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讲下棋,但宿回渊却无端从对方的话中品出一层言外之意。
没有重新开始。
正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宛如被搅烂的残破棋局。
宿回渊原本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缩回了手,示意楚问继续。
“但是,毕竟你我师徒一场……”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长睫微颤,抬眼。
只见楚问将一颗白子落下,却正巧也在棋盘正中间,白棋顺着外围轻绕几周,最后戛然而止。
竟是与自己的黑子紧挨,边缘相搭。
空荡的棋盘中唯有伶仃一黑一白,像是深海中漂行的舟,乍看上去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势。
他心下微动,听见楚问没说完的半句话。
“毕竟你我师徒一场,我想让你几步。”
第15章
这下,想赢的意味便十分明显了。
他抬眼笑着看向楚问道:“师尊,该你了。”
楚问又不紧不慢地将一颗白棋下在边角的黑棋旁边。
宿回渊太久不下围棋,甚至连细微的规则都有些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大抵是上次与楚问下棋的场景。
天光,风月,一如此刻。
酒精带来的醉意渐浓,意识逐渐变得缓慢而不清晰,但他走棋依旧很快,一向不喜欢作需要过多思考的决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眼睛不住打架,最后只能随意下子,盯着楚问的手看。
看着那只手不断收棋盘上被围死的黑白棋,一边放一半,相差不大,一时竟不知谁胜谁负。
他闭着眼喃喃道:“这局……不算,我……”
“确定吗?”楚问的声音顺着耳朵传过来,像是隔着看不见的膜,却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宿回渊微微睁眼,看着桌面上的棋局,怔愣片刻。
“你赢了。”楚问轻声道。
他瞳孔无声放大。
虽然只胜了几子,但确实是自己赢了。
只是楚问棋技一向高超,自己曾经尚且未能赢过楚问,更何况是如今头脑不清醒、多年未碰棋的情况下。
赢得简直匪夷所思。
宿回渊一笑,迷糊道:“那你可不能反悔。”
楚问说:“我不反悔。”
宿回渊费力地在脑子里搜索,自己在设下赌局的时候,是想让楚问帮自己做什么。
自己身居鬼主,手掌万千恶鬼,想要这世间的任何东西,不过是动动嘴皮和手指的事情。
楚问除外。
这实在很难说。
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喜欢或者憎恨来形容。
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彼此都不再熟悉。
“算了。”他放弃思考,干脆一头趴在桌面上,闷声道,“先欠着,等以后我想到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片刻后,楚问说:“好。”
似乎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情绪,只是宿回渊意识不清,未能分辨出来。
宿回渊就这样趴在棋盘上睡了过去,不一会觉得手臂有些发麻,便换了一个继续趴。
手臂的动作将棋子扫落了几颗,咕噜噜滚到地上,停在楚问脚边。
楚问俯下.身,将几颗棋子拾起,重新摆回棋盘之上。等一切都收拾好了,终于抬眼,去看桌面上睡熟的人。
那人发丝微乱,墨色长发铺满棋盘,黑白双色点缀在发丝之间,宛如石子投入湖水泛出的涟漪。
他面色泛着不真正常的绯红色,凤眼紧紧阖着,纤长的睫毛微颤,在下睑处打上一层细密的阴影。
长眉温柔垂着,太阳穴上还有一处棋子压出的圆纹。
楚问只是用目光浅浅勾勒着那人眉眼,良久,无声轻叹。
他走得离宿回渊更近了些,轻捞过那人手臂,随即从对方袖口中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书页。
正是在密道之下,宿回渊故意扯掉却没能立刻烧掉的残页。
宿回渊大抵是感受到了楚问的动作,轻喃了一声,但没醒。
楚问俯下.身去,轻声问他:“你说什么?”
