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下了悬崖,寻死去了。”随宁淡淡道。
她竟都知道!随度猛地抬头看随宁。
随度感觉自己才刚平息的怒火又有上扬的趋势,他咬牙道:
“那你!——你明知我不愿,竟还......上个月你去看那人间的八岁孩童,说那是父亲,已然够疯狂了,如今竟还能癫上加癫,你到底要一意孤行到何时!”
面对随度的控诉,对面的随宁无悲无喜,“同样是上个月,你又被欺负了。”
随度听着随宁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努力平复呼吸,“那又怎么,我也将他们打回去了,他们并没有从我这讨到半点好处。”
“如若你是献者,日后成了魔主,便再也无人敢欺负你。”
随度气急,“你就因为这个??我再潜修百来年,魔界同样无人敢再欺我一毫。再说,大不了,我回人间去,不做这魔了!我不愿背上那血契变得与你一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你懂不懂啊!”
不知这话是戳中随宁哪块心窝了,她神色终于出现一丝裂缝,良久,她才轻轻道:
“度儿,你懂不懂,你是我的儿子,你做不了人了,你懂不懂啊。”
“不懂!”少年随度还不懂得收敛情绪,冷笑道,“你说我做不了人,我便偏做给你看。”
说完,便转身朝人间方向走去。
第94章 原来还是不懂的
白雾渐起,恍然之间,又散去。
不知何故,随宁看着身体颓势蔓延、已有大败之势。她正全无讲究地坐在地上,静静倚靠在那低矮的石窝边,眼睛朝着一个方向望着。
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她实在是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她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
「原来当清楚地认知到,自己已经真的疯得失了智的那一刻,是不敢再去找临远的,不敢让临远看到的。」
「原来缘分一事,确实并非我强求,便能得的。」
「原来身上这血契还是不要的好。」
「原来......度儿是对的,一百八十年前他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年,竟活得比我还通透。」
「只是,他活得通透,只怕是因为他还从未遇到过心动之人,若他真遇到了......」
随宁笑笑。
「也说不准一定就比我强到哪里去。」
就在随宁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之际,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随宁远远的看着来人,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微笑,“度儿,你来了。”
她知道他会来。
此刻的随度已长成一个英挺的青年男人,眉目间稳重不少。
可是与随宁一别一百八十年之久,见面第一句话,随宁竟还像儿时一样唤他,不由得让他心下一动,说不清是何滋味。
就像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一般。
......
随度忽然极突兀地伸手一甩,往那栖在石窝里的透明气泡前笼上一层轻烟。
眼前的画面倏然不见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随度都知道,也......不必再看了。
随度的动作太突然,小藏有些反应不及,他在画面消失过后的两三秒间,还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甚至还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于是眨了眨眼。
然后,当他下意识地看向随度时,看到随度整个人脸色极度苍白,哑着嗓子对自己说,“不看了。”的时候。
小藏才意识到,应该是随度使了什么障眼法或是封印罩住了那气泡。
小藏见随度极不对劲,连忙去握随度的手,才发现对方的皮肤冰冷得不像话。
甚至连指尖,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小藏一下子心被揪起来,立刻倾身将随度抱在自己怀里。
甫一进入小藏温暖的怀抱,随度立刻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将小藏抱住。
他全身卸了力,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小藏身上,让小藏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小藏还是毫无怨言,一句话也不说地将随度抱得更紧一些。
在小藏的怀里,随度闭着眼,脑中一幕幕闪现这近两百年间发生的一切。
八岁那年,后院中,随度万分欣喜地拉着父亲,一起看三月前移栽的那棵樱桃树结出的第一枚小果,还说,要留着等娘亲回来吃。
