠和我,如果阿秀跑到我前面,那就是把我换成你,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你们跑赢陈少昂,那就是他们的一个1分变成0.5分,本来我的0.5分变成你们的1分,就是2.5比3,还是我们输;第三第四分数一样,所以跑赢萨比尔和跑赢陈少昂效果是一样的,总分还是2.5比3……也就是说……”
最后成绩56秒82,排在萨比尔后面,以0.2秒之差,把山竹从第四挤到了第五名,也把PVC挤出了前五的积分榜之外。
山竹整个人往地下一栽,雁行冷不丁地解开了手刹,要不是何已知未卜先知地卡住轮椅,现在山竹已经是躺在地上哀嚎的金发大帅哥了。
“训练师学校是……咳咳!训练人的不是训练狗的?”山竹刚刚跑完,还在喘气,半坐半靠地倚着雁行的轮椅扶手,靠后一点的地方有长椅可以休息,但他好奇这个没出场过的人跑得怎么样。
他不该喝PVC掺了太多水的花椒茶,不该在工具箱和画板搭的桌子上吃下各种速食、某某他根本不认识的米其林餐厅限定的奇怪甜点……萍水相逢的尹奶奶的蛋糕、邓老头的盖浇饭、山竹父亲送来的螃蟹……还有时不时外出挥霍的烤肉、侯灵秀热爱的海鲜……这些都不在他的计划当中。
他最初的计划就是入选哈蒙尼欧戏剧节,作为国内第一个受邀的个人剧目,登上全球最瞩目的戏剧舞台,摆脱丘旦青凭借自己职权在国内对他的限制。
他确实做到了,他收到了梦寐以求的邀请函,也从司徒渺那里联系到了符玉昆,凭借(当时觉得是)意外接触到的雁行,拿到了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足够覆盖他参加戏剧节的开支。
可惜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变故。
因为丘旦青在证词上做了手脚,导致他败诉,也由于声誉问题被哈蒙尼欧戏剧节无情拒绝,同时失去的还有符玉昆的资助。
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借助符玉昆的理想,给他勾勒了一个完美的项目,既符合他的纪实电影美学,又满足市场喜好,对方同意给他经费,让他能自费参加哈蒙尼欧的场外展演。
如果成功的话,何已知也不能拿回让自己的剧本登上万众瞩目的主剧场的机会,但是相反,他可以和雁行,也许还有其他人,一起站在哈蒙尼欧的街头,观看自己剧目的演出,混在人群中听观众实时的议论……
如果失败的话……
大不了就是半年白干——
当他说出自己打算为符玉昆打工挣钱自费参见哈蒙尼欧OFF环节时,郑韩尼是这么说的。
这也正是他当时的想法:大不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本来就只有一双写字的手和两只猫,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可事情变化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
事到如今,他的心情和当时在韩国料理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即便他们还差最后一步,才能去法国,也可能就到此为止……但他已经确信这段时间不是白干的。
这一点是如此鲜明、实在,像历史上每一个历经锤炼的事实一样闪闪发光——天啊,他甚至拥有了一个男朋友。
所以他可以对真诚地对侯灵秀说出这句话:“不要勉强自己。”
少年“啧”了一声,显然不爱听这种话。
“我倒是建议你尽力去跑,”雁行突然说,同时对想阻止他的何已知竖起一根手指,“听我说完。别误会,尽力的意思不是让你去拼命。”
何已知感觉自己差点哭出来,有些气恼地用手去拨轮椅的转轮,这对表兄弟真是太难搞了!
“别闹,”雁行按住他,环视了一下其他人,“我的意思是今天下午的比赛你们也看到了,对手在标准敏捷赛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强,我们就算不是优势,也绝对不是劣势。所以不要想着这是以下克上,攀登高峰的挑战,输了也虽败犹荣什么的。”
被他戳破想法的山竹和PVC脸微微一红,雁行继续说:“他们应该没想到比赛会进行到这一步吧,因此把心思都放在几场花式赛上,而对标准赛准备不充分。”
“可既然到了这,我们拿下胜利就是正当的、合理的。”他掷地有声地说,最后才看向蹲在地上的侯灵秀,高中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抬手挡住自己的头顶,但这次雁行没有摸他的刘海,而是揽住了他的后脑勺,轻轻捏了捏颈后,“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的话,就尽管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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