若是此刻有旁人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大概显得亲密无间,楚问甚至能嗅到对方鼻息间吐出的淡淡桂花酒气。
宿回渊张了张嘴,哑声道:“麻。”
楚问了然:“去床榻上睡吧。”
“走不动……”
声音带着些酒醉后特有的、无意识的粘腻,像是桂花酿出的蜜糖。
楚问呼吸微滞,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我帮你。”
他一手扶住宿回渊后肩,另一只手环过腿弯,将人从椅子上捞了起来。
明明是那样高的人,抱起来却这样轻。
那人在他怀里并不安生,似乎是忽然的悬空让人感受到下意识的恐惧,宿回渊一手抓紧了楚问的前襟,将头也凑了过去。
宿回渊的头侧靠在他的肩侧,一丝不苟的前襟被抓乱,那人呼吸喷出的灼热酒气也尽数打在颈侧。
像是火苗经一起势,便燎尽数过每一寸皮肤。
楚问克制住自己没低头去看怀里的人,低声道:“别乱动。”
宿回渊唔了一声,却是真的没再乱动了。
“两盏也太多,下次再减半试试吧。”
“嗯……”
从桌案到床榻短短几步路,却仿佛走了很远很远。
直到楚问将宿回渊轻放在床榻上,对方紧攥的手依旧没松开,楚问只能就着这个姿势俯着身子,两人之间距离不过数寸。
宿回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但眸中朦胧,含着水雾,不见半分清醒。
“楚问?”宿回渊的瞳孔微张,喃喃道,“你怎么在这啊。”
“……你先把手松开。”
宿回渊目光迟钝地向下移动,随即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下棋,你输了……”
话音却倏然顿住了。
因为顺着楚问脖颈与衣襟处的缝隙,他看见蜿蜒向下的颈线,突出的锁骨,紧实的胸膛,以及……
——以及心口下三寸处,那骇人的疤痕。
疤痕在平滑的胸腔上显得格外扎眼,让人不禁去想,若是那道疤不存在,该是怎样完美的一副身躯。
十年过去,他似乎依旧能清晰地记起,手中长剑刺进楚问心口之时,骨肉破裂的声音。
那样浅淡,在他耳中却仿佛惊雷乍起。
莫名的酸胀感,像是要将心脏都生生撕扯开。
宿回渊的眸子暗了暗,手上的力度也减轻几分。
楚问便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领。
那唯有窥视才能瞥见的角落倏然消失,又仿佛刚刚不过是一场幻觉。
宿回渊忽然道:“楚问,你觉得我们是不是有些过于熟了。”
楚问转头看他:“此话怎讲。”
他闭上眼睛,缓缓问道:“你跟多少人下过棋?”
“不过三人。”
“那我能有幸成为其中之一,看来还是挺熟的。”宿回渊笑了笑,“不过你棋术这么好,跟你下棋不是找死吗。”
楚问沉吟片刻说:“弈棋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输赢。”
却没等到那人回复。
已经睡熟了。
-
宿回渊醒过来的时候已近傍晚,除了头稍微有些晕,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下意识伸手去探袖中的残页,见还完好无损,这才放心。
环顾四周,楚问没在,桌面上棋盘已经被收整起来,窗外夕阳打进来,给整间房屋镀上一层浅浅的薄金。
他翻身.下床,却感觉脚底冰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鞋履被脱了下来,现在光脚踩在地面上。
自己的鞋呢?
木门吱呀一响,楚问走了进来,手中提着数个蒸笼,与此同时飘进来的,还有饭菜的香气。
宿回渊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睡了一天,终究觉得饿了。
楚问将手中饭菜放在桌上,看他已经醒了,道:“过来吃吧。”
宿回渊循着香味走过去,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饭菜汤俱全,没有葱花,全是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可只有一双筷子。
他问:“你不吃吗?”
“我刚刚和宁云志在下面吃过了。”楚问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就把你的一份带了上来。”
宿回渊看着桌面上满满的一片,心想:楚问管这叫一人份?
楚问看着他赤着踩在地面上的脚,无奈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提出一双鞋,放到他脚边。
“原来在床下。”宿回渊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口齿不清道。
楚问不解:“那依你平时放在哪里?”