忽然,天地间风云剧变、尘土飞扬,无数黑影从天而降,劫走了随度和父亲。
虽然后来长大些的随度回想起那些黑影,想来不过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底层小魔,可对于当时年仅八岁的随度而言,那些黑影与凶神恶煞的魔鬼无异。
后来,随度晕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寒清潭,身边没有父亲,彼时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桑入落。
桑入落带着随度一路狂奔,他给随度指引,要随度从一线天的悬崖上跳下去,说,只要跳了,才能有机会活。
随度想活,也想见娘度和父亲,于是他跳了,于是真的活下来了。
可是,当娘亲辗转找到随度时,她故作坚强、强忍着泪意告诉随度,父亲死了。
娘亲当时还是没有真的掉下眼泪,随度当时以为娘亲这辈子都不会掉眼泪。
随度问父亲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那些黑影害的。八岁的他眼睛里渐渐染了沁血的颜色,想要为父亲报仇。
娘亲却拉住随度,说,“不必了,该了结的,我都了结掉了。”
顿了许久,娘亲又艰难地对随度吐出一些字,“你父亲是因我而死,是......因为我这魔主身份,是......因为我身上的血契。”
八岁的随度听不懂娘亲说的这话,只无意识地记下了。
待到留在魔界生活了几年,随度才恍然明白自己是魔,也知道了随宁背负了什么。
也知晓了血契意味着什么。
十六岁的随度终于懂了八岁那年娘亲说的话,所以,父亲是被因生了咒而发了狂的母亲害死的么。
随度彼时少年心性,一刻不待地去质问娘亲。而娘亲,沉默良久,没有否认。
十六岁的随度茫茫然,只觉不知该如何跟娘亲一地而处,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娘亲。杀了父亲的、娘亲。
只是,一时还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再后来,娘亲更疯,说一个人间八岁的孩子是随度的父亲。
再后来,娘亲罔顾随度的意愿,选了随度做下一任献者。
随度只觉天昏地暗,人生无光,虽未真正见过父亲身死的画面,但是只要一想象发了狂的娘亲将父亲戕害的画面,就让随度心肺俱裂,痛苦难当。
难道自己日后也要做这样失了神志,凶残暴戾之人么。
随度自弃的心在一刻到达了顶峰。
于是随度再度跳下悬崖,这遭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却没死。
随度求死不能,冲到魔灵山与娘亲大吵一架,然后去了人间。
流浪了一百八十年。
再度接到娘亲召他前往魔灵山的消息,是娘亲大限将至了。
后面随度如娘亲所愿,做了几年魔主,却仍觉无法忍耐。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之日匿进了一片名为小青天的混沌。
遇见一个名为小藏的小怪。
对了,小青天也是这小怪取的名。
如今,自诩成熟矜傲的随度趴在这懵懂天真的小怪身上,由着对方将自己拥抱时,回想到适才在娘亲储存的记忆气泡里看到的画面时。
随度终于承认,原来十六岁时自己以为的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原来不是娘亲生咒发狂戕杀父亲,而是父亲不愿让娘亲为难,不愿让娘亲害怕。
原来娘亲不是不会掉眼泪。
原来娘亲也并自己自以为是的那般执拗得无可救药......
娘亲大概也没有猜错,自己曾经的通透,不过只是因为彼时没有遇到心动之人。
遇到了,便一刻也不愿放开了。
只怕会比娘亲更执拗。
如此想着,随度忽然从小藏的怀里抬头,一手压下小藏的脖颈,霸占对方的唇舌。
忽然,山谷内更深更高处发出一声巨响,随即是地动山摇。
第95章 灵脉
随度小藏两人对视一眼,顿时皆是脸色一变。
这么大的动静,大概只有这魔灵山山上的灵脉被触犯,才会发出如此剧变。
恐怕是刚才这一路上因看各人储存的记忆气泡而耗费了太多时间,让游熠登了先。
只是游熠他若想求灵脉认主,怎可对灵脉如此粗暴?
万物有灵,这魔灵山的灵脉自然是灵中之灵,若想要求其认主,必须使其甘心情愿臣服,单靠武力强行索夺,是万万不可的,万一惹怒灵脉,甚至会有玉石俱焚之恶果。
可听刚才这天摇地动天崩地裂的动静,灵脉明显是感到被伤害了,被触怒了,才会如此。
再这样下去,只怕整座魔灵山都要尽毁。
随度与小藏顾不上细想游熠为何要如此莽撞,连忙朝动静声源处赶去。
待到赶到了,才发现,在这幽谷的灵力最旺沛之地,有一天然石台高立。
石台中央,盘旋而生一些深绿浅绿交织的、晶莹而又散发幽光的藤蔓状物体,想来便是灵脉。
而站在灵脉旁边,双手抓执着那藤蔓状物体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游熠。
“陶陶?”小藏惊讶地叫了一声,还是两个同样的上扬音调,只是这次叫得掩不住地有些急。
然后小藏和随度发现了从另一入口匆匆赶来的游熠。
他见了小藏和随度一愣,皱了皱眉头,用不掩讶异的目光看着石台上陌生的小少年。
“陶陶,”小藏一边往石台方向走去,一边喊陶平兀,“快下来,危险!”
陶平兀听到小藏说这话,先是愣了一秒,手上拉扯灵脉的动作也停滞了,然后才用他那还是少年人的、有些稚嫩的嗓音朝着小藏大叫道:
“我当然知道危险!”
小藏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原来这孩子不是因为调皮玩耍上去的,那他是?
小藏不解,想继续走近去问问。
不过还没再踏出去一步,手腕就被随度扣住了。
小藏回头,用另一只手轻轻回拍随度的手背,示意他没事。
然后又想往石台那个方向走。
随度看小藏执拗,便也不再阻拦,而是仍扣着小藏的手腕,跟着小藏一同过去。
陶平兀看到随度跟小藏一起走过来了,忽然扯了扯灵脉,山体又是一阵摇动。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吧!”陶平兀快意道,丝毫不见初见时那副怯懦的模样,“魔灵山灵脉?”
他见几人都没有吭声,便知他们是默认了,不由得有些得意地对随度道:“你们不要我跟着,我自己也能找到!哈哈哈......”
小藏看到陶平兀一副有些癫狂的模样,心下有些吃惊,他想了想,对陶平兀道:
“陶陶,你是不是想做这魔灵山的主人啊?我跟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这样灵脉会动怒......”
小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陶平兀突兀的冷声打断,“谁说我想做这魔灵山的主人?”
小藏讶异,“那你是——”
其实小藏不是没怀疑过,陶平兀这样子根本不太像是来求灵脉认主的,倒像是——
倒像是......来毁掉它的......
可是陶平兀年龄再小,也不可能不知道毁掉灵脉的后果,小藏实在是想不通他一个半大小孩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在做什么,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说着,陶平兀又猛扯一下灵脉。
几人又被震动,连忙稳了稳身子。
游熠沉声出声道:“为什么。”
陶平兀转头,将目光落在游熠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过,片刻后眼里迸发出仇恨的光:
“你是天主?”
游熠自然不屑于否认,道:“是。”
陶平兀似是深吸了几口气,小小的身板里胸肺都在欲蹦而出地震动,强行压抑住心中滔天的怒气与恨意,也压抑住眼眶的酸涩,挤出几个字,“你还敢问为什么?”
游熠蹙起眉头,见这小孩一副恨极自己的样子,不由得也仔细思量起来,不知自己是何时跟这小孩结过仇怨。
只听得那小孩大声道:“若不是你,我怎会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小藏喃喃,“你不是说.....你从小便是孤儿吗......”
随度轻轻道,“自然是骗你的,”随度轻轻叹口气,“你太好骗了。”
陶平兀见随度开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
“随度,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上魔主这几年管过魔界的事吗?你知道我们这些底层小魔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吗!”
“你知道我们一家想上这魔灵山渡化成魔,是如何千难万难么!”
“娘亲和父亲的资质一般,五百来岁才攒够渡魔的修为,可他们七八年前就提交申请了啊!你上任以来,管过这些审批事宜吗?可叫我们好等!!”
“好不容易今年我十一岁,大抵攒够了修为,这次核守的魔将见我根骨精奇,大概怕我日后出人头地有所作为,便为我放通了权限。我又央着他放我娘亲父亲一道进来,说了无尽的好话,送了无尽的礼,他才同意了。”
“哈哈,原来立刻就能进来了!当时没想通,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只觉那些蹉磨的、殷殷等待的七八年时光真是个笑话!”
随度听着陶平兀这一声声控诉,心神震动,垂下眸子,沉默不语。
他当然有许多可以反驳陶平兀的,比如这魔主之位并非他自愿,何以需得他来对魔界负责云云。
只是,他自从小青天出来,打定主意要击退天界、以求争取废除血契的筹码后,开始亲自着手处理魔界事务。
不过短短三个月,便见了太多太多魔界内部的龃龉与肮脏龌蹉,他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所言非虚。
同样是可怜人,此刻实在是对这少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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