“随便往地上一丢啊。”宿回渊坦然。
“……”
宿回渊蹭了满手油,一时没有多余的手去穿鞋,便就搭着没管,打算等吃完再说。
余光瞥见楚问在他身侧蹲了下来,他吃饭的动作一顿。
楚问一手撑开靴口,另一只手握过他的脚踝。
“哎!”他下意识将腿往回缩,可楚问的手劲极大,骨节分明的手指攥住脚踝凸起的骨骼,束缚感极其强烈,他没挣脱半分。
宿回渊急了几分,正打算将手上的油胡乱抹在衣服上,楚问并未抬头,却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般,淡淡道:“带的几件衣服都被你弄坏了,再没多余的了。”
试图擦油的手顿在原地。
楚问的掌心微凉,带来一阵阵战栗,从宿回渊的角度,正巧可以看见楚问发顶的银簪。
楚问握着他的脚踝塞进黑色半靴中,末了还不忘将长裤捋顺平整,末端塞进长靴边缘里。
宿回渊安静垂眸看着,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慢了几分。
纵使他有些许迟钝都不难感受出来,楚问对他这个“新弟子”有些过于照顾了。
曾经他跟楚问太熟,并没在意楚问对别人的态度,如今看来,他大概对谁都是极好的。
不过他在同辈中算是天赋异禀,楚问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就像当年松山真人格外偏爱楚问一样。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便不再去想。楚问替他穿好了靴子,起身坐到他对面。
“多谢师尊了。”宿回渊笑道,末了也没客气,继续将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般消灭掉了。
吃完之后擦了擦嘴,这才发现楚问的酒壶放在桌面边缘,抬起手提了提,竟发现比较刚刚又沉了不少。
便疑惑问道:“这是满的?”
“看你喜欢,便叫店家又满上了。”
宿回渊干笑了笑。
这得喝到何年何月去。
第16章
他看得发呆,不禁问道:“这瓷器花纹有点意思,画的是什么?”
楚问答:“民间瓷器花纹随机,各不相同,大概并没什么实际意义。”
他取过另一只瓷碗端详道:“这只纹理也全然不同,怎么突然问这个?”
宿回渊盯着那花纹,却福至心灵般忽然联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说:“宁云志在密道下面发现的那张地图在哪?我隐约有一种猜测,但尚不能确信。”
楚问从袖口中拿出来递给他。
展开图纸,正是罡石村方圆数里的地形图,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点问道:“清衍宗是否位于此处。”
楚问点头:“正是。”
宿回渊伸手蘸了蘸杯盏中的酒,点在清衍宗那个点上面。
“这里是我们发现的第一桩,清衍宗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身亡,当然,可能不是真正的第一桩。”
言罢,又在图纸上点下第二处痕迹。
“这里是那老人的家,算是第二处。”
又把那诡异的婚房点出来道:“第三处。”
他长指划过纸面,将这几个点连成一道曲线,“你看这形状,是不是有些熟悉。”
楚问蹙眉道:“招魂阵法的阵眼图案。”
“我也觉得像。”宿回渊说,“但我也不能确定,目前三个点还是太少了。招魂阵眼从一点为始,经过两处转折,最后周回起点。所以如果这真的是阵眼图案,那事情应该还没有结束,最后一处应当与第一处在同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第一处确实在清衍宗,那么清衍宗的命案应该尚未结束。”他缓缓道,“还有一起。”
楚问凛了神色道:“事不宜迟,先回清衍宗再议。”
几人迅速回了宗门,与门内长老描述山下所见之事。
“此事确实蹊跷得很,不过依你们的描述,倒是很像传说中的一个禁术。”长老捋了捋尽白的胡须,沧桑道:“救人一命,将人起死回生,但作为代价,凡人需以魂魄相饲,这也可能是为何薛方医治过的人忽然暴毙的原因。”
“但是此术法诡谲,需要高强的灵力,否则定会被邪术所反噬。可听你们的描述,我又觉得薛方并非像是灵力高强之人,他声音与容貌的年纪并不相符,反而像是被人强行延长了寿命。”
长老道:“所以恐怕,薛方的背后另有其人。”
楚问点头:“师叔所言有理,薛方是个医生,最适合当引子。他背后之人吸取他所医治之人的魂魄,作为代价,分出那些人的阳寿给他。”
宿回渊冷笑道:“那些人以为自己遇见了神医,却不想终究是卖人魂魄的怪物。”
长老叹了口气问道:“那你们此次下山,可还有什么奇